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于淵
第九〇七章 苦肉計
少師府眾護院只覺兩股戰戰，論個人武力，他們或許並不輸給這些衛所「精兵」，但不管衛所制度如何潰爛，終究是朝廷經制官軍，絳州衛又經歐陽鵬苦心操練，戰鬥力比宣大邊軍也差不太遠，一旦擺出戰陣衝鋒的架勢，哪裡是家丁護院烏合之眾所能抵擋？
更為關鍵的是，他們選擇了軍用弩機，而不是發射更快的弓箭！
可惜的是，主使人趙福已經自盡身亡，要把張四維也釘上棺材蓋兒未免稍嫌證據不足，秦林仍然希望找到霍鐵山可能留下的賬冊細目，給張四維的棺材釘上最後一顆釘子！
趙福無奈地閉上了嘴巴，因為百余亡命之徒已被官軍如趕羊般追得四散亂跑，有人下了馬，跪在地上求饒，也有人揮舞著刀劍試圖頑抗，卻被同時刺來的七八根長矛捅成了破麻袋，剩下兀自策馬狂奔的，絳州衛騎兵牢牢的咬在後頭，張開騎弓將他們一一射落下馬……
少師府的惡奴們越追越近，眼看已進入了弩箭的射程，一個個端著上了弦的弩機，哈哈大笑：「前頭的狗才快些下馬，否則老爺射穿你們脊梁骨！」
畢竟是些家丁奴僕，眼眶子實在淺了點。
秦林並沒有出來迎接，他背著身子站在廳上，面沉如水，張紫萱就坐在旁邊，一言不發。
不料就在此時，如雷的蹄聲從北面傳來，趙福心中疑惑，率眾轉過一處小土崗，登時目瞪口呆：只見北面官道上一條長長的隊伍，不知多少兵馬打著燈球火把，如長龍般火急而來！
「一群雛兒還想咬尹某？」尹賓商也趴在馬背上躲避箭矢，神情卻微帶不屑。
張升、趙福、孫有道、曹四，少師府最得力的四名大管家，至此已一個不落下的去了陰曹地府。
「尹先生，你這是？」牛大力和陸遠志都慌了手腳，待要去扶，卻被尹賓商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
看看不少掛了彩的錦衣官校，看看遠處被一箭穿
「秦兄，對付少師府才是當務之急，尹先生也是好心，只是手段冷酷了些。」張紫萱說罷，又伸手虛扶：「尹先生，今後斷斷不可如此操切了，起來吧！」
少師府派出的健仆和護院足有百多號人，全是挑選的亡命之徒，紛紛飛身上馬，呼哨著衝出林子，如狼群般朝著遠去的錦衣官校銜尾追擊。
照說，對尹賓商是有那麼點憤恨的，可看到這傢伙跪在階下，一副對秦林忠心耿耿的樣子，大家的心也就軟了。
尹賓商得勝歸來，又拿獲了少師府的叛逆，照說該得意了吧？可他帶著陸遠志、牛大力等人剛走進院子，自己就撲通一聲跪在了階下。
原來如此！牛大力、陸遠志和眾位官校本來就有所疑問，一路上來不及細想而已，這時候便恍然大悟，怪不得絳州衛官軍遲不來早不來，是因為尹賓商要使苦肉計引出少師府的埋伏，這才一直被甩在後面二三十里！
樹林之中，趙福的臉色非常難看，飛身跳上馬背，氣急敗壞地吼道：「追上去，追上去殺了他們！蒲州在西南面，他們卻往北跑，必定是膽顫驚心，正好一舉誅滅，弟兄們辦完事，每人賞銀兩百！」
怎麼辦？月夜中伏，牛大力、陸遠志都有那麼一瞬間的慌神兒，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趴在馬背上等待尹賓商做出決定，誰讓秦長官吩咐過，這趟由尹先生做主呢？既然把命賣給了秦林，這會兒便看尹某人如何施為了。
果不其然，挨過一陣如雨而下的弩箭之後，空中飛射的弩箭變得稀稀落落，從黑沉沉的樹林子裏面還傳出了嘰嘰嘎嘎的弩機上弦聲。
確實都是些雛兒，少師府的家丁護院們夠凶夠狠，但絕對不懂得戰陣之術，犯了兩個根本的
不少亡命之徒，這時候已渾身冒冷汗，撥轉馬頭就要走。
張紫萱同樣偷偷壞笑，臉雖板著，嘴角已經微翹。
秦林突然轉過身，狠狠地盯著尹賓商：「尹先生，你行事忒地狠毒操切！要你自作主張，行什麼苦肉計？難道老子找不到少師府的罪證？這些個弟兄們，都是從南京，甚至蘄州時就跟著老子的，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你就拿他們去做魚餌？」
秦林看著尹賓商竊笑，我秦長官形象多麼光輝啊，苦肉計這種事情，今天自是你來做惡人，何況我這些弟兄都是從蘄州從南京就跟在身邊的，你要和他們打成一片，不吃點虧怎麼行？我也是為你好嘛！
尹賓商見狀不由得幽幽一嘆，歐陽鵬死於少師府的陰謀詭計，但他生前練出的精兵，現在又替他報了仇，天道昭彰，一至於斯！
崔寶柱胳膊中了一箭，陳金和臉被弩箭擦傷，後背中了一箭，不過是在較遠距離被射中的，如肉不深，包紮之後就沒有性命之憂了。
「尹先生，俺，俺是不成啦，您丟下俺吧，回去替俺給秦長官賠個不是……」崔寶柱有氣無力地說著，他的手臂中了一箭，傷勢雖不重，卻因為要和錦衣官校同乘，拖累了大隊的速度。
被追襲的錦衣官校們更是驚疑不定，後有追兵，如果再前有攔截，只怕大伙兒這條命只好擱在這裏。
趙福被眾護院擁在中間，看著前面越來越近的錦衣官校，嘴角露出了獰笑：對方還有兩個不會騎馬的鐵匠，只能和錦衣校尉兩人同乘一騎，這就把速度拉了下來，可笑他們到這光景還要假仁假義，不肯丟掉鐵匠……
除了已死的張火根，剩下兩名鐵匠包紮傷口之後，被帶到了廳上。
秦林先溫言寬慰一番，接著便道出霍鐵山死亡時的姿勢，左手按在心口，右手指著財神瓷像，問他們能不能聯想到什麼。
秦林持劍一揮，登時將桌角斬落，兀自氣咻咻的盯著尹賓商：「虧得這次沒有哪個弟兄送命，否則你大可試試秦某腰間寶劍到底利不利，斬不斬得了你項上人頭！」
陸遠志、牛大力長出了一口氣，互相看了看，都覺得有點兒奇怪：怎麼上次看雷暴，沒覺得今天這麼順眼？
「跑，往北跑！」尹賓商大吼一聲，在馬背上直起了身子，雙手猛地一抖韁繩，胯下馬四蹄翻飛潑拉拉往北狂跑。
不過話也說回來，這時候大部分精銳邊軍都做不出配合嚴密的疊射戰術，只有俞大猷的京師車營、戚繼光的薊鎮新軍能行，要是少師府的狗腿子都能疊射，俞龍戚虎就太不值錢啦。
將思緒一收，尹賓商鞭笞著駿馬，率眾往北逃去。
剛剛跑出二十多步，新一輪弩箭又急又密的射來，錦衣官校們策馬狂奔，偶爾傳來令人牙酸的箭矢入肉聲，中箭之人兀自咬緊牙關，把悶哼牢牢地壓在喉嚨口，繼續策馬狂奔。
突然秦林拔出腰間的七星寶劍，唬得陸遠志、牛大力趕緊搶上去，「使不得使不得，尹先生也是一片好心……」
呃……眾官校無語，還以為尹先生有什麼神機妙算呢，原來還是個跑字啊！既然他都跑了，大伙兒也跟上吧。
卻見隊伍中儘是身穿火紅色鴛鴦戰襖的官兵，長槍大戟如林而來，舉著的燈球火把照耀分明，當先一員將官濃眉大眼身材魁偉，騎一匹黃驃馬，望著錦衣官校們吼聲如雷：「前頭可是錦衣秦長官麾下？俺是絳州衛指揮同知雷暴，奉張都堂調令來援！」
張公魚下給雷暴的調令，早派人拿到絳州衛去了，但尹賓商掐算著時間和路程，始終
牛大力、陸遠志都看著尹賓商，校尉弟兄們的眼睛里也噴著怒火，正該趁此時機衝殺過去，將那些狗崽子殺個乾淨！
呼……尹賓商長出口氣，以為跑容易啊，三十六計走為上，怎麼跑，什麼時候跑，朝哪邊跑，跑掉之後如何反擊，都要費心思拿捏！也虧得少師府的狗腿子們不懂戰陣法門，傻了吧唧地將弩箭一股腦兒射出來，又停下來同時上弦，這才有了逃走的良機，假如他們懂疊射之法，分批射箭，輪流上弦，箭雨迴環往複無一刻停息，這裏的人只怕跑不掉幾個！
「不對，俺覺得不是。」崔寶柱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趙福還想壓著陣腳，口中叫道：「不要散開亂跑，進山，進山去，官軍不敢……唉！」
陸遠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們卻對尹賓商觀感好了不少，替他拍膝蓋上灰塵，無形中親近了許多。
尹賓商無可奈何，心頭一聲暗嘆：秦長官越來越像個奸雄，相府千金貌似也越來越腹黑啦……
老禿驢心頭盤算著，徒弟們這些天兼職替秦林當保鏢，將來再重重的許他些好處，秦長官總該高抬貴手了吧？善了個哉的，秦長官惹不得啊……
大半個時辰之後，蒲州城秦林宅院被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雷暴領著絳州衛官軍，殺氣騰騰的圍在外頭四下戒備，原本充任護院的額朝尼瑪等輩則被擠回了院牆內側，喇嘛們對此很有些不滿，但也無可奈何。
單憑少師府出動這許多人手，劫殺錦衣官校和鐵匠的罪行，就已經非常嚴重，可以定他們的罪。
趙福至此終於鬆了口氣，看來這隊錦衣官校和那幾個鐵匠，今晚都得去陰曹地府走一遭啦。
尹賓商回過頭來，大聲罵道：「秦長官給我的命令是帶你們回去，可不是獨自逃生！再堅持一下，尹某自有布置！」
尹賓商嘆了口氣，由著陸遠志牛大力把自己扯起來，看看秦林和張紫萱實在無語，作好作歹都是這兩口兒，只把尹某當泥來揉搓，罷罷罷，惡人我來做。
「啟稟秦長官，俺們鐵場也有財神瓷像，莫不是在那裡頭？」陳金和遲疑著答道。
完了，全完了！趙福臉如死灰，眼看著絳州衛官軍越逼越近，已無路可走，他拔出腰間鋼刀在脖子上一抹，血泉噴薄，登時了賬。
弩機當然比弓箭更准、威力更大，一箭就把人射個透心涼，朝廷禁弩不禁弓便是為此，少師府大量走私違禁武器，自己面臨生死存亡時，當然會選擇威力最大的武器。
尹賓商看著廳堂之上秦林的背影，朗聲道：「尹賓商擅自做主，使苦肉計引出少師府叛逆，鐵匠張火根中箭身亡，四名錦衣官校負傷，請秦長官責罰！」
雷暴應諾，曉得這些人就是害死上司兼好友歐陽鵬的奸賊同黨，那還有什麼客氣的？當即霹靂般一聲大喝，將手中白蠟桿長槍一擺，眾官軍沿著官道兩邊張開雁行陣，長槍大戟、強弓勁弩，如潮水般卷了過去。
尹賓商哈哈大笑，朗聲道：「雷指揮仔細，前頭的叛逆便是你家歐陽將軍的仇人，一個也不要放脫！」
此時已距離樹林近百步了，弩箭離弦越遠，速度下降越快，帶來的傷害已遠不如第一輪箭雨那麼可怕，錦衣官校們硬著頭皮又跑了二十多步，弩箭已難射穿他們飛魚服內襯的軟甲。
不過，弩機射出一箭之後必須重新上弦，這就給尹賓商留出了時間。
說這番話時，秦林目光從眾官校弟兄臉上看過去，每一個錦衣官校的心頭都是暖洋洋的，感動得嘴唇直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