八、神鷹
開始向上去時，還有些小路，到後來，全是密密的林木。這個城市的人口密度，雖然在世界首十名之內，但這一帶的山上，卻還是林木的世界。
這一下「高帽」，送得有點過分了。我和紅綾相視而笑，白素道：「黃姑娘嘴真甜！」
誰知道黃蟬聽了我的話之後，竟像是一點也不覺得我在諷刺她，反道：「衛先生的辦法，雖不中亦不遠，原則上就是如此！」
紅綾在山崖上，到處亂找，一點結果也沒有，而就在這時，我們也趕到了。
黃蟬點了點頭：「情況緊急，只好動用它來救急了。」
她連說這五個字，也大有講究，不說「要你們幫我」，而說「你們要幫我」。雖然同樣是這五個字，可是前者還含有請求的成分，後者簡直是把事實定了下來，變得非幫她不可了。
當下黃蟬的聲音，竟然有些發顫：「還要借你的神鷹一用。」
白素在這時候，沉著聲，一字一頓地道：「黃姑娘，我女兒，可能甚麼事都幹得出來，但是她卻不懂得甚麼是說謊！」
白素又問：「會糟到甚麼程度？」
紅綾這才向黃蟬望去，黃蟬道：「那蒙面人給秋英看了一樣東西？」
紅綾瞪著眼問：「這是甚麼？」
我忙問：「有效距離是——」
我疾聲問：「甚麼意思？」
紅綾一聽我們的對話，便知究竟，用手把那微型訊號儀接了過來，問：「讓牠銜著？」
我仍然不動聲色，甚至不向白素使眼色，只是焦急地道：「真糟，這下子，不知哪裏去找他們了！」
白素故意把向秋英輸送訊號的那個儀器，稱之為「遙控器」，當然是對這種情形，表示不滿。而紅綾一聽之下，卻驚訝莫名：「甚麼遙控器，難道秋英是一個機器人？」
何以他們竟捨道路而不用，這實在令人疑惑。但是，還未曾容我提出來商量，黃蟬已一聲嬌叱：「還等甚麼，快上山去！」
這一切，雖然是在電光石火之間完成，但是卻恰好被我捕捉到了！
我心中陡然一動，偽裝甚麼也沒有看到，可是卻在暗中留意那塊大石。那大石旁，有雜草、有灌木，看來一點也沒有異特之處。
眼看前面去路漸窄，行進困難，紅綾性子大發，一聲長嘯，一躍而起，已上了一棵樹，一上了樹，她的野人本色，便顯露無遺，簡直就如同猿猴一樣，從這株樹到那株樹，行動如風，一下子便把我們拋到了後面。
聽紅綾說完經過，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蜿蜒下山的公路，心想，那蒙面人帶著秋英，一上了公路，要是有適當的交通工具，這上下不知道已離去多遠了！
黃蟬在剎那之間，俏臉之上，神情變化萬千，最後，她一頓足，轉過身，向前疾走出幾步，抱住了一棵大樹，身子顫抖不已。
她遲疑地問：「看起來，秋英是自願跟著他走，而不是被他帶走的。」
我有點反感，冷冷地道
黃蟬苦著臉，先望著我，再望向白素，後來，竟望向紅綾，那種神情，叫人無法不同情，紅綾問：「黃姐姐，不見了秋英，你會——」
紅綾道：「牠說，牠在飛回家的時候，在空中看到他們離去的方向。」
紅綾被打斷了話頭，有點不願意，我忙道：「事情很嚴重，說清楚一點好！」
由於黃蟬是代表了強權勢力的，所以我們不得不對她加倍提防，當時也就裝出了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讓黃蟬心中去暗慶得計——她當然也不會顯露出來，成年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紅綾是不會明白的。
像紅綾如此威猛的人，一聽之下，竟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失聲道：「這便如何是好？」
不過，她的話，也令我怦然心動——確然，若能再見到久不知下落的七叔，那實是一大樂事！
而且，還有更乖巧的話在後面，她望向我：「多年未有七先生的音訊，若是藉此能夠見到七先生，那也是天大的幸事！」
我對黃蟬本來就有些不滿，這時更是氣往上沖，重重地「哼」了一聲：「不信她，世上無人可信！」
白素道：「不是，她是真人，可是卻被當作機器人一樣看待——而且，認定她是一個快樂的機器人！」
我吸了一口氣：「這樣的儀器，黃姑娘倒信得過那頭鷹兒？」
黃蟬應聲道：「若是府上不方便，我——」
紅綾立時向鷹作了一個手勢，那鷹騰空而起。我們這時，是在半山腰的公路上，照說，蒙面人帶著秋英離去，方向不是上山的路向，就是下山的路向，可是那鷹飛到了半空之後，一聲長鳴，卻是向著山頭上直飛了上去！
我一生經歷極奇，也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但是像黃蟬那樣的卻也還是頭一遭。
白素的話，也有著明顯的諷刺意味，連紅綾這樣不通世故的人，都聽出來了，所以向她的母親，投以奇訝的眼光，表示她心中有疑問。
白素不等她講完，就道：「沒事，回去先喝著酒，再慢慢等。」
我淡然道：「也未必一定是他。」
她一面叫，一面向前追去，可是她和兩人之間，有一段距離，追到了山崖腳下，只見那頭鷹也向兩人追出，可是蒙面人一揚手，銀光一閃，射向那鷹，那鷹在空中一個翻飛，雖未被射中，但竟如知道厲害，不敢再追，向紅綾飛了過來。
我不禁嘆了一聲——光是知道離去的方向，用處不大。可是黃蟬卻用力一搖頭，甩掉了淚水，疾聲道：「有方向，跟蹤就容易。」
白素看出了我的心意，柔聲道：「孩子，等一會我和你細說。」
好在紅綾雖然趕在我們前頭，但是她不時發出長嘯聲，好令我們知她身在何處，要緊隨著她，倒也不是難事。過了約有半小時，紅綾的長嘯聲傳來，似乎老是停留在原處，再也沒
黃蟬現出十分委曲的樣子：「我沒有企圖在你這裏搜集轉世二活佛的情報，我只是想取回那三件法物，向組織證明我和秋英是清白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這倒好，女兒自作主張，把人請上門來了。
不過我們也不是太擔心，因為人的成長過程中，總不免要經歷各種各樣的挫折。許多事，是怎麼教也教不會的，非親身經歷了，才知端的。有道是「經一事，長一智」——那還是指聰明人而言。若是笨人，只怕吃上七、八次虧，也難長一智。
我們幾個人，不禁相顧愕然，因為這表示，蒙面人和秋英，雖然上了山，但卻不是由道路上去，而仍然是攀山而上的！
她一口氣講了下來，講到這裏，遲疑了起來。
我們三人在前一面走一面說，黃蟬竟老實不客氣，跟在後面。
我們也想學她，奈何在樹叢中跳躍奔竄的這種功夫，都未曾學過，而且那也不是一時之間，學得會的，所以也無法可施。
這通訊儀雖然只是小小一片，但必然珍貴無比，所以我才這樣說，卻不料又給了黃蟬表現的機會，她道：「在這裏的一切，我都信任，我的命懸在各位之手，還有甚麼不可信的。」
紅綾很認真：「他的身子遮住了秋英，我看不清楚，像是那樣，也像是向秋英，作了一個甚麼手勢。」
可是她卻一味軟磨，又猜不透她究竟意欲何為——她最終的目的，是想在我這裏，知道轉世二活佛的下落，這一點我是知道的。然而，我也可以肯定，她絕難達到目的，所以，就無法知道她會採取甚麼樣的步驟，來達到她的目的。
紅綾道：「鷹兒看到他們，曾在這山頭上。」
一時之間，她也忘記了秋英根本聽不見，大叫道：「喂，你到哪裏去？」
黃蟬眉心打結，神情疑惑之至——這種神情，絕不是假裝出來的，而她疑惑的，也絕不是紅綾所說的話是否真實，而是紅綾所說的一切，在她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宛若太陽從西方升起一般。
這一來，連我也莫測她的高深了！
這時候，紅綾和那鷹走過一邊，雙方各自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紅綾手一揚，那鷹振翅飛起，轉眼之間，沒入雲端不見。
我怔了一怔，白素揚眉：「想不到這小小的裝置，還能和人造衛星發生聯繫。」
紅綾回答得更認真：「秋英是經過了他的一些動作之後，跟他走的！」
黃蟬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向天，她緊抿著嘴，不說話，可是兩行眼淚，已奪眶而出。
黃蟬毫無疑問，是一個玲瓏透剔，至於極點的人，她焉有不明白之理。
可是黃蟬真工心計，還是把話搶到了我們的前面，疾聲道：「你們要幫我！」
紅綾想了一想，也知道決計沒有這個可能，她也知道我是在說反話，可是她仍然不明白我為甚麼要說反話。
倒
那鷹和紅綾之間，已有奇妙的溝通能力，立時展翅飛了回來。
黃蟬也索性做戲做全套，一步搶過，雙手握住了紅綾的手，一句話也不說，卻望著紅綾，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目光竟然大是真摯。
紅綾竟真正老實，大是著急，頓足道：「那應該怎樣才好？」
紅綾道：「後來就不知道了，牠要趕去報訊，沒再看到他們的去向。」
紅綾一聽得有人稱那鷹為「神鷹」，已是歡喜莫名，連聲答應：「行！」
紅綾答應了一聲，就和白素上樓。我忙道：「我也有話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知說甚麼才好，心想黃蟬一定失望之至了，向她看去，卻見到她俏臉之上，正好閃過一絲又驚又怒的神色。
黃蟬卻像做了醜事的少女一樣，大是忸怩，也就不覺她阿諛太過了。
我有點啼笑皆非：「然後呢？」
在現實世界中，有的是為了利慾而變俗的美女，可是都沒有像黃蟬那樣極端，這真不免令人嘆息。
雖然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甚麼，但是黃蟬的回答，仍然令我感到意外：「無限遠——當然只是在地球上！」
這樣子的委屈求全，我和白素心中，都有點不忍。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她是強權勢力的代表，若是調動力量，和我們來硬的，我們就算不敵，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黃蟬搖頭：「不，附在爪上，一有發現，請牠輕輕一啄，我們就可以收到訊號！」
我望著她，不禁嘆了一口氣，這孩子沒有像平常的孩子那樣，受過循序漸進的教育，我在想，現在開始，才向她灌輸「中山狼」那樣的故事，告訴她有些人是幫助不得的，不知是否有效？
她雖然只說了簡簡單單的七個字，可是語調之悽慘，連我和白素，明知她的話中，大有作偽的成分在，也不禁心中惻然！
我們一起向她望去，只見她動作優雅，取出了一隻小盒子，打開盒子，又取出了一枚指甲大小的物事來。
她現出那種神色的時候，目光望向近崖處的一塊大石，接著，她像是雷殛也似，震動了一下，但隨即回復了原狀，而且，一看就知道，故意把目光挪離了原來注視著的所在，望向別處。
那蒙面人和秋英的去勢好快，紅綾一面大聲呼喝，一面飛身追上去，以她的行動之快，可是卻也越追越遠，眼看著兩人在山崖之中亂竄，忽然一下子，就失去了他們的蹤影。
這樣說，等於是在為我著想了。
黃蟬苦笑了一下：「說有多糟就多糟——至少，會認為我放走了秋英，繼續欺瞞組織。」
她說話十分乖巧，不說她可以收到訊號，而說「我們」可以收到訊號。
白素看來很鎮定，她望著黃蟬：「你不是有對秋英的『遙控器』嗎
我說著，已大踏步向前走去，白素看出我不快，這時跟在我的身邊，難得的是紅綾，她居然也知道了我對黃蟬的不滿，大步趕了過來，低聲道：「爸，你不是常常幫助別人的嗎？」
黃蟬像是未曾料到，白素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她支吾了一下：「我早已發出訊號，請她來我面前，可是……可是她像是已離開了訊號能接收的距離。」
在途中，可能是由於各懷心事，所以誰也沒有說話。一進了門，白素便道：「孩子，跟我來，我有話說。」
這時，紅綾向上一招手，那鷹飛了下來，停在紅綾的手臂上。我隨口說道：「孩子，當時，你不該叫鷹來通知我們，應該叫牠去追人！」
我和白素是一樣的心思，都想阻止紅綾發問，因為以紅綾之單純，對黃蟬的心機之深，簡直是一天一地，紅綾決計不是對手。
紅綾性急，忙道：「是不是一有消息，就立即請牠來報知？你不妨暫到我家住著，鷹兒認得路，一有消息，會立刻回來！」
黃蟬道：「要相煩神鷹，在高空飛旋，留意他們的下落，一有發現，立即……立即……」
我多說了一句：「這有效距離又是多遠？」
可是她卻硬是裝著不明白，嘆了一聲：「秋英未有消息前，哪有心情喝酒！」
鷹的目光銳利，那鷹又通靈無比，當時若是由鷹去追人，一定可能有把握知道蒙面人把秋英帶到何處去的。
黃蟬吸了一口氣：「一千公尺。」
我們加緊腳力，追了上去，不一會，就看到紅綾站在山頂的一塊小小平地之上，那頭鷹，就在平地之上，離地不高，正在盤旋。
紅綾一見，更是大奇，向鷹叫道：「快回去告訴爸媽，出事了！」
我沉不住氣，不忍紅綾被黃蟬戲耍，所以忍不住道：「不要緊，叫黃姑娘給神鷹配帶一具無線電話，一有發現，立刻電話通知，也就是了。」
這時，黃蟬也向我們望來，頗有歉意：「到府上去打擾，那是難免的了，只是神鷹一有了發現，若是飛回來報訊，這一耽擱，人又不知到哪裏去了！」
她們兩人上了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回身來，向黃蟬道：「我要說的話只有一句：你絕無可能在我們這裏，得到轉世二活佛的情報，不論是來軟的或是來硬的，都不行。」
我們的女兒，當然不是笨人，所以我一點也不擔心。而且，黃蟬究竟要採取何種手段對付二活佛，我們也想知道。若是她和紅綾有來往，對我們來說，也未嘗沒有好處。
我和白素忙道：「孩子，你……」
黃蟬卻長嘆了一聲，不加辯解，我又悶哼了一聲：「這裏已沒有甚麼可找的了，回去吧！」
她說著，身形一閃，已經橫過了馬路，緊接著，我、白素、紅綾三個人，也刷刷刷地穿了過去，這時正有幾輛車子來往，一時喇叭聲
我這樣說，自然並沒有責怪紅綾之意，紅綾也絕不會見怪。
紅綾這傻女孩，自然分不清其中的奧妙，已忙不迭點頭道：「一定、一定！一定幫你！」
白素卻道：「你先把話向黃姑娘說清楚了。」
看到了這裏，我和白素，心中不禁一聲長嘆，知道再要紅綾不管黃蟬的事，一定已不可能，逼急了，可能惹女兒對我們起反感！
紅綾也有點明白，她發出了感嘆：「人真是太複雜了，比任何方程式更複雜。」
這種情形，看在不明就裏的人眼中，簡直就是神話。但我明白鷹和紅綾之間的關係，所以忙問：「牠說了些甚麼？」
這樣的一個出色的人物，可惜由於知道了她具有目的，有所企求，而且可能不擇手段，所以頓時品級就低了，便成了徒具美麗的外型，再也沒有美人那種發自自然的迷人風姿了。
我已算是「知覺麻木」的了，因為我絕不會想到不相信紅綾的話，所以就以為別人也是如此。這時，經白素一提出，我才知道黃蟬竟然在懷疑紅綾說話的真實性！
紅綾道：「就這一次，秋英畢竟是和我在一起時不見的，我不能旁觀。」
紅綾不明白秋英的情形，所以她對我們的話，也不是十分了解，一臉的疑惑，同時，我看到黃蟬望向紅綾的神情，也疑惑之極。
黃蟬的回答是：「我會死，死得很慘！」
紅綾不停說著，黃蟬幾次想插口，都未能如願，直到這時，她才叫：「等一等，我有點不明白！」
她本來清麗絕倫，是一個絕色美人，無論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大具迷人的風姿，使人在不知不覺之中，會對她迷戀。
黃蟬長嘆一聲：「除了衛家門中，會有這樣的能人之外，我想不出還會有甚麼人！」
她還唯恐黃蟬不相信，竟把當野人時，在猿猴處學來的習慣動作，也使了出來，一面說，一面拍打著胸口，發出老大的聲響。
我和白素一看，就不約而同，悶哼了一聲，齊聲道：「那是一具訊號發射儀！」
白素向我和紅綾，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別跟著她，她來到了黃蟬的身後，柔聲道：「是不是不見了秋英，事情很糟？」
可是紅綾一下子就問了出來，她問得快，我們未及阻止，而黃蟬的回答更快，我們竟也來不及阻止！
黃蟬說通訊的訊號可以發射到在地球上的無限遠，那當然要通過人造衛星來作媒介了，其原理和如今通用的越洋電話，完全一樣。
我苦笑了一下，秋英已在一千公尺之外，那可能是任何所在，再也追不上她了！
黃蟬這樣說的原因，我倒可以理解，想必是她的「遙控器」，能在一千公尺或是更遠的距離，偵知秋英的去向之故。
那種神色，一閃而過，時間只怕還不到百分之一秒，若不是我恰好向她望去，絕對發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