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陽熱辣辣的照在身上，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的氣味，然而更多的，卻是一陣陣的惡臭。

※※※

「小直，你聽得到么？」熟悉的聲音，但是卻蒼老了很多。王直連忙眨了眨眼睛，他緩緩地移動著自己的視線，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姨媽和表姐，但她們分明的蒼老了許多。應該是32歲的表姐變成了一個滿臉黃斑的中年女人，而姨媽滿頭的銀髮則讓她看上去像一個70歲的老人。

終於，不知道過了一個小時還是幾個小時，幾個看上去四五十歲的中年女子慢慢走了過來，她們惡毒的咒罵著那些失禁的老人，把他們推回白色的小樓裏面。一個肥胖得有些過分的女人咒罵著走到王直身後，王直徒勞的想要說話，但乾渴的喉嚨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小直，你怎麼那麼命苦啊。」姨媽撲倒在他的床上，拉著他無力的手痛哭著。

直到第二天上午他才醒了過來，身邊仍然是空無一人，身體倒是似乎被人清潔過，被單也換了新的，這讓他稍微感到一點欣慰。他等待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有幾個人走到了他的身邊。

他感到困惑，他能夠記起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從特護病房的窗檯撲向漆黑的大地，然後便是漫長的夢境。

「你爸爸媽媽都已經去世了。小直，你整整睡了12年，12年啊～～～」

「手腳能動么？疼么？」他不斷的抬起王直的手腳，然後讓它們自由落下，繼而用一個小錘不斷敲打著王直的關節部位，滿臉期望的問著，但王直卻因為脫水和乏力而沉沉睡去。

為了兒子醒來的那微小的希望，他們節儉到了極限，把省下的錢買來各種偏方和藥品。因為沒法進食，王直每天注射的營養液都要耗費巨資。王直無法想象，父母微薄的退休工資是怎樣支撐了他長達6年的生命。因為害怕沒人照顧他，父母臨終前幾乎是哀求著親戚們同意決不主動放棄醫治王直，並且堅決的拒絕了入葬，把喪葬費用來維持他的生命。

這讓王直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座敬老院當中。

5個月後，他終於離開了那個地獄。

偶爾有一些看上去像是看護的中年女子從附近路過，但不管王直怎樣掙扎和努力，她們都沒有往這邊看上一眼。

但他內心深處明白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疲勞佔據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好讓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痛苦的東西。

王直最終只能絕望的等待著，火辣的陽光肆意摧殘著他裸露在外的軀體，讓他感到刺痛。然而最讓他屈辱的是他分明的感到自己下身的衣物漸漸濕了，然後是越發明顯的惡臭。

他恨自己。

終於，但女人把他推到一張床前，準備把他放上床鋪時，看到了他已經麻木的雙眼。

他從3樓跌落，卻奇迹般的沒有死，而是變成植物人。更為奇迹的是本來已經被醫生判定無法痊癒的脊柱竟然自己愈合了。他在特護病房整整住了2年，耗盡了家裡所有的積蓄，因為廠方最終還是沒有支付醫療費，也沒有保險，父母最終賣掉了唯一的房產，又向所有親戚舉債才付清了他的醫藥費。

可是他的嗓子卻像是許久沒有發出過聲響，任他怎麼努力，也只能勉強的擠出一些咦咦啊啊的毫無意義的音節。

讓他痛苦的是父母的去世。

恨不得一刀殺掉自己，但一想到這條命是父母用怎樣的艱辛才換來的，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他毫無緣由的感到一陣恐慌。以他對父母的了解，已經退休在家的父母絕對不會把唯一的兒子寄放在養老院里，哪怕這個兒子已經變成殘廢。

發生了什麼？

他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記得自己入院是在7月，然而身邊的景象卻明明是春天。

他們在05年和06年相繼去世，死因都是肺炎，但據說他們其實都是死於長期的營養不良。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偏執，因為他天真的相信能夠檢舉成功，從重點大學畢業，身為廠里技術骨幹的他此時應該已經成家立業，父母應該是快樂幸福的逗弄著孫兒，安享著晚年。

親戚的債還沒有還掉，別人的冷言冷語還沒有還擊。他決定要用更好的生活來回擊那些在絕境中拋棄自己，看扁自己的人。

所以他不恨表姐，他只恨自己。

所以他咬牙堅持著每天大量的康復訓練，12年沒有活動過的手腳和器官被他用近乎自虐的方式鍛煉著。

姨媽和表姐很快走了，一開始的時候還常常來看看他，但到後面就越來越少了。姨媽是因為身體不好，而表姐則是因為厭惡。

院方第一時間來了好幾個人看看他的情況，然後有一個盲流樣貌的人趕去打電話通知家屬。王直終於喝到整整一杯水，然後一個看上去像是老軍醫的老頭子開始研究他的情況。

如果有地獄的話，這裏或許就是地獄。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盲目和衝動，他不會身中數刀而被送入醫院，更不會選擇自殺，不會成為家庭的負擔。也許他早已經康復，父母也不會在這樣絕望和困窘的境地下去世。

在夢境里，似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似乎有人在他身邊哭泣、爭吵，似乎一樣有著黑夜和白晝，似乎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但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已經走了多少圈？十圈還是二十圈？他已經記不清了，但他仍然咬牙堅持著。似乎只要再邁出一步，他就能徹底恢復，永遠離開這個人間地獄。

「啊～～～～～！」女人的聲音如同殺豬一樣傳遍了整棟樓宇，她用顫顫巍巍的手指著王直，然後大聲叫道：「他醒了！！」

這是什麼地方？

姨媽和表姐並沒有多說什麼，但從那個肥胖而八卦的胖護工那裡，他卻得到了許多關於自己的消息。

他長長的噓了一口氣，放棄了想要移動自己的念頭。

王直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簡陋的花園中間，他試圖移動自己的身體，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還是不聽使喚，唯一能夠慶幸的是后腰的疼痛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身性的麻木和虛弱。他掙扎了一會兒，卻發現自己被什麼東西牢牢地捆在了輪椅上。

不但要活著，還要活出人的樣子。

於是他開始呼喊起來。

果然，我還是癱瘓了。

王直理解她的厭惡，不管是誰，在無條件的照顧一個關係並不親密的植物人表弟六年之後，多多少少肯定是會厭惡的。哪怕最後的這4年她只是把王直像垃圾一樣丟到這個養老院里，王直對她也只有感激。

他隨即開始打量自己身邊的環境。不遠的地方有一棟兩層高的白色小樓，佔地很大，樓的一側密密麻麻的爬滿了紅色的迎春花。小樓周圍是一些簡陋的花園和空地，上面密密的曬著已經看不出本色的被單和病人服，幾個失去行動能力的老人四散的被擺放在被單中間的空隙，和他一樣被布條捆在輪椅上。從他們乾裂的嘴唇和乾枯的皮膚不難看出，他們已經在太陽下放了很久。更遠的地方，幾個老人在結伴緩緩地行走著。

依舊是那個曬滿了看不出本色床單和病服的花園，依舊是那些看上去如同木偶一樣的老人，依舊是那似乎要讓人窒息的太陽，王直緩緩地把架子往前移了一步遠，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往前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