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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番外篇 心之蝕
「痛嗎？」席恩刻意壓住一個淤青，讓弟弟用身體記住教訓。
東方學舍！？肖恩被帶到東方學捨去了？
可是，他又無法真的恨起來。一來，這不是肖恩的錯；二來，肖恩是個好弟弟。
席恩這才放下藥罐，微微臊紅臉，驀地瞪大眼，驚喊：「你的頭帶呢？」
為什麼？為什麼不回答我？是你說即使我死也陪著我，永遠在一起！為什麼……
「跟……跟人打架。」肖恩從小就是個誠實的乖寶寶，雖然有點怕，還是沒有撒謊。
「雙子……竟然是雙子！」好不容易接生出難產的嬰兒，年邁的婦女發出一聲驚惶的尖叫，竟然就丟下懷裡的孩子和床上痛苦呻吟的少婦，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和門口焦急守侯的男子擦肩而過。
『當然了！』
拉了拉斗篷，裹緊殘破的身心，他蹣跚離去。
「為什麼打架呢？」急忙端來一盆水冷敷，蜜莉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媽媽跟你說了好幾次，不要理那幫調皮鬼，忍忍就過去了。」肖恩抿緊唇，一言不發。
不愧是蟑螂體質，肖恩只昏迷了兩個多小時就醒過來，燒也退得差不多，只是手酸足軟，不太有精神。
「沒事。」把書塞進枕頭下面，席恩掀起被角，「睡吧。」
肖恩敏銳地察覺這一點。他不再罵他笨蛋、對他施以老拳、扔枕頭，講話語氣總是淡淡的、不焦不躁，養病的態度也很合作。他問蜜莉，蜜莉說這是因為席恩長大了，成熟了。但他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他？就為了保住肖恩嗎？他也是她的孩子啊！這樣……太不公平了。
瞥了眼一旁的竹籃，席恩在心裏補充了一句。拉拉他的袖子，肖恩希冀地道：「席恩，你不吃的話，可不可以給我啊？」
著魔般伸出手，掐住弟弟纖細的頸項，他漸漸使力。呼吸不暢使得肖恩本就通紅的小臉漲得更紅，睫毛微顫，伴著嗆咳吐出沙啞的呼喚：「席恩……」
「咦！」肖恩下意識地摸摸額頭，臉色也變了，「我……我忘了，好像被誰……」他打架向來是憑著一股蠻勁橫衝直撞，竟然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事。
「只有捨棄一個孩子了。」
『即使我死？』
等身子暖起來后，他脫下衣服檢查，傷口比預料的還多，一瓶藍光苔蘚很快就用完了。一邊漫不經心地烤乾濕衣，他一邊擔憂地看向黑暗的彼方：不知道肖恩怎麼樣了。
這個時代，知識等於力量，不懂文只會武也不過是個莽夫而已，魔法才是高於一切的存在。而要學會魔法，首要條件就是識字。
「好美……」
「媽媽為什麼這麼做？」拒絕了兄長切好的水果，他抱著膝蓋，語氣傷心不解。席恩默然半晌，道：「她是不得已。」
肖恩毫不猶豫地鑽進去。席恩輕嘲：「你倒不怕被我感染。」
但是能活著就值得慶幸。席恩掙扎著爬出一段距離，收集了一堆樹枝葉片，掏出油紙包的火石點燃。因為做好最壞的打算，他準備了一些東西以防萬一，沒想到還真的派上用場。
這天，肖恩鼻青臉腫、滿身塵土地回來，嚇得蜜莉摔破一隻陶碗：「天哪！肖恩，這是怎麼回事？」
應該……不會吧。
沒有感動也沒有驚喜，席恩朝握緊的手吹了口氣，徐徐上前，朝他的腦門就是一拳。這次的力氣是以往加起來的總和，差點打得肖恩去親吻大地。
左頰火辣辣的痛楚打斷了質問，也粉碎了所有的信任和期待，席恩在地上滾了兩圈，倒在泥濘里。
因為在冬天的溪水裡差點溺死，健康寶寶肖恩生平頭一次發起高燒。
「薩桑之子？」只有最後一句引起守門人的注意，懷疑地上下打量，看到他額心的十二芒星，這才慌忙進去通報。得到消息出來的法師面目精悍，眼神銳利。席恩情不自禁地瑟縮，捕捉到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嫌惡，又挺起胸膛。
嘶啞的笑聲逸出唇，他頹然跪倒，十指在地上摳挖出深深的痕迹。
誕生的那一天，就決定了他們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命運。
藉著明亮的月光，他看清了自己的模樣。橫七豎八的傷痕劃過巴掌大的小臉，猙獰恐怖。
捶了他一拳，席恩憤憤地想。
席恩神色複雜地看著弟弟，暗暗動搖。自從得知自己最多只有五年好活，他內心的怨氣就一天天累積。
「讓我進去！」用力搖晃高高的鐵門，他聲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是討飯的！我是席恩，肖恩的哥哥！我是薩桑之子！」
「你這個超級大笨蛋！」席恩吼得驚天動地，「竟然把藍光苔蘚當成草墊子！這可是療傷治病的聖葯！你書都白讀了？」肖恩恍然大悟，分辨道：「可是，我又不喜歡看藥草書，好枯燥。」席恩臉色鐵青，怒氣更上一個台階：「這是能讓我康復的書，你也不看？」
這次沒費多少勁，不一會兒，一陣嘹亮的哭聲就響徹室內，和他出生起就毫無聲息的孿生兄長呈現鮮明對比。
「咦，只要把小黃瓜埋起來就行了啊，藥草有什麼用？」肖恩傻乎乎地問。
席恩有點變了。
話音剛落，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歪斜的笑意，襯著無波無痕的眸，分外詭譎。
……也對，肖恩不會記仇。席恩嘆了口氣，道：「坐著，我去拿葯。」肖恩乖乖坐下，瞥見他手裡拿的罐子又跳起來：「不要！這是你的葯，我不要塗！」
不……他要去見肖恩。
他羡慕天生健康，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弟弟
做完急救處理，蜜莉哽咽著抱起濕淋淋的幼子，轉過身，和面無人色的長子對個正著。
「沒有啦！我一個也沒吃，我保證！我只給媽媽吃了兩個！」
貪婪地將眼前的景象刻進記憶的最深處，席恩心道：如果不出來，大概一輩子也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生物吧。肖恩拉拉他：「跟我來，我知道一個更漂亮的地方。」
執起妻子的手，他堅定地道：「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蜜莉。」
出發的第二天，臉上的傷口就因為沒及時處理而發炎，化膿后留下疤痕，再也治不好，也落下了病根；身無分文使他只能乞討前進，飢餓、寒冷、屈辱……變成了家常便飯。
彷彿被火燙到，席恩一下子縮回手，身體抖得如風中落葉，冷汗涔涔而下。
「沒……沒什麼。」席恩強迫自己正視這樣的可能，並說服自己不要在意，話語卻不受控制地湧出，「你不會離開對不對？會一輩子陪在我身邊？」
從靈魂深處泛起的涼意滲透全身，雖然男孩子不在乎容貌，可是落到這麼凄慘的地步，席恩還是無法不傷感。
「……」
「笨蛋！我們發達了，媽媽自然也能過好日子！不然這麼飢一頓飽一頓地下去，何時了結？」席恩呵斥。肖恩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席恩看向滿地珍貴的藥草，頭一次感到心裏一片陽光：「謝謝你，肖恩，也許我的病真的會好。」
將次子遞給她，帕德有一瞬間猶豫是否就讓孱弱的長子自然死亡算了，以避免接下來的橫禍，但還是不忍心，一手輕輕拍打嬰兒的背部，在蜜莉擔心地詢問前，成功讓他吐出一聲微弱的咳嗽。
※※※
「那媽媽怎麼辦？」
席恩一時呆若木雞，之後的話全沒聽見。鬆了口氣的同時，濃濃的酸楚也在心底泛開：肖恩他……運氣太好了。
「媽媽和那些阿姨嬸嬸東拉西扯時，我從神殿拿來的。莫里斯神官很喜歡我，特地送了我一本。」肖恩掏出一隻羽毛筆和一瓶墨水，「我學會寫你的名字了哦，我寫給你看。」席恩忙不迭地翻找，然而他們這種文盲家庭，怎麼可能有紙，寫在書上又不捨得，最後好不容易找出一些裁剪下來的碎布。
當領子被一隻巨掌提起來時，席恩沒有掙扎，連抬一下眼都懶得，而是全神貫注，用最後的信任呼喚：肖恩，救救我！我在這裏，過來救我啊！
「耶——」像得到什麼絕對可信的承諾一樣，肖恩歡呼。席恩哭笑不得地推推他：「笨蛋，快走啦！」
肖恩，從這一刻起，我所受的屈辱，會連本帶利還給你！
命運的惡意，在於給你一個希望后，又狠狠地打碎。
死寂的眸迸出微弱的火花：肖恩一定不會拋棄我，因為他說……
「不必，他不想見你。」
「怎麼……」男子吃了一驚，無暇追逐細問，擔憂地衝進房間，「親愛的！？」
肖恩從小就是個招人疼的孩子。開朗、活潑、熱情、貼心，和自尊心高，脾氣壞又沉默寡言的席恩截然不同。村裡的婦女首先接納了他，一圈逛下來，收到的糕點糖果不計其數。
※※※
「席……席恩？」抱著腫起的大包，男孩又是委屈又是困惑，看到兄長一臉猙獰又轉為害怕，「為什麼生氣？」
「哼，我才不要吃你吃剩下的東西。」
多餘的……多餘的……他始終是多餘的。母親不要他，東方學舍也不要他。到底為什麼？他有什麼地方不如肖恩？身體嗎？臉嗎？
難以置信地撫摩粗糙的羊皮封面，席恩的臉上滿是興奮激動，再看肖恩，也是相同的表情。
回答他的，是同樣覺悟了的啜泣。
想大笑的衝動不斷湧上，席恩猛然一個激靈：我在做什麼！肖恩會死的！
「席恩！」看到出現在客廳門口的兄長，肖恩瑟縮了一下。席恩上前，拖著他往卧室跑：「我幫他敷藥。」蜜莉欣慰地目送兄弟倆手牽手離去，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片。
媽媽不會放棄。做到這一步，肯定是村人下達最後通牒了。那麼不是我死，就是肖恩死，與其讓她來選擇，不如我……
那樣，他就可以保留肖恩心中好哥哥的印象，也不會親身體驗到親情是一種多麼脆弱虛偽的感情。
「你就是席恩？」這句話透露了太多情報。席恩大喜：「你認識我？那你也認識肖恩吧？讓我見他！」
所有魔法師夢寐以求，代表【薩桑之子】身份的印記，卻被愚昧的村人視為詛咒之印，而因為出生率低這樣的理由，雙子自古以來就被貼上災難的標籤。觸犯一個禁忌就足以招來殺生之禍，更何況兩個。
「抓住他們！就是因為他們，今年的收成才會不好！」
雙子是互補的存在。
雙胞胎之間的感應是敏銳的，快半拍，席恩反手將弟弟推倒。
「是個健康的孩子呢。」欣慰地看著次子，帕德轉向另一個時臉色暗沉下來，「這孩子，恐怕不好養。」蜜莉抬起重愈千斤的手：「帕德，帕德，讓我抱抱！」雖然疲累欲死，她還是急於一瞧親生的孩子們。
「你一個人打得過他們嗎？」
蜜莉也和幾個朋友重修舊好，聊了一下午，將近傍晚時，才心情愉快地牽著已經急得跳腳的次子返回家中。
每當冒出這種想法，席恩就用理智強壓下去，說服自己這隻
「哦？」席恩將信將疑，肖恩有多貪吃他再清楚不過，但是他也不會對自己撒謊，觀察片刻確定可信，他伸出手。
儘管還有不少人認為雙子該死，看到夫妻倆的行為也不好追究。
「媽媽……媽媽呢？」肖恩周身一涼，轉過頭喊道，「我媽媽在哪兒？」
跳下來時，他以為自己是必死無疑，才把一線希望留給弟弟。如果知道不會死，他一定讓肖恩跳崖，自己面對村人的兇器。
「不要，我要在這裏陪他。」
「嗯，所以我們一定要出去，離開這個村子，到東方學舍求學，成為了不起的大魔法師。」
……奇怪，臉怎麼這麼痛？席恩伸手一抹，當場僵硬。掌心傳來凹凸不平的觸感，還有粘粘的液體。驚駭之下，他顧不得看火，飛奔向河邊。
罷了！罷了！就讓那些瘋子來殺吧！他不要選擇了，就和肖恩一起死！
全世界最好的弟弟。
「咳咳……咳咳咳……」
「哪來的？」
「嗚嗚嗚……」對方不理他，繼續傷心飲泣。席恩咬牙忍耐片刻，終於敗在他的魔音穿腦下：「肖恩，你給我滾進來！」
手持木棍農具，兩眼充血的村民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堵住小路，逼得兩人只能逃向村后的懸崖。肖恩偶一回頭，倒抽一口涼氣：「為什麼？為什麼大家……」席恩呸道：「發泄而已！快跑，被他們抓住就完了！」
宛如九萬個雷一齊打響，空白的腦海嗡嗡作響，席恩踉蹌後退，搖頭道：「不會的，你騙我。」聲音卻虛弱得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法師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走吧，以後不要出現在這附近。」再讓這個垃圾似的小孩鬧下去，東方學舍的臉面都丟盡了。
「笨蛋，苔蘚有的是，有什麼好可惜的。」
「找到了！是那兩個小兔崽子！」
「別逞強了，被一幫子人壓在地上打，怎麼可能不痛。」說話間，席恩眼底閃過寒芒：這筆帳他記下了。
「是！」知道兄長原諒自己了，肖恩高興地跳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先將手裡提的籃子舉高，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柜上，然後靈活地爬過窗戶。
「席恩，席恩。」肖恩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拉著兄長連連搖晃，急切的聲音帶著哭腔，「是不是我哪裡做錯了？你告訴我，我改！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啦！」
「席恩！！！」肖恩灰頭土臉地坐起，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把空氣，被淚水模糊的視野映出兄長微笑的臉龐。那是席恩最後的真心笑容，也是他生平僅見的清朗淺笑：「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會的。」摸摸他的頭，蜜莉在他被布條遮住的前額印下一吻，「你不是天天在那棵老槐樹前面拜拜嗎，席恩一定會好起來的。」
「吃的？」只瞥了一眼，坐在床上的棕發男孩就不感興趣地別過頭，比弟弟略為削瘦的輪廓浮著一縷陰雲。平常不覺得，當母親和弟弟都不在了以後，他才體會到寂寞是種多麼難熬的滋味。
「肖恩，我要出去。」
「可是，你的病……」肖恩剛說到一半，就屈服於對方苟烈的視線，「好啦，我帶你出去。」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加重手勁。肖恩立刻轉過頭：「怎麼了，席恩？不舒服？」
「你回去能幹什麼？你一個人也對付不了！」席恩的大吼帶著哭腔。肖恩抹去臉上的淚痕，小聲抽噎。
說什麼呢？突然想不起來了，那麼重要的話。取而代之的，是刺痛心扉的夢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
※※※
「命運之子一個就夠了，你是多餘的。」
冷月如勾，照出在岸邊蠕動的小身影。
次日清晨，他滅了火頭，撕下衣角當面紗。一來，這張臉連他自己看了都害怕，還是包起來以免嚇到路人；二來，是基於安全考量——難保村民不會認出他，舉著鋤頭殺過來。
「嗯。」
哭著哭著，意識有點朦朧，卻睡不著。
「……痛。」其實並不是很疼，受傷的是心，小嘴一癟，晶瑩的琥珀色眸子立刻浮起兩泡淚霧。瞥見這一幕，席恩煩躁地坐起來：「拜託～～你幾歲了，還動不動就哭！」
這是比病魔更讓他窩火的事實——他這個弟弟，從小就是個愛哭鬼！
「什麼！」帕德震驚得站立不穩，頓時明白產婆逃走的原因，但是比起體諒，更多的是席捲而上的憤怒，大步走向床鋪，「真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不對，媽媽一直比較偏愛肖恩，做出這種決定一點也不奇怪。那我算什麼？累贅？沒人要的小孩？
「嗯。」得到丈夫的支持，惶惶不安的心平靜下來，天性中的母愛佔據了上風，蜜莉鼓起生育的勇氣。
窗外兩輪重疊的冷月灑下幽幽銀輝，穿過木製窗欞，清晰地照出嬰兒額心彷彿烙印的圖案。帕德看向妻子懷裡的次子——一樣！白色的六芒星和黑色的六芒星組成的十二芒星！
幸而，帕德在村裡是個非常有聲望的人，他又低調行事，在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就舉家搬進附近的森林，與村民斷絕往來，過起隱居生活。
一起……席恩心一動，良久，悶悶地道：「我不會打架。」肖恩綻開燦爛的笑容：「我會教你。」
然後，他從崖上跳下。
「帕德，這孩子不會有事吧？」
藍光苔蘚確實效果顯著，沒多久席恩就可以下床
雙子的迷信造就了肖恩和席恩一生的不幸，但是，也有些迷信帶來溫暖的希望。村裡人相信把黃瓜埋在樹下能吸走病氣，叫做拜拜。
她明白友人說的是正確的，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要她如何割捨得了？
不見到肖恩，他決不死心！
探出頭，他剛想放聲大叫，蜜莉已經撈起奄奄一息的次子，哭喊道：「肖恩！你是肖恩！」
靜止了一瞬間，席恩在行人的起鬨聲中，爬過大漢的腿間，字正腔圓地道：「對不起。」
「嗯。」不肯老實說出感想，席恩含糊以應。
然而好景不長，第四年，帕德在打獵中不小心受了傷，引起併發症死亡，蜜莉單獨挑起了撫養的重擔。
「才沒一幫子人，我先幹掉三個。」肖恩得意洋洋地抬頭，「我很強的。」席恩一拳飛出，顧慮他受傷，下手不重：「笨蛋！聰明人不打沒把握的仗，你不會記下他們的樣子，等學會魔法再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那竟然……都是真的。
「捨棄？」蜜莉愣愣重複。村長夫人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地勸道：「蜜莉，我知道你捨不得，但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大家姑息了你們六年已經是看在帕德的面子上，今年恐怕會歉收，到三月再下大雪，大家的情緒一定會爆發。到時別說那兩個孩子，連你也會遭殃！」
「別怕，也許他們沒注意到，什麼也不會發生。」伸手摟緊弟弟顫抖的小身軀，席恩既是安慰他，也是為自己打氣。
而他們對彼此的感情，也像關係一樣親密無間。
穿上衣服，他又想起他那慘死的可憐母親，淚水奪眶而出。
不忍附逆兄長的好意，肖恩擦擦眼角的淚光，舉起手，還沒來得及抓第一塊，就頓在半空：「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不用他提醒，席恩已捕捉到大批雜亂的腳步聲，臉色大變，一把放下果盆，拉起他往窗邊跑：「快逃！」
帶走肖恩的人只用了一個傳送法陣就到了，席恩卻徒步走了整整三個月零七天。
「為什麼？」席恩回過神，用最後的力氣尋求答案，「就算你們不讓我見肖恩，也不至於趕我走啊！我是薩桑之子，和肖恩一樣的薩桑之子！」為什麼只選肖恩不選他？
「什麼浪費……」席恩氣往上沖。肖恩突然浮起嚴肅之色，直視他的雙眼：「席恩，我真的沒事，這點小傷舔舔就好，你不行，你還要吃藥，我希望你快點康復，就可以跟我一起打架了。」
嘆了口氣，蜜莉的眼裡溢滿疼惜。知子莫若母，她很清楚，肖恩是個愛跑愛跳的孩子，整日足不出戶地陪伴兄長，真是難為他了。肖恩抬起頭，積蓄已久的淚珠大顆落下：「媽媽，席恩不會死，對不對？」
但是她沒有想到，這樣做，會使她的家庭徹底破裂，下場又比死好多少？
「不會的啦，我只會和席恩玩。」肖恩樂呵呵地抱緊他。席恩露出酸澀之情，心道：玩？我真的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玩嗎？這個破身體，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二十歲。
房裡的溫度驟然降低，夫妻倆相對無言，為灰暗的前景陷入絕望。
「早該宰了他們一家，不然災難也不會發生！」
「媽媽最近好奇怪，長了好多白頭髮。我問她，她又不肯說。」
無心再看下去，席恩猶豫片刻，道：「肖恩，我們要不要玩個遊戲？」肖恩不疑有他，高興地道：「遊戲？好啊，是互換遊戲對不對？我們好久沒玩了耶。」
不會吧！媽媽真的想殺他！？
因為，距離很近了，近到他可以感同身受。
很久以後，他曾想，是不是在山谷里摔死，會比較幸福？
「好吃嗎？好吃嗎？」肖恩兩眼巴巴地瞅著他，連聲追問。
『不會的啦，我只會和席恩玩。』
理了理衣角，將已經全部斑白，自丈夫去世后就沒打理過的長發精心梳好，蜜莉毅然走向村子，準備為她的孩子們打一場沒有勝算的仗，盡到一個母親最後的責任。
「對不起啦。」自知理虧的肖恩沒有辯解，捧著滿懷戰利品奔向兄長，「席恩，你先彆氣，看我帶什麼回來了。」
※※※
雙胞胎之間有特殊的感應，他能在夢中看到肖恩，肖恩亦然。在睡夢裡，他就像個高高在上的少爺，被陌生的人們呵護疼愛，觸目儘是前所未見的高貴擺設，珍奇寵物和美味佳肴。即使隔著千山萬水，孿生弟弟幸福的心情也原原本本地傳達過來。
壓抑安慰他的念頭，席恩漸漸浮起和先前的蜜莉毫無二致的神情。當一座斷崖躍入眼帘，他沸騰的情緒反而平靜下來，停步調整呼吸。與此同時，肖恩也下了一個決定。
遠遠望見弟弟被按在水裡的景象，他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用爬的躲到一棵大樹後面，全身發抖。
「肖恩？」意外這個孩子竟然不承認錯誤，蜜莉加重語氣。肖恩再也忍不住，倒出原因：「可是，他們罵席恩，罵他是癆病鬼，我當然要揍他們，不打死他們就算客氣了！」
被……被罵了，席恩罵我了。肖恩激動得熱淚盈眶，完全沒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嚴重的自虐傾向。走了一段長路，當席恩開始喘不過氣來時，樹叢里透出藍熒熒的光。
「這是——」席恩撥弄籃里鮮紅欲滴的果實。肖恩獻寶地道：「我採的山草莓！給你吃！」
※※※
「席恩？」
『看！
無情的回答擊潰了最後一線希望，母親的面容浮現在腦中，席恩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比任何人都親近的關係，從小一起長大培養的深厚感情，使他不能失去這個哥哥。光是想到席恩可能活不久，心就好像剜掉一樣痛。
「帕德。」衣衫不整的婦女掙扎著抱起長子，雙目含淚，「還有……還有一個孩子。」
※※※
※※※
「我下次還可以去嗎？」肖恩雙目一亮。席恩一愣：「怎麼？」肖恩兩手食指點啊點：「因為……我擔心你一個人會不開心，想以後大概沒機會去了。」席恩心下感動，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又罵了聲笨蛋：「學知識是頭等大事，你當然可以去了，只要別和村裡的小孩玩得忘記時間就好。」
垂下貼著門板的手，蜜莉無聲地流淚。她決定捨棄席恩，只是單純因為他是長子，有義務為弟弟犧牲。儘管心底她是比較疼愛肖恩，卻不會因此影響根本的判斷。
時光匆匆，肖恩和席恩轉眼六歲。而這兩年裡，席恩的健康狀況急遽惡化，懂一點醫術的村民來看過，說頂多再撐個三年五載，被肖恩用掃帚趕出去。
母子倆都沒注意到，床上的男孩不知何時張開了雙眼，眸底流動著一抹冷光。
「那、那是什麼！？」突然，林里亮起無數淡藍色的光團，不同於帶著金屬質感的月光，散發的是讓人心安的暖意。席恩驚訝地張大眼，左顧右盼。肖恩解釋：「是樹精的月光草，他們很友善哦，一有人經過就點亮。」
「羅嗦！不用你管！」隨著暴怒的低吼，一隻枕頭飛了出去，正中男孩的額頭。
「嘿嘿。」聽出言下之意，肖恩一頭撲上床，挨著兄長，貪戀他比常人略高的體溫。席恩心頭髮軟，遲疑了一會兒，掀開被角：「進來。」
藏在牆角看著蜜莉步履蹣跚地從村子方向走來，叫了他的名字后牽著肖恩離去，席恩心涼了半截。雖然早就隱隱有預感，真正目睹的衝擊卻不可同日而語。獃獃站了好幾分鐘，他才回過神，快步追上兩人。
為什麼？為什麼你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你已經忘記我了嗎？
「可是……」蜜莉捂著臉，纖細的肩膀上下抽動。
完了。席恩面若死灰。肖恩抓著他，雙唇因恐懼而發白：「席恩……」
『你不會離開對不對？會一輩子陪在我身邊？』
「哈哈……讓肖恩留在上面，果然是對的。」
往事歷歷，從眼前一閃而過。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真摯的話語，源源不斷的關懷……宛如奔騰的河流，淹沒了殺意和不平，化為淚水湧出。席恩抱緊弟弟，喃喃道：「肖恩、肖恩……」
「……」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蜜莉當場跪倒在地。反而是席恩表現得不像一個六歲孩子的冷靜，踉蹌走近，從她懷裡接過弟弟，背著返回小屋，留下被後悔淹沒的母親崩潰地啜泣。
「詛咒之印和雙子嗎……」良久，帕德終於擠出乾澀的聲音，凝視妻子的眼神燃燒著決心，「我們要搬家了，蜜莉。」
席恩無語問蒼天，半晌，用力按住弟弟的肩膀，一字一字道：「肖恩，那是迷信，騙人的把戲，就像你我頭上的印記一樣。其實這不是詛咒之印，是神選之子的證明，意思是魔法的天賦。」肖恩眼中射出璀璨的光芒：「真的嗎？我們有魔法的天賦？」
「……不痛。」肖恩一邊吸氣，一邊強忍搖搖欲墜的淚珠。席恩翻了個白眼，有時候他實在弄不懂這個弟弟。平常被他用枕頭輕輕砸一下也會嚷痛，哭上半天；真的受傷又說不痛，一滴眼淚也不肯掉。
「不要不要！」肖恩死命拽住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我看過書，藍光苔蘚只有很冷的冬天才會長，而且不是每年都有，你每次又要用很多，不要浪費在我身上！」
放下做了一半的草蟋蟀，肖恩神色鬱郁。坐在床上的席恩從書本里抬起頭，表情若有所思。
「嗯。」席恩點點頭。他只是想試探一下，並沒有任何惡意。
席恩默然，內心深處一棵小小的毒芽因為這句話而萎縮，情不自禁地咬緊下唇。
他們是雙子，孿生兄弟，等同一體分割的存在。
「到了！」肖恩一個箭步沖向光源。席恩被他拉得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下沉的視野映入彷彿藍色緞子的草坪，吃驚地張大嘴。肖恩放開他的手，在約莫十米寬的草地上蹦蹦跳跳：「很漂亮吧？藍色的苔蘚！在晚上還會發光！我曾經采了兩把給媽媽，她做了個草墊子，抱起來忒軟忒舒服喲！」
「不——」
搖搖頭甩去亂七八糟的感想，他重新振作起來：既然肖恩被帶去東方學舍，他也去吧，反正他們的目標本來就是那裡。雖然等肖恩安頓下來后，一定會來找他，但是讓他省點時間也好。他們之間有感應，不會錯過。
然而，當他的目光投向床上的人時，琥珀色的雙眸浮起一絲陰狠。
「好好養的話，應該沒事。」小心地幫長子洗了個澡，包進早就準備好的襁褓，帕德突然瞪大眼，「這是……！」
當晚，蜜莉的好友村長夫人悄悄上門，告訴了她白天的事，以及村人們激怒的反應，直把蜜莉急得六神無主。
「不怕不怕啦。」肖恩緊緊摟住他，聲音悶悶的，「我還希望你傳染給我呢。」
※※※
「你馬上就會見到她，那個包庇雙子的罪魁禍首！」一個村民揮了揮染血的鐮刀，令兄弟倆的心沉到
「席恩！」
獨自一人實在無力撫養兩個孩子，蜜莉不得已再度和村人接觸。出乎意料的，陪同她前去的次子幫了她很大的忙。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山，他先到家裡轉了一圈，沒人，然後偷偷溜進村子，躲進一戶人家的豬欄，隔著薄薄的牆板聽到一對夫妻的談話，說肖恩將來發達了，會不會報復他們，還有東方學舍會怎麼處理他們。
※※※
這些還不是最讓人無法忍受的苦楚，真正讓他飽受煎熬的，是每晚做的夢。
計劃得很容易，然而，東方學舍距離這裏何止千里。
充滿藥味的小房間里，響起壓抑的輕咳，幾乎在同時，窗外探出一顆小腦袋：「席恩，又咳了嗎？」
竭盡全力攀住一塊礁石，他一點一點挪動凍僵的身體，爬上地面。原本已經麻痹的肌膚與冰冷的空氣一接觸，又生疼起來，還是直刺骨髓的痛楚；尤其是臉，好像裂開來一樣。唯一例外的是撕傷的右臂，席恩瞥眼間，意識到一個事實——他的右手，只怕是廢了。
「吃吧，吃飽再說。」
我在做什麼？居然想殺死肖恩！
※※※
……
為什麼？為什麼上天這麼不公平？他什麼都不比肖恩差，就是沒有一個好身體！苟延殘喘到今天已經夠慘了，還——
「呸，骯髒的小乞丐。」巨掌的主人吐了他一口唾沫，附加一腳，「我剛剛看到了，你居然敢在東方學舍的門口鬧事，膽子不小。看你傻獃獃的，我也不跟你計較，從我胯下爬過去，再賠聲不是，我就讓你滾蛋。」
「當然了！」
※※※
「席恩——」肖恩停下腳步，聲音有憤怒，有絕望，也有懇求。席恩咬破了下唇，不亞於他的殺意在胸口堆積，但只過了兩秒，他就拋去猶豫：「走！」
「肖恩……」心的一角融化，席恩的眼眶有點濕潤。肖恩更是抽噎起來，一把抱住他，斷斷續續地道：「我不要你死，但是我們是雙胞胎，你死我也死，我怕死，所以我們都不要死，一起活好不好？」
「到那個時候我就忘啦。」
「不是啦！」將食物隨便一拋，肖恩遞給他一樣東西。席恩轉過臉，大吃一驚：「這是……書？」
「嗯！」
「怎麼這麼晚！」前腳進門，後腳一隻枕頭就伴隨喝罵丟來。
默默放下水盆，蜜莉紅著眼眶退出卧室。席恩也從頭到尾沒看她一眼，自覺地絞濕布。
然而，這樣的冬夜，離開火焰的庇佑，等於送死，他只好等白晝降臨再去確認弟弟的安危。
坐在比他還高的椅子上，他整個人縮成一團，小臉深深埋進膝蓋。看不過去的蜜莉輕拍他的肩：「肖恩，席恩的燒已經退了，你出去透透氣吧。」
「喂，臭小子，別擋路！」
迷信的小村莊，這是他們出生的地方。
……
歪歪扭扭地寫下一行古代語，肖恩得意地送到他面前。席恩反覆臨摹，直到徹底掌握，才想起一件事：「你的呢？你的名字怎麼寫？」肖恩搔搔頭：「我沒問，不過，我有學會寫媽媽的哦。」
『對！』
『我採的山草莓，給你吃。』
「笨蛋！」席恩習慣性地給了他一個暴栗，「下次別忘了問！」
終於，狼狽萬狀的他來到艾斯嘉大陸的最高學府，人人心目中的聖地——東方學舍。還來不及歇口氣，就被閉門羹澆熄了滿腔的喜悅。
平靜下來后，他也原諒了母親，而且說到底，真正傷害肖恩的是他，雖然他不是故意的。
事情還是穿邦了。
「嗯。」肖恩咧開嘴笑了，擦乾眼淚，跳回地面，「我再去埋，馬上回來！」
他也看到了那些白髮，但更讓他在意的，是蜜莉凝視他的眼神：心痛、歉疚、不舍……而每當他轉過頭，她又飛快地別開眼。這種心虛的反應，更加深了他內心的不安。
他不想恨的，可是……
他毀容了。
蜜莉也注意到了，一把捂住嘴，從指縫裡流瀉出驚駭的呼聲。
「即使我死？」頓了一下，驀然低沉的嗓音在夜晚的森林拖起不祥的余痕。肖恩絲毫沒感覺到異常，依舊毫不猶豫地道：「對！」
發出一陣毫無笑意的笑聲，他退回火旁，抱膝坐了一晚。
興趣被調動起來的同時，席恩的心也隱隱刺痛：肖恩他，一定經常在附近玩吧。不但和村人相處融洽，還比我有更多的機會學習知識。也許有一天，他會到遠方去求學，成為知名的大人物。
最後，她選擇「割捨」。
「啊？」正在哀求的男孩愣住。席恩低吼：「我要出去！再待在這裏，我會發瘋！」這矛盾的現實，無奈的未來和滿屋子的藥味都讓他窒息！
意識的彼岸空空落落，用全部的心神發出的求救毫無回應。心，被扯成兩半，一如失去的半身。
※※※
男孩無力下垂的手上，赫然抓著那隻完成大半的草蟋蟀。為了給長年卧病床塌的兄長解悶，他一直用草葉編成各式各樣的昆蟲和小動物，掛在房間里。
前言撤回！
他下意識地感到這個所謂「成熟」的代價是疏遠。
幾年的操勞，已經讓本來頗有姿色的她憔悴不堪，經過一晚的心理交戰，更是華髮半生，整個人疲憊到虛脫。
好不容易勸兄長等到晚上，吱啞一聲，兩個包得像小粽子的男孩一前一後溜出後門，躡手躡腳地朝森林深處走去。無星之夜，只有高懸的銀月照得視野一片青碧。生平頭一次走出家門的席恩十分雀躍，放下幾日來的隔閡，主動牽起弟弟的手，全身因興奮而顫抖。
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