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第三卷 京華煙雲

第三九七章 殿上殿下

第三卷 京華煙雲

第三九七章 殿上殿下

馮保專門盯住秦林,看他是不是老實跪拜,結果叫馮公公稍有點失望:秦長官這次老實得很,混在文武百官人群之中,眾人跪他就跪,眾人拜他就拜,隨波逐流,並不特立獨行。
有時候他甚至會想,登基之初高拱鬧出的那一起風波,也許事實的真相和馮保說的內容有著相當的距離……
洪揚善擦了把腦門上的冷汗,把秦林扯了扯:「總算完了,唉,真是叫下官提心弔膽……」
馮保身為大伴,皇帝坐他就站,本也站在御座旁邊想著自個兒的一番心事,盤算著蘄遼總督楊兆剛送給自己一座玉石雕刻的須彌山,不只是雕工精美,那塊完整時重達萬斤的玉料更是難得,聊以慰藉前些天失去清明上河圖的遺憾,倒要想辦法提拔提拔楊某人才好。
專心聽「新年音樂會」的秦林,做夢也想不到聽音樂也能鬧出個簡在帝心。
別人怕東廠如畏懼虎狼,秦林卻渾然不懼,還笑著和他倆點點頭。
「咱們皇爺已經十八歲了,大婚已有兩年,馮司禮還這般傲慢自大,未免有欺君罔上之嫌……」張鯨瞧著朱翊鈞的神色,使勁兒給馮保下蛆。
張誠則迂迴包抄,幫著秦林說話:「回皇爺,奴婢不但聽說秦林會鋸人腦袋、開膛破肚,還有審陰斷陽的本事,在荊王府奪嫡案中替天家全了顏面,又在南京屢次挫敗白蓮教,功勞很大。馮公公執掌東廠,風頭卻全被錦衣衛的秦林蓋了過去,他當然心頭不樂意。」
這三位聚在一堆,那煞氣就實在重得要命。
萬曆皇帝朱翊鈞,雖然年僅十八歲,登上大明朝至高無上的皇位卻已經有了八年,作為中央天朝的真命天子,上極天、下極地、六合之中、四海之內,唯一人獨稱尊。
沒想到突然殿內一個小太監匆匆而來,朝著這邊道:「秦長官,方才皇爺傳諭,教你留下來參加皇極殿賜宴。」
洪揚善臉色通紅,訕笑著想找個台階給秦林下。
這鄉下土包子,你當自己是魏國公?徐爵、陳應鳳和幾個同級的武官都笑起來。
只不過張誠是罵一句馮保、倒要贊三句秦林;張鯨則是贊一句秦林,就要罵三句馮保。
幸好有一位赤膽忠心的大忠臣橫空出世、力挽狂瀾,和馮大伴聯手逐走了囂張跋扈的高拱,挽救了主少國疑的危局,保扶孤兒寡母坐穩了江山……那位堪比諸葛亮受劉備託孤、謝安只手擎天扶晉室的大忠臣,自然就是站在文官班列最前頭,執掌朝綱的江陵相公張居正。
唯獨站在後排的一位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錦衣官員,不停地合著節奏搖頭晃腦、身體也隨著樂聲搖搖擺擺,完全沉醉於中和韶樂的音節之中。
既然皇帝這麼說了,馮保也不好再亂說什麼,偏偏萬曆帝瞧著秦林搖頭晃腦的挺有趣,又問道:「聽說這位秦指揮專會鋸人腦袋、開膛破肚,這事可是有的?」
馮保這話不偏不倚,淡而無味,實際上就是既沒說秦林的壞話,免得惹到那扎手生疼的刺蝟,又降低皇帝的興趣,好叫他儘快忘了這人。
萬曆帝突然開口問起,馮保打起精神,睜大眼睛朝那邊看過去,居高臨下一眼就看見是老熟人秦林秦長官,登時就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有些發脹:這傢伙,又要出什麼幺蛾子?
殊不知這一來旁的官員心頭直打鼓:徐爵、陳應鳳惡名昭彰,秦林又是什麼善茬兒?他鋸頭驗腦的事迹早已不脛而走,京師中都曉得錦衣衛又出了位黑煞神。
「這就走了?」秦林轉頭四下張望:「不是說正旦有賜宴嗎?我老婆說了,宮中宴飲的味道很好哩。」
東廠掌刑千戶徐爵和理刑百戶陳應鳳都有加官,一個加到三品指揮同知、一個加到四品指揮僉事,察言觀色見自家廠公盯著秦林,便趁著空當悄悄挪動腳步,站到秦林身邊,將他牢牢盯住。
徐爵倒還含蓄點,陳應鳳為人本來粗魯,笑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揶揄道:「秦長官,你以為自己是都督呢,還是國公?賜宴也有你的份兒?」
朱翊鈞稱馮保為大伴,畏懼多過親近,真正親信的則是司禮監二張,聽他倆都說秦林是個忠臣,越發相信自己的判斷,點頭道:「朕說得沒錯吧,哼哼,馮大伴總把朕當小孩看待,他識人還沒朕看得准呢!這個秦某人,朕倒要給他點好處……」
所謂簡在帝心,能叫皇帝記住一個人,提拔那就快了。哪怕不是完全「正面」的事迹,比如鬧個笑話、出點丑什麼的,讓皇帝記住了這人的名字,就足以叫別的官員羡慕得眼睛發紅,因為指不定什麼時候什麼職位出缺,皇帝隨口一句「讓某人上吧」就比別人走了多快的捷徑。
馮大伴在,張誠和張鯨兩個就如鋸了嘴的葫蘆,一言不發;等馮保一走,他倆看看左右,這朝會大典之上皇帝身邊並無別的太監,就立馬來了精神。
這種猜疑,讓朱翊鈞越來越渴望擺脫管束,也讓他對張居正、馮保越來越不耐煩,很多時候這種不耐就會轉化成怨氣,指向的自然是現在正矗立丹墀、執掌朝綱的帝師首輔張居正,站在御座旁邊的馮保馮大伴,甚至,隱約也會指向慈寧宮中獨居的生母李太后。
張鯨聞言一怔,他其實和馮保一樣也不待見秦林,可這時候抓緊時間要在皇帝面前給馮保上眼藥,便也管不得許多,附和張誠的說法。
朱翊鈞見狀,心頭頓時就升起了幾分歡喜,顧左右道:「那個專心聽聖樂的錦衣官兒叫什麼?為何眾皆昏昏,唯獨他其樂陶陶?」
而且來自嚴師張居正和慈母李太后的嚴厲管束,使得朱翊鈞漸漸產生了逆反心理,時不時的私下和比較親信的張誠、張鯨抱怨幾句。
皇極殿御座上年輕的皇帝朱翊鈞,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效忠,渴望尊重。
可隨著年齡漸長,朱翊鈞已不甘心永遠活在老師的背影之下,他想親自體驗權力的甘美,他想像一個真正的帝王那樣乾綱獨斷。
馮保見皇帝不說話,很有點暗自得意,正好樂曲快要結束了,他要出去喝贊引領山呼舞蹈,便從御座旁邊走到了皇極殿門口。
哎呀!正在大笑的陳應鳳,一口把自己舌頭咬到了。
萬曆帝資質尋常,連他的老師張居正私下也說這位弟子其實只有中人之姿,幼年他那位忙碌的父皇極少管教,相伴的母妃李氏只是商人之女,也不可能過多的給予指點,所以萬曆帝識人、鑒人多出於直覺和個人好惡,常因為某人字寫得好、某人一句話說的漂亮就加以提拔重用。
張誠和張鯨對視一眼,不知道萬曆要給秦林什麼好處,話說現在批紅是馮保掌著,票擬是張居正說了算,這兩位把皇帝管得死死的,慈寧宮還有個李太后,貌似朱翊鈞做不了什麼主吧?!
雖然心頭極想詆毀秦林幾句,轉念一想那傢伙渾身長刺,又只是個四品指揮僉事,咱家和他比就好似玉器比瓦器,犯不著和他死碰,於是馮保就低頭道:「回皇爺的話,老奴認識那人,他叫做秦林,是個錦衣衛的指揮僉事,想是因為宮裡曲子好聽,他一時間聽得入迷。」
後面倒是有些頭一次面君的低品官員稍有不同,可要不就是滿臉熱切地盯著殿上,盼著簡在帝心,要不就是誠惶誠恐的盯著自己腳尖,唯恐君前失儀,直如泥豬瓦犬一般。
曾幾何時,剛剛十歲的朱翊鈞面臨父皇駕崩、主少國疑的困難局面,更有馮保暗中密報身為顧命大臣、首輔的高拱公然質疑「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嚇得他和母妃李氏戰戰兢兢,唯恐「心懷不臣」的高拱欲行廢立之事。
宮中正旦賜宴,自隆慶年間便是文職四品、武職都督以上的朝廷大員才在皇極殿賜宴,別的都「折鈔」也即是把餐費折成現銀子發給你。
「算你識相!」馮保沒找到秦林的茬兒。
這樣啊?!秦林摸了摸下巴,稍微有點失望……他倒是很想嘗嘗宮中飲宴的味道。
馮保臉色一沉,正兒八經地教訓道:「皇爺怎可說這些街巷之間的鄙俚之語?要是傳進太後娘娘和張先生耳朵里,那就不好了。」
馮保雖沒安好心,回答倒也中規中矩。
沒想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朱翊鈞越發來了興趣,伸出手指頭點了點自己的額角:「哦,原來他就是秦林前日朕聽母后說起,魏國公女徐氏便是嫁的此人,後來多虧他提醒,皇妹才想起先皇留在御書房的遺物,替先皇完成了賞賜成國公的遺詔。今日又見眾人昏昏,唯獨他沉醉清平皇樂,可見是個忠心的臣子。」
中和韶樂轟然鳴響,節拍合著聖人定下的節律,偏偏群臣在樂聲中昏昏欲睡,要不就交頭接耳的說話,就連站在文武官員前排的張居正、徐文璧也面露不耐之色……幾十年來,他們無數次的聽過這幾首曲子,就算是仙樂都聽得討厭了,何況這中和韶樂偏偏又格外的冗長?
秦林只是指揮僉事,離都督還差著好多級,自然是沒有資格參加賜宴的。
好在馮保始終沒什麼表示,徐、陳也沒對秦林怎麼樣,直到禮畢鳴鞭,奏「賀聖明」之樂,尚寶司捧寶,導駕還宮,這裏一直波瀾不興。
「哼,要傳進母后和張先生耳中,一定是你告的密!」朱翊鈞嘴上不說,肚子里怨恨馮保,這馮大伴老是打小報告,管得他很不自在。
從即位開始,整整八年朱翊鈞都做著帝師首輔張居正的乖學生,他像蒙童對私塾老師那樣言聽計從,平息邊患、推行新政、裁汰官吏、整肅吏治……看著張居正一筆一筆的在錦繡江山上譜寫畫卷。
這時候馮保走到皇極殿大門口,負手傲然立於丹墀之上,大聲喝贊,叫公卿百官跪拜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