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個姐姐當老婆》黯月篇

第二十三節 善良,所以狡猾

黯月篇

第二十三節 善良,所以狡猾

當日布雷納斯王子送了這幅戰棋,瓊恩原本也沒有多麼在意,如今在這地底城市獃著,又沒任務,不免顯得無聊,於是取出來隨便玩玩。不料一試之下,居然當真喜歡上了,如今每天若是不下上幾局,便覺得悵然若失,彷彿忘了什麼事情似的。
「現在未必是了,」迦法冷冷地說,「魔索布萊城崛起得非常快,它們已經取代了我們的地位。」
米斯·巴拉克國王有一個怪癖,就是喜歡休眠。每次他一睡就是七十五年,像尊秘銀塑像一般靜坐在王座上,然後清醒二十五年,處理各種事務。在國王休眠期間,由攝政議會統治著城市,執行國王上次清醒時發布的各種命令。國王的英明神武和長壽,讓攝政議會變得極其保守,他們認為自己的職責是「維持」而不是「領導」,因此避免制定任何新的政策,所有重要議題都要推遲到國王下次醒來時再討論。
此刻出現在維康尼亞面前的「守門者」,正是菲爾倫家族歷史上一百三十七位巫師的靈魂聚合,它看起來像是一位蒼老的卓爾男性,佝僂著脊背,消瘦的身軀裹在灰色斗篷里,唯有雙眼泛出暗紅色、彷彿瑪瑙似的微光,胸口則同樣佩戴著繪有菲爾倫家族徽章的白金胸針,儘管那只是虛體,並非實物,但栩栩如真。
瓊恩默然片刻,點點頭,「你說得對。」
「你是在向我示威嗎,妹妹?」迦法冷笑著,手按上了腰間蛇鞭的精金手柄,七條毒蛇嘶嘶叫嚷著,爭先恐後地遊動著身體,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暢飲鮮血。但維康尼亞動也不動,她知道迦法不過是在虛張聲勢。
按照以往的慣例,國王應該會在1367DR醒來,處理政務,履行職責,統帥臣民——然而他失約了。直到如今(1372DR),國王依舊還處於沉睡之中,無論矮人們用各種辦法都無法把他喚醒。
「我的斗篷也可以提供保護。」維康尼亞回答。
「我不會,」維康尼亞說,緊接著追加了一句保證,「就算我會,別人也不會。」
「我和魯文先生已經談過,」雅達說,將戴著鐵手套的右手放在桌面上,放出沉悶的撞擊聲,「達成了一項協議。我們幫他破解詛咒,解救國王;而他會說服攝政議會,幫助我們製造魔像。」
「你應該更安靜些,維康尼亞,」王座旁的女子低聲呵斥,「表現得像個貴族,不要和那些男性一樣笨手笨腳。」
「神后不可能遭遇任何意外,」菲爾倫主母宣布,「就算真是,我們也應該能感應到,」她補充說,「現在,放下那些荒唐無稽的念頭,維康尼亞,執政議會已經做出了決議,我們必須盡一切方法去贏回神后的歡心。」
「但我擔心他們會在臨死前說出什麼褻瀆神后的謠言,而又恰好被其他人聽見,所以就自作主張全部處死了。」
「我沒想到聖武士下起棋來也會這麼狡猾。」瓊恩有些不甘心地說。
菲爾倫主母依舊不動聲色,「你的意思是說,並非僅僅只有瓜理德斯城的牧師們喪失了神后的恩寵?」
維康尼亞想要爭辯,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那麼我的任務是什麼?」她問。
當然,這些和瓊恩沒什麼關係,他雖然也編入軍隊,掛了個中尉軍銜,其實從自己到別人都沒把他算作戰鬥人員。他的任務,只是隨軍隊行動,尋找合適的魔像建造基地罷了。所以當所有人都在忙著作戰時,他能夠悠閑自若地坐在這裏和梅菲斯下棋。
「別這麼精神緊張,姐姐。」維康尼亞微笑著,有意無意地將手放在胸前,她的手指精緻修長,泛著黑曜石般的光澤,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縫隙間卻還殘留著些微銀色粉末,那顯然是某種施法材料,而牧師施展神術,是不需要施法材料的。「在這種敏感時期,我們更應該保持平和的心態才是,否則會讓人看笑話的。」
他考慮要不要讓「巫師」再冒險用一次變形術,心中默默計算著成功的概率,然後發現非常渺茫,正沮喪間,門口腳步聲響起,緊接著芙蕾狄走了進來。
「謊言!」迦法怒氣沖沖,「你只是不喜歡聽見他們的慘叫聲。」
瓊恩沉默,他明白雅達王子的意思。
黑木製成的棋盤十分沉重,透著隱隱的冰冷氣息,十八枚棋子卻是分別用象牙和黑曜石雕刻而成,觸手瑩潤,略帶暖意,即使在黑暗中也泛著微微的光澤。瓊恩仔細端詳著它們,慢慢設置完畢,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坐在對面的梅菲斯。
「是什麼?」主母問,雖然她已經隱約猜到了答案。
魯文不顧同僚的反對,孤身出城,一路北上,試圖尋找解救國王的方法。因為他懷疑國王是中了詛咒,而矮人牧師們的神術已經證實無法解決問題,所以他的目標是尋找足夠強大的巫師。幽暗地域當中,精通奧術的只有黑暗精靈和靈吸怪,這兩者顯然都不是合適的求助對象,於是魯文將希望放到了人類身上。
歡迎回家,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
「關於最近的事情,」她繼續說,「執政議會已經做出了決議。毫無疑問,我們當中有人——當然決不會是菲爾倫家族——觸怒了神后,所以她不再回應我們的祈禱,不再賜予我們神術。我們需要做一些事情來取悅神后,重新贏得歡心……」
和菲爾倫宅院其他地方不同,神殿中一片黑暗,沒有任何照明,但維康尼亞並不介意,藉助魔法強化的雙眼,她通過狹長曲折的走廊,準確地在每個拐角變換方向,最終到達了神殿的中心部位。
「因為,」雅達輕描淡寫地說,「伊卡沙城最近,遭遇了點小麻煩。」
「他是個老頭沒錯,但死板僵化就是半點談不上了,」梅菲斯笑著,「如果讓他聽到你這個評價,說不定會氣得跳起來。」
維康尼亞等待著,直到守門者的形體變得完全清晰,她微微躬身行禮,然後舉步上前,筆直地從幽靈的身體中穿越,走進宅院,這個看似無禮而孩子氣的舉動並沒有傷害到少女——只要佩戴著家族徽章,就不會被守門者所攜帶的負能量傷害,當然,也不會傷害到守門者。
瓊恩從一根鐘乳石的中段走出,同時啟動了胸針中的羽落術,慢慢降落到地面。幽暗地域中遍布地脈輻射,傳訊類型的法術會被極大扭曲,基本不能使用,進入軍隊后,他原本在鍊金學院配發的傳訊胸針早已經被收回,換成了第二遠征師統一的標準配備,其中可以儲存幾個小魔法。
「正是如此。」菲爾倫主母滿意地點頭。
在這些活了近兩千年的陰魂王子們眼中看來,這個世界上只怕根本就沒有什麼「大麻煩」,一切麻煩都是小麻煩,對於這一點,瓊恩早就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這個想法止不住地在腦中浮現,隨即又被立刻抹殺。菲爾倫主母在心中微微嘆氣,自己確實是累了,否則怎麼會起這種荒謬的念頭。她強打精神,看著下方站立的維康尼亞,那是她最小的女兒,完美地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和聰慧,但同時也遺傳了她那該詛咒的父親的一些低劣品質。
「褻瀆!」迦法大喊,從腰間拔出蛇鞭,七條毒蛇興奮地活躍起來,「褻瀆!褻瀆!褻瀆!」它們重複著主人的話,爭先恐後探頭探腦,其中最中間最大的那條毒蛇(它叫尼莫斯)的第三隻眼睛已經睜開,透出藍幽幽的光芒。
當然,作為瓜理德斯城第一家族的現任——這個詞很重要——主母,這座卓爾城市近七萬子民的統治者,菲爾倫完全有資格獲得這份榮耀。在內心深處,她也一直以神后最虔誠最忠心的僕人自居,但最近發生的危機,卻令她這個信念產生了些微動搖。
「大胆!」菲爾倫主母怒喝,她站起來,纖巧精緻的身軀和背後充滿力量美感的矮人王座構成鮮明的對比,「我一直很欣賞你的奇思妙想,所以對你格外寬容一些,但今天看來,你已經逾越了一個神后牧師的身份。你必須為此受到懲罰!」
迦法怒視著妹妹,打斷家族主母的說話,這是非常嚴重的冒犯,就算是女性也不能被原諒,然而菲爾倫主母並沒有表現得十分不快。「說說看。」她命令,語氣平淡。
「很有趣的想法,」菲爾倫主母說,「然而僅僅只是猜測。」
和其他陰魂王子大多專精一門不同,雅達王子是個全才,他既是武技高超的戰士,又是精通奧法的巫師,但他真正的身份,則是莎爾女神的神力勇士。他以前擔任神殿守衛的隊長,是大牧師瑞瓦蘭閣下的左右手,如今是第二遠征師第一分隊的上尉(也就是第二遠征師實質上的指揮官),正是瓊恩的頂頭上司。
「伊卡沙城距離太遠,所以一直不曾列入我們的軍事目標之內,」雅達王子平靜地說,「不過現在有了個機會。」
瓊恩苦笑,他的九枚棋子已經損失大半,而梅菲斯僅僅只犧牲了一個「遊盪者」,「聖武士」還率先進階。這種局面,別說他這個菜鳥,就算換了布雷納斯王子來,只怕也已經無力回天了。
「逃跑的人追到了嗎?」她換了個話題。
雅達王子凝視著他,「難道你以為我們需要一個英明睿智的矮人國王?」
「女神與你同在。」王子慢慢說。
少女走近,輕聲吐出一個咒言,激活了長袍上的白金胸針。黯淡的魔法微光從其中瀰漫出來,塑成一個纖巧美麗的黑膚精靈,緊接著又變幻成一隻蜘蛛,「維康尼亞·菲爾倫。」她報出自己的名字,然後大門自動悄無聲息地敞開了。
菲爾倫主母的眼睛眯縫起來,「我以為你聽到這個消息會欣喜若狂,」她說,「這可是提升地位的良機,女兒,在我們卓爾中這種機會更加罕見,千載難逢。」
少女沉默地躬身,「如您所願,主母,」她說,「我將儘力而為。」
「高明的巫師數量很少,而且在混亂危險的戰場上沒有誰會去注意這些細節,」菲爾倫主母說,「更何況,我親愛的女兒,托你一貫的離經叛道的名聲所賜,我相信沒有誰會對你偏好使用奧術而感到驚訝,」她露齒一笑,「不是么,維康尼亞巫師小姐?」
三天之前,陰魂城第二遠征師的先頭部隊進入幽暗地域,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攻下了著名的眼魔城市奧圖(Ooltul),也就是瓊恩現在所處之地。緊接著準備以此為立足之地,向西、南兩面同時擴張,進攻著名的黑暗精靈城市契德·納撒和沙瑪斯。如果能成功攻下這兩城,那麼陰魂城便等若是完全掌握了「掩埋之地」,控制了幽暗地域的七分之一。
所謂小麻煩,就是米斯·巴拉克國王突然醒不過來了。
「這說明什麼?」
※※※
「然而我並不擅長破除詛咒。」瓊恩皺眉。
「閉嘴!」菲爾倫主母怒氣沖沖,「米茲瑞圖爾主母的意見,已經得到了執政議會二十一個家族的一致認可。我們需要攻陷伊卡沙城,將那些頑固的矮人們滅絕乾淨,如此一來神后一定會再次降恩於我們。」
「道理很簡單,」梅菲斯說,「這世界上有很多善良,還有很多邪惡。善良恪守準則,邪惡無所顧忌;善良有所為有所不為,邪惡肆無忌憚;善良是要保護,邪惡是要破壞,而破壞從來比守護來得容易。那麼,」她慢慢說,「善良要想戰勝邪惡,除了比它們更狡猾,更聰明,更善於使用計謀,還能有什麼別的方法嗎?」
「魔索布萊城的人口不足我們十分之一,地域不到我們的八分之一,歷史不到我們的一半,」維康尼亞反駁,「它們只有六十個家族,而我們超過兩百;它們的執政議會小得只能保持八個席位,而我們是二十一席。」
「因為我認為神后沒有道理放棄我們,」維康尼亞說,「瓜理德斯城是最古老也最強大的卓爾城市,在神后所有的子民中,無論是歷史,是力量,是信仰虔誠或者家族數目,我們都是首屈一指,」她頓了頓,「我們需要神后,同樣的,神后也需要我們,尤其是自從十五年以後。」
對於這個回答,瓊恩並不出乎意料。第二遠征師原本就兵員不足,怎麼可能為這種預計之外的事情再調撥人手。攻佔奧圖、契德·納撒和沙瑪斯,奪取整個「掩埋之地」,這是事先陰魂城軍事委員會制定的基本戰略,伊卡沙城這件事,不過是意外的插曲,成功了固然好,如果失敗了話……雅達王子想必也並不在乎。
「自從我們發現了這點,就再不允許任何商隊從瓜理德斯城出發,以免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維康尼亞說,「以己度人的話,如果契德·納撒和梅麗米卓和我們境遇相同,那麼它們極可能採取相同的措施,而這就能夠完美地解釋為什麼商隊沒有到來,甚至連消息都沒有。」
「運氣著實不錯。」瓊恩暗想。
「可是如果穿鎖甲的話,我就不能流暢地施法了,」少女辯解,「奧術和神術不同,它講究精微複雜的姿勢和動作,您知道的,主母。」
直到66DR,這種不利局面才有了改觀。
迦法瞪著她,但最終放棄了殺死對方的想法。雖然作為高階牧師,她有權力懲戒一個位階較低的冒犯者,神后也會賦予她這種能力,但如今情況和往日有些不同。
維康尼亞凝視著面前的黑暗,看見「守門者」從虛無中緩緩浮現,那是一個幽靈——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多個幽靈的融合體。瓜理德斯城中,每個家族都有這樣一位守門者,它是歷代家族巫師死後的唯一歸宿。無論在生前或者死後,巫師都只能作為女神牧師的護衛和附庸而存在,這便是卓爾的規則。
「明天,」雅達說,「現在你先去見見魯文先生。」
「該你了。」他說。
「是。」瓊恩站起身來,正要告辭,雅達叫住了他。
維康尼亞在神殿入口處靜靜站立著,每次進入這座建築,她都會從心底升起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正要被某種巨大的怪物吞噬。她趕緊搖搖頭,驅散了這種對神后不敬的念頭,花幾秒鐘時間平復心境。腰間蛇鞭上的四隻毒蛇嘶嘶地吐信,發出冰冷的聲音,提醒主人時間已經不早。少女輕輕撫摸著它們的腦袋,讓毒蛇安靜下來,然後進入神殿。
「米茲瑞圖爾主母認為,神后之所以降罪,是因為我們在過去的一萬一千四百年裡,都未能毀滅那群矮人們的深邃杉那塔王國,甚至在他們自相殘殺之後,我們依舊連一座伊卡沙城都不能攻陷。尤其是最近的一千三百年,如果說此前每次總算還有所收穫,現在卻是連一座要塞都沒能再打下來。」
下棋自然得要有對手,瓊恩還沒修鍊到布雷納斯那種地步,能夠一心二用,自己和自己對局。然而他身邊能找到的人,迪瓦克是既不會下棋也沒興趣;歐凱那傢伙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整天見不到人影;莫尼卡姐妹倆對此道也興趣缺缺,唯一能拉來的,就是梅菲斯了。
維康尼亞猶豫了一下,「我懷疑神后出事了,」她輕聲說,「十五年前能夠發生的事情,十五年後的今天同樣可能發生。」
「你膽敢對神后不敬!」
蜘蛛篇 序章
「或許是戰爭,或許是怪物切斷了商路,」維康尼亞說,但顯然這兩種猜測都不過是鋪墊,「或許……它們和我們有同樣的遭遇。」
魯文表示感謝,然而他不知道一件事:魯里莎爾城早就已經拋棄了海洋之母布利多爾普(寇濤魚人神祇),轉而崇拜莎爾。城名「魯里莎爾」,就是「為莎爾而孤獨」之意。
「魯文·石肩,」雅達王子介紹說,揮手撤去了透像法術,「伊卡沙城的第三攝政議員。」
「你是個牧師,」菲爾倫主母冷靜地提醒,「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當時伊卡沙城遭遇了來自附近的瓜理德斯城的猛烈攻擊,國王又恰好病危垂死,眼看城市就要陷落。關鍵時刻,一位叫做「米斯·巴拉克」的矮人英雄橫空出世,率眾打退了黑暗精靈的進攻。其後老國王去世,米斯·巴拉克繼任為新國王,自號「無親者」,在此後的一千三百年中率領矮人們穩穩抵禦了來自黑暗精靈的攻擊,讓伊卡沙城屹立不倒。這既要歸功於國王的英明神武,同時更要慶幸他異乎尋常的長壽,要知道,矮人雖然比人類活得久,一般也不會超過四百年的。
「這是什麼道理?」
「還沒到最後呢。」
「絕無此意,尊敬的姐姐,」她聰明地表示退讓,「我只是有些疲倦了。」
少女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母親……」
「伊卡沙城?」瓊恩怔住了。
魯文·石肩先生是八大攝政議員之一,他懷疑國王的沉睡是中了黑暗精靈的邪惡詛咒,既然以矮人們的能力無法解決,那麼就應該向外界尋求幫助,然而他保守僵化的同僚們集體反對這個提議。
維康尼亞冷笑,「選擇?我親愛的姐姐,你似乎弄錯了件事情。十五年前的聖者降臨,可不僅僅只有我們的神后。所有的神祇都墜入凡間,難道你認為這是一次集體的遊樂活動?」她放肆地抬起眼睛,直視著王座上的主母,「事實恰恰相反,諸神是被某種更強大的力量打落凡間,它們沒有自由選擇的餘地——神后也不例外。」
「雅達上尉請你過去。」她輕聲對瓊恩說。
國王的長期休眠,加上攝政議會的固步自封,導致城市發展停滯不前,好在矮人們原本就是以頑固保守著稱的種族,素有「石頭腦袋」之稱,居然也就安於這種狀態,整整度過了上千年。如果不是這次的「小麻煩」,這種局面大約還要一直持續下去。
「是,主母大人,」維康尼亞趕快改口,「然而我怎麼能擔任如此重任?」她質疑著,「我前年才剛剛從祭司學校畢業,無論是位階、能力還是指揮作戰的經驗,勝過我的都大有人在。」她的目光轉向王座旁邊的迦法,菲爾倫家族的長女是城中位階最高的牧師之一,曾經擔任過三次遠征軍的統帥,是比維康尼亞合適百倍的人選。
「被你這麼一說,有機會我都想去見見他了,」瓊恩說,「看來是我以前一直誤解了。我以為像他這樣的人物,一定是個死板僵化的老頭。」
「我能有多少人?」他輕聲問。
「但你可以去找陰魂城的奧術師們,他們一定有解決辦法,」魯里莎爾城的寇濤魚人巫師建議,「往北走,進入掩埋之地,在奧圖城附近有道路通往地表,然後你就會看到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城市,那就是陰魂城。」
閃光球。
「有這種說法么?」瓊恩有些詫異,一邊把他的「牧師」後撤。
在普遍信仰莎爾的陰魂城,這是一句很平常的祝福,然而不知是否錯覺,此刻在雅達王子口中說出,總讓瓊恩感覺別有某種意味。
事實再一次證明了他的判斷。
「或許不敬,但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
「叫我主母!」
維康尼亞躬身說,她的手指已經悄悄探進口袋,觸摸到了一塊冰冷的金屬碎片。雖然她相信迦法不敢在主母面前向自己動手,這不合卓爾的規矩,但誰知道呢,現在的情形原本就已經在失控的邊緣了。
那是一個盾矮人,正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粗短的雙腿無法碰到地面,只能懸在空中。他的鬍鬚很長,編成十幾根細辮垂在胸前,光禿禿的腦袋在黑暗中隱隱泛光,皮膚白皙中透著些微蠟黃色,身上穿著一件有些破爛的灰色袍子,裸露在外的臉上、手上肌膚明顯有被鞭打過的痕迹,有些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雖然形容狼狽不堪,然而氣度沉穩,目光炯炯有神,銳利而隱帶星芒,顯示此人絕非尋常之輩。
話要從頭說起,在距今大約一萬多年的遠古時代,矮人們建立了著名的「深邃杉那塔王國」,統治著幽暗地域的東南部區域,伊卡沙城當時是王國的學術和鍛造中心。一千六百年前,矮人王國毀於一場慘烈的內戰,但伊卡沙城倖存了下來。在其後的三百年裡,伊卡沙城遭到眼魔、靈吸怪、灰矮人和黑暗精靈一波又一波的襲擊,搖搖欲墜。
「然而我使用的也只能是奧術,」維康尼亞爭辯,「我的神術同樣喪失殆盡。高明的巫師會分辨出這兩者的區別,這同樣會啟人疑竇。」
這是一位高大健壯的陰魂王子,和瓊恩以前打交道的那幾位巫師迥然不同。他沉默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像一尊雕像,灰色斗篷下是精金打造的鎧甲,將身體保護得嚴嚴實實,腰間掛著巨劍。在鎧甲的胸口部位,鐫刻著標明他身份的徽記:黑底上的銀色巨劍,劍柄的圓頭是莎爾女神的聖徽。
「由你統帥家族聯軍。」
※※※
維康尼亞怒視著姐姐,然而王座上的人適時地說話,打斷了姐妹倆的爭執,「夠了,」她說,聲音輕柔動聽,但聽起來隱隱有一絲疲倦,「現在是團結一致的時候,把你們平時對彼此的不滿都給我暫且放在一邊。維康尼亞,今天叫你來,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這是廢話,」少女在心中低聲說,「在過去的三十天里,我們已經做了所有可能的嘗試努力。」
然後他看見了雅達·坦舒爾。
「不是我說的,這是大主教說的。」梅菲斯糾正。
「什麼時候出發。」
守門者在背後緩緩消失,宅院的大門再一次緊閉起來。妖火無聲地燃燒著,為整個宅院提供些許的照明,但這同時會讓空氣溫度緩慢而持續地下降,維康尼亞裹緊身上的斗篷,沿著蛛網狀的道路在鐘乳石和石柱間穿行著,最後走進了菲爾倫家族的主建築,那是一座圓形神殿,頂端閃爍著紫黑色的邪異光芒,外側牆壁上遍布各種精美的浮雕,大多是以蜘蛛作為圖案的主要內容。
這是一個寬敞的房間,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祭壇,用黑色大理石築成,邊沿燃燒著八個巨大的火盆,黑色的火焰從其中升騰出來,幻化成各種蜘蛛或者惡魔,當中供奉著一座高約十英尺的羅絲神像。在魔法的作用下,黑曜石塑成的神像不斷變換著形態,或者是一位成熟美艷的黑暗精靈女子,或者是一隻有著血紅眼珠的黑寡婦蜘蛛——這是羅絲神后最常向信徒展示的兩個神相。祭壇前面,神后俯視之下,是一張寬大氣派的王座,它使用的材質是精金和秘銀的完美融合,用各種鑽石和珠寶鑲嵌裝飾,在王座椅背的頂端,是一隻巨大的紅龍頭顱。這是一件戰利品,曾經是矮人國王的寶座,如今則成為菲爾倫家族的榮耀之一。
「一如既往的軟弱。」迦法評價。
瓊恩也笑了起來,「我現在有點明白,你為什麼這麼信任他了。」
出乎意料的是,梅菲斯居然是此道高手,棋藝之高明遠遠超出瓊恩想像,輕而易舉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更讓瓊恩驚訝的是,她的棋風居然是偏陰險詭譎一路,種種計謀巧詐層出不窮,環環相扣,每次都令他防不勝防,往往在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了。
「證據?動蕩年代,神后聖者降臨,選擇在魔索布萊城而不是瓜理德斯城,這難道還不是明顯的證據嗎?」
「但我更有自知之明。」維康尼亞誠實地說。
「它確實很牢靠,但終究比不上盔甲。」
「輸了。」瓊恩搖頭。
「主母,我有一個另外的想法。」維康尼亞大胆地插話。
他恭謹地深施一禮,轉身退出。
「在過去的三十天里,契德·納撒城和梅麗米卓城的商隊都沒有按期到來,也沒有聽到它們的任何消息。」
她是迦法,菲爾倫家族的長女,同時也是城中位階最高的五位牧師之一,腰間的七首蛇鞭就是最好的證明,那是唯有最得神后寵愛的牧師才有資格使用的武器。維康尼亞同樣也是牧師,但位階遠遠不如,只有資格使用四首蛇鞭。
然而,伊卡沙城位於「古杉那塔」(Old Shanatar),是幽暗地域七大區域的最西南方,大約在安姆帝國的地下,距離奧圖城有數千里之遙。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伊卡沙城實在太過遙遠,陰魂城兵鋒不及,恐怕早就考慮要把這座矮人城市給攻打下來,作為製造魔像的基地了。
矮人繼續上路,在奧圖城附近遭遇了眼魔,成為奴隸。如果不是陰魂城攻城,再過幾天,他大概也就成了眼魔或者食人魔奴隸的口糧了。
「他們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維康尼亞回答,「神后想必正在享用他們的靈魂。」
伊卡沙城是幽暗地域中最負盛名的矮人城市,號稱「秘銀王國」,以近乎神話般的金屬鍛造技藝著稱。城中矮人工匠們冶鍊出來的刀劍,不附帶任何強化魔法都足以斷金切玉(當然,也壓根不用指望矮人會懂魔法);鑄造出來的鎧甲既輕巧又堅固無比,是所有武者都夢寐以求的珍品。伊卡沙城周圍,有著整個幽暗地域蘊藏量最豐富的秘銀礦脈,以及其他各種稀有金屬礦藏,這也是他們能創造出輝煌的鍛造技藝的原因之一。
「你有什麼證據?」
「是,主母,」維康尼亞說,「其實我只是想說,我們是神后最忠實的子民,她沒有道理放棄我們。如果我們當中某些人觸怒了她,那麼神後為什麼不直接降罪于那個家族——以前是有過這種先例的。再聯繫其他城市的異常,我有理由相信,瓜理德斯城的境遇並非唯一,而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能性。」
「我以為聖武士都是善良人士,不會耍陰謀詭計。」
「有,」梅菲斯回答,「這是大主教說的。」
維康尼亞拍了拍蜥蜴坐騎的腦袋,讓這八隻爪的巨大怪物停住腳步,然後她輕盈地跳了下來。精金鑄造的大門緊閉著,兩側盤踞的兩隻巨大蜘蛛雕像沉默地轉動著眼珠,辨認出了來人身份,於是繼續匍匐,在黑暗中保持沉寂。
在主母沉默的時候,維康尼亞也在打量著她的母親。「您的臉色不太好,」她說,「應該多休息。」
「真是值得誇獎的品質,」菲爾倫主母漫不經心地隨口評價,「至於為什麼選擇你來當統帥,原因很簡單,因為你是我們當中唯一還能施展魔法的人,」她凝視著自己的女兒,「那些男性們雖然愚蠢,但如果看見統帥整場戰鬥中不使用任何法術,或者全靠捲軸和魔法物品來施法,那麼他們會有什麼樣的猜測?」
從一千三百年前開始,伊卡沙城的興亡存續,其實就已經繫於米斯·巴拉克國王一身,他的意外對於矮人們來說無疑是噩夢降臨。四年過去,國王依舊沉睡,伊卡沙城內人心惶惶,而附近的瓜理德斯城也漸漸察覺了這個消息,開始蠢蠢欲動。
梅菲斯笑而不答,她的攻擊卻更加凌厲了,「正義審判者」成功打出了破亂斬,只一擊就讓瓊恩的「遊盪者」霧化成白色氣體,移出棋盤之外重新凝結,一旁的「牧師」眼睜睜地看著,連救援都來不及。
「單純數目的比較並不能說明什麼,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神后的賜予,」迦法說,「而魔索布萊城顯然已經成功贏得了神后更多的寵愛。」
「並非如此,姐姐,」面對指責,維康尼亞不動聲色,「只不過我更善於用理智來控制情感罷了。在當前的情況下,比起懲戒,我覺得保守秘密更加重要一些。」
「我沒有多餘的人手給你,」雅達王子回答,「所以只有你和你的隊員。」
「那些矮人們卑劣地使用魔法……」
「你的任務是將他們帶回來的,」迦法厲聲說,「我們需要給其他男性和奴隸一個警告。」
這僅僅是一種慣例,或者說在瓜理德斯城中普遍通行的儀式。
少女恭謹地躬身,「我在聽候您的吩咐,主母。」
「什麼機會?」
「那你顯然是誤解了?」梅菲斯頭也不抬,指揮著新晉級的審判者長驅直入,劍鋒逼向瓊恩的「牧師」,「越善良的人才越應該狡猾。」
瓊恩有些詫異,但也沒多問什麼,「等我回來再繼續,」他對梅菲斯說,「別收棋子。」
伊卡沙城附近沒有通往地表的道路,魯文於是一路北上,抵達了魯里莎爾城(Looblishar)。這是一座寇濤魚人城市,和伊卡沙城有貿易往來,城中頗有幾位高階巫師。魯文向他們求助,結果被告知無能為力。
前面就是名為諾克斯·卡的石柱了,瓊恩將身上的靈化斗篷裹緊,走到面前,低聲說出口令。一扇門悄無聲息地打開,瓊恩走了進去,然後在下一瞬間,他發現自己被轉移到了一個房間中。
奧圖城其實就是一個鍾形倒扣的巨大洞窟,上方垂下幾百根中空的鐘乳石,彷彿利劍森森,往日奧圖城的統治階層(眼魔)就居住在這裏。鐘乳石上裝飾著無數閃亮的寶石,熠熠發光,使得整個洞窟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微光中。在洞窟底部是一個名為「沙湖」的湖泊,中心是諾克斯島,這是奴隸們的居所和外來遊客的暫住地。在諾克斯島的中心,是一根直徑大約九百尺的石柱,和洞頂相連,表面刻有大量符文,內部布滿了錯綜複雜的孔洞、房間以及垂直的隧道,這叫做「諾克斯·卡」,以前是奧圖城的三大眼魔君主的住所,如今已經成了第二遠征師的臨時指揮部。
雅達王子沒有直接回答,他隨意地指了指側面,一陣微光閃過,原本黑沉沉的牆壁剎那間變得透明起來,能夠清楚地看見隔壁房間的景象。瓊恩順著望去,看見了一個人影。
「聖武士為什麼不能狡猾?」梅菲斯反問,一邊對棋盤下了個命令。她的「聖武士」長劍一揮,將瓊恩的「野蠻人」劈倒在地,這一擊讓它累積到了足夠的經驗值,成功進階為「正義審判者」,棋子上附著的變形魔法自動激發,原本的秘銀鎧甲升級成了精金,讓它更加難以被傷害。瓊恩皺著眉,讓自己的「巫師」冒險釋放了一個變形術,卻沒有成功,他的防線已經被撕開一道口子,局勢岌岌可危。
「第三攝政議員?」瓊恩有些疑惑,「他怎麼會在這裏?」
伊卡沙城秉承矮人一貫的政治體制,以國王為政治領袖,其下是八大議員組成的攝政議會。這位魯文·石肩既然是第三攝政議員,自然是位高權重,怎麼會出現在數千里之遙的奧圖城中,又是這幅狼狽模樣。
維康尼亞低著頭,但顯然並不服氣。
梅菲斯一言不發,一如既往地將她的「聖武士」推上最前線。
即使以黑暗精靈那苛刻挑剔的眼光來看,菲爾倫主母也絕對稱得上是一位美人。她身材纖細,面容清秀,淺藍色的眼睛猶如水晶般純凈透明,銀色長發柔順而富有光澤。如果單從外表判斷,她完全就是一位妙齡少女,但實際上,菲爾倫主母在去年就度過了自己的四百歲生日,並且已經是七個女兒的母親——她沒有兒子,這在其他種族文化中或許是遺憾,但對於女性至上的卓爾來說,這毫無疑問是蜘蛛神后的恩寵。
維康尼亞走過來,同樣先脫去斗篷,放到祭壇邊沿,然後來到王座前躬身行禮。她的動作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弄出了些響動,打破了房間里的寂靜,這引起了不滿。
瓊恩躬身行禮,雅達點點頭,示意他坐下。「有一件任務需要你去完成,」他開門見山地說,「去一趟伊卡沙城(Iltkazar)。」
「深淵在下,我早就應該把那個傢伙扔去喂蜘蛛。」主母略帶憤恨地想。
一個人坐在王座中,被神像投射下來的陰影籠罩,即使是維康尼亞也無法在遠處看清面容,雖然她知道對方的身份。王座側面侍立著一位身材高挑的黑暗精靈女子,神情嚴肅,穿著黑色長袍,鑲有暗紅色邊,綉著網狀花紋,彰顯著羅絲高階牧師的身份。精緻長袍之下,是柔軟合身的鎖甲,斗篷則事先脫下,放在祭壇的邊沿。她的長袍上別著和維康尼亞同樣的白金胸針,顯示她們的同族身份。
奧圖城中一片寂靜,瓊恩降落在諾克斯島的邊緣,他慢慢穿過街道,朝中央的諾克斯·卡走去,猜測著雅達王子突然招他前去是有什麼事情。正思索間,腳下突然感覺像是踢到了什麼東西,發出清脆的聲音,瓊恩低頭看去,發現是一個小小的空心玻璃球體,已經破裂了。
「閉嘴,維康尼亞。」主母呵斥說,但語氣並不嚴厲,甚至隱隱有一絲欣慰。事實上,她很樂意相信維康尼亞的說法,雖然表面上不能表示贊同。「你到底想說什麼?」她詢問。
梅菲斯微笑,沒有說話。
「閉嘴!」菲爾倫主母打斷了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陳述,儘管知道維康尼亞的話並沒有另外的含義,但她依舊非常不快。「你應該記得穿鎖甲的。」主母說,打算暫時不切入正題。
瓊恩認出了這個東西,這是陰魂城此次為了進攻幽暗地域而特製的利器,表面上看是一個普通的小玻璃球,但只要砸破,便會釋放出極效閃光爆法術。前日攻打奧圖城的時候,軍隊在五秒鐘內投擲了至少三百枚閃光球,瞬間將那些眼魔們全部變成了瞎子,緊接著便被弩箭射成了刺蝟,再加上事有湊巧,那些奴隸中的獸人牧師們,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臨陣發瘋,率領著手下胡亂攻擊,自相殘殺。結果第二遠征師居然不傷一兵一卒,就攻下了這座奧圖城,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難道神后拋棄我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