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月篇
第三節 老師
但如果把此後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想的話，自己正是因為沒能得到第一名，沒有進入奧術師學校的資格，才被打發進了政府，分配到布雷納斯王子那個什麼考古部門，接著就被派出去送信。這一路上名義是送信，其實回想起來都不知道幹了什麼事情，彷彿撞上的都是些妖怪級別的人物，遇到的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碰見的都是無法想象的難題——但最後無一例外又都極具陰謀氣息地搞定了。拉沃克的信送到了，晨曦之神的聖物黎明之石被摧毀了，巫妖之神維沙倫的化身被幹掉了，這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緊密而突然，以至於讓瓊恩有一種錯覺，分明才出門幾個月，卻像是過了幾年似的。
芙蕾狄有些愕然，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瓊恩也沒再多做解釋。他微微躬身，然後走過了拐角，身影消失在芙蕾狄的視線中。
閑談幾句，彼此都有些覺得無話可說。「我先走了，」瓊恩說，「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下次見。」
說起珊嘉，瓊恩倒是突然想起來，昨晚跟珊嘉在床上打鬧的時候，聽她隨口說芙蕾狄從巫師學校退學了。瓊恩有些奇怪，本來想問問怎麼回事，但當時珊嘉正在追究他隱瞞和芙蕾狄關係的事情，瓊恩裝鴕鳥逃避唯恐不及，哪裡還敢提這茬，後來也就給忘了。
「最後還有件事情，」王子說，「不過這是私事了。」
至於芙蕾狄，當日在離開學校的時候，話就已經說得清楚了。他既不願意怒目相向，以仇敵相待，也不打算重歸於好，再續前緣，那麼就當一個曾經相識的朋友罷。畢竟，還是共同擁有一段美好的回憶吧。
可能是錯覺，他突然覺得王子的笑容里似乎隱含著些捉弄的意味，這讓他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背後辦公室的門就被推開了，伴隨著「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一個肥胖的身軀搖搖晃晃地擠了進來。他穿著黑色長袍，肩上搭著兩條白毛巾，腳上穿著一雙木製拖鞋。
「今天不是月末啊，」他裝作不知道地問，「學校臨時放假了？」
「上個月，和科米爾的軍隊作戰時犧牲了。」芙蕾狄說。
長輩？哦，是了，瓊恩突然想了起來，以前在學校時芙蕾狄曾經
這次被布雷納斯打發去拉沃克送信，在外面轉了一圈，閑暇無事時也想明白了一些東西。他以前一直想不通的是：自己不過一個無名小卒，何止於讓對方如此大費周章布局算計——退一步說，既然要算計，為何又不斬草除根，難道就不怕自己日後報復么。這種簡單的道理，就連他都懂，難道芙蕾狄的父親會不懂？這不是很奇怪么。
「這個不用擔心，資源的問題，我們很快要多少就有多少，」王子說，「怎麼樣，願意調過去嗎。」
「嗯，對，」王子說，「因為你這段時間以來的傑出表現，有位大巫師看中了你的資質，想收你為學生，」他微笑著，「有興趣么。」
「私事？」
陰魂城的夏季並不炎熱，路邊樹梢上也聽不見蟬鳴，唯有輕風柔柔拂過。這裡是鑽石區，貴族聚居之地——而陰魂城的貴族，大多都在政府或者軍隊供職，此時正是工作時間，蘭尼斯特和莫尼卡家又都在角落位置，所以周圍非常安靜，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影。
「魔像研製工作室？」瓊恩愕然，這名字他從沒聽過。
「回家休息也好，」瓊恩安慰著，「學校里課業繁重，確實壓力太大了。」
就在幾個月前，瓊恩在面對芙蕾狄父親的時候，心中還是頗抱有些敬畏的，畢竟對方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巫師，自己不過是個還沒畢業的學生。但如今見得多了，眼界和心態不知不覺間變得開闊起來，如今再想起那位老人，彷彿已經全然不以為意了，只當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
「是我提議新設的一個部門，」王子說，「隸屬於鍊金學院。上次看到塞爾的骸骨軍團，我就起了這個念頭，」他看著瓊恩，「你覺得，我們創建一支魔像軍團如何？」
「父親去世了。」芙蕾狄輕輕說。
「就像你說的，都過去了，」瓊恩擺擺手，制止住她往下說，「何況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一直記在心上。更何況，」他微笑著，「只怕和你父親也沒多大關係吧。」
不過說起來，自己似乎心境有些改變了。
是因為時過境遷，磨滅了當時的惱怒么。
直到他遇上奧沃，大約才有些明白。據奧沃說，自己這種免疫神術的能力，意味著天生的大奧術師材料——這一點陰魂城顯然也是知道的，自己曾經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過。雖然瓊恩依舊不明白，如果真是看重自己成為大奧術師的潛力，豈不更應該讓自己進入奧術師學校深造么。但無論如何，這應該就是自己之所以被看重的原因了吧。
「什麼部門？」
「喂喂，錯了，」老巫妖不滿地糾正瓊恩的稱呼，「你應該叫我老師才對吧。」
從表面上看，這一切都不過是偶然。自己偶然地被某個拙劣的陰謀陷害，失去了進入奧術師學校的機會；偶然地被分配到了布雷納斯手下，而這位王子又非常恰好地正有一個送信的任務找不到人去做；接下來繼續偶然地捲入黎明之石的爭奪，然後偶然地發現這原來是莎爾女神的謀划……一切似乎都不過是巧合——然而他媽的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巧合。
「魔像軍團？」瓊恩吃了一驚，「殿下，製造魔像是需要大量的金屬和稀有礦石資源……」
她看起來似乎有些擔心的樣子，瓊恩知道她的想法，忍不住輕笑起來，「沒什麼，只是聽珊嘉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們家對她頗多照顧，我理當感謝的。」
這也有可能，至於真相到底是什麼，那就要再去慢慢探索了。但無論如何，瓊恩沒興趣把自己的惱怒發泄到一個小卒子身上，何況還是個已經去世的人。
瓊恩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他沉默著，然後想起個問題來。莫尼卡家似乎就父親和芙蕾狄姐妹三人，如今父親去世，芙蕾狄又退學，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姐姐芙莉婭應該也還只是個見習牧師，那麼他們家豈不是要降格為平民了？
當然，整件事情還可以有另外一種解釋：確實是有人要對付自己，讓自己落敗，並且原本是準備斬草除根的，但後來布雷納斯王子伸出了援手，保護了自己，所以能安然無恙至今。
「啊，」瓊恩有些錯愕，這個消息頗出乎他的意料，「莫尼卡先生去世了？」
他一時好奇，委婉地提出這
「哦。」
「昨天晚上回來的，」瓊恩說，「最近還好么。」
他說要去拜訪莫尼卡先生，芙蕾狄似乎還有些誤解，以為瓊恩因為上次的事情生氣，意圖報復，其實並非如此。被人欺騙，自然不是什麼心情愉快的事情，何況這還讓他喪失了進入奧術師學校的機會——或者說是可能性，畢竟瓊恩其實也沒自信真就能勝過庫肯，那傢伙年年第一的成績不是僥倖白得的。當時確實心中很是不快，但時過境遷，要說現在還對莫尼卡先生有什麼惱怒，那倒也談不上。
瓊恩躬身感謝，接過那張證明，放入懷中。
但芙蕾狄的答案卻令他有些出乎意料。
瓊恩聞言仔細看她，果然發現她臉色似乎不太好的樣子，容顏有些憔悴，比起幾個月前在學校的時候似乎清瘦了不少，不禁有些默然。他自然是知道的，芙蕾狄雖然在預言魔法上頗有些天賦，但心理素質卻不佳，以前在認識瓊恩之前，就因為壓力過大而患上了失眠症。後來和瓊恩在一起，每天晚上忙都忙不過來，也就沒空失眠了，每天精神奕奕，容光煥發。如今失眠症又犯……這在很大程度上，只怕是和自己離開有關吧。
芙蕾狄輕輕應著，抱著書靜靜看他。瓊恩從身側走過，走出幾步，突然想起件事情來，「對了，芙蕾狄，」他習慣性地又直接叫了少女的名字，「莫尼卡先生在家嗎？如果他有空的話，我想登門拜謝。」
「你回來了？」
「失眠症又犯了，」她略有些自嘲地笑笑，「比以前還加重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什麼都學不進去，沒辦法，只能退學了。」
「去世了？」瓊恩一邊從廣場穿過，一邊思忖著。
瓊恩想拜會莫尼卡先生，也不過就是想探聽點風聲，看能不能多了解些什麼罷了。如果說要報復之類的……與其去找他，還不如直接去找布雷納斯王子呢。瓊恩雖然不能肯定，但整件事十有八九和這位王子脫不開干係。
如果是成績不佳被學校踢出來，那自然無話可說，但芙蕾狄是自
「好的。」瓊恩說，接過調任信，然而依舊很疑惑，不知道陰魂城要從哪裡弄來製造魔像所需要的資源。這可不是製造一個兩個魔像，這是要建立魔像軍團啊。
「我很抱歉。」
「奧……奧沃？」
這些道理其實很容易想通，瓊恩真正不明白的關鍵在於：自己到底有什麼本事，值得這樣對待。
「那就好，」他說，「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芙蕾狄神色微微一黯，輕輕搖頭，「不是，我退學了。」
人貴有自知之明，既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可妄自尊大。瓊恩自度自己不算那種驚世絕艷之才，沒道理能被這樣看重。而這個問題不搞清楚的話，那麼整個疑團還是解不開。
「有三件事情，」他開門見山地說，「第一件事，因為梅菲斯小姐曾經是一位聖武士，有些傢伙認為不應該允許她居住在城中，」王子輕輕皺眉，表示不快，「那些傢伙都是些死腦筋，不過沒關係，最終我們還是搞定了這個問題，這是證明，從此她便是陰魂城的合法居民。」
如果這種猜測當真的話，那背後的掌控者必定身居高位，整個計劃絕不可能是芙蕾狄父親這種級別的人物所能主導的，他最多也就是個奉命執行者罷了。
「嗯。」
不，不是，瓊恩搖頭，是因為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居高臨下起來。
「第二件事，是關於你的工作安排，」王子輕輕敲著桌子，「本來是想讓你和我一起共事的，不過現在有個新部門正需要人，」他看著瓊恩，「想聽聽你的意見。」
王子似乎正在看一份文件，見瓊恩敲門進來，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過了一會，他將手頭的事情忙完，抬起頭來，遞給瓊恩一張紙。
「那好，」王子說，從桌子上又拿起一張紙來，在上面蓋了一個章，遞給瓊恩，「這是調任信，明天拿這個去鍊金學院報到，找瓦提克或者瑪提克都行，當然絕大部分時間他們應該是在一起的。」
「為什麼呢。」
芙蕾狄看著面前微笑著的瓊恩，一時有些怔住了，她抱著書獃獃地站在路上，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魔像研製工作室。」
「
「沒關係，」芙蕾狄微微笑著，「都過去了。對了，你剛才說登門拜謝是指……」
如果這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在刻意安排的話，那麼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嗯，」芙蕾狄輕輕應著，咬著下唇，似乎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瓊恩，上次的事情……」
瓊恩倒也沒什麼異議，反正在哪裡都一樣。要說起來，他自己精研變化魔法，鍊金術正是他的專業，總比跟著布雷納斯王子盜墓……不，考古要強。
能進入巫師學校，對於陰魂城平民來說固然是出人頭地的機會，對於貴族來說也是保持地位的必需（或者去神殿當牧師），很難想象有人會輕易放棄。否則一旦家族成員沒有了巫師或者牧師身份，貴族地位就不能保持，降格為平民，這顯然不是什麼美妙的事情。
※※※
「嗯，挺遠的，南方的博得之門，後來又去了塞爾。」
「唔，瓊恩啊，差不多該到洗澡時間了，我們一起去吧。」
「有點自負了呢。」他自嘲地一笑，根據剛才門口衛兵的指點，走進了布雷納斯王子的辦公室，此時正是下午四點鐘。
當然，這還需要問么，魔法這門學問艱深繁難，如果能得到明師指點，勝過自己獨自鑽研百倍。作為巫師，沒有不希望能拜到一位前輩大巫師的門下學點東西的，如今既然有人主動開口示意，這種好機會焉能錯過。只是陰魂城中大巫師眾多，不知道王子所指的是哪一位……
「還好，」她低聲說，「聽說你去很遠的地方了。」
穿著黑色巫師長袍的少年，和一襲白色長裙的少女，偶然地在路上相遇。
「不是，」她淡淡笑著，「回家也沒好多少……有時候晚上睡不著，還要珊嘉姐姐陪著說話才行。我終究不是當巫師的材料，讓父親失望了呢。」
但布雷納斯似乎胸有成竹，瓊恩也就不便多問，反正明天去了鍊金學院應該就知道了。
記得在當時，自己終究是心有不快，只想著從此之後再不相見，只當是陌路人。但如今再次見到，卻也沒覺得有什麼。相逢一笑，恩仇盡泯，原來，也未必是多麼難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