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游龍舞
第464章 如意（上）
聽到曹寅話中的不舍之意，李氏也道：「是啊，這兩天妾身也是各個院子的轉悠。住了半輩子，原還不覺得什麼，這將要走了，倒是有幾分捨不得。幸好京里有兒子媳婦他們，一半的牽挂，不舍之心也淡了幾分。要不然的話，還不知該多難受。」
這邊府里的私產，早已收拾妥當，現下就等著啟程。要是路上天氣好，不耽擱，到十一月中下旬就能到京。
柳衡同簡親王府的恩怨，並沒有瞞曹寅，曹寅也是曉得的。如何安置柳衡，他也思慮再三。
慧空雙手合十，口宣佛號，目送曹寅遠去。
聽柳衡這般說，曹寅摸了摸鬍子，沉吟道：「你老實本分，不願惹是非是好事，只是以你之才，怎好為下仆？老夫有一舅兄在蘇州，他也是個愛好絲竹之人，老夫想要薦你去他府上當差，你可情願？」
饒是平素最通透的慧空，今日也不禁有些著相，將曹寅親自送出山門。曹寅已經是將甲子的人，兩人這一別，怕是再無相見之期。
不過，想到自己名義上的妻室許氏，柳衡又道：「老爺，許氏不過是擔個虛名兒，如今既在這邊侍候少爺，便別讓她隨小的漂泊了。小的情願奉上休書，往後在太太身邊當差也好，由太太做主聘嫁也罷，全是老爺太太的恩典。」
真是不服老不行，昔日的豪情壯志已消磨殆盡。就是「忠君愛國」四字，想起來也不如過去那般沉重。
曹寅一邊收攏棋子，一邊含笑應道：「繼任那位大人原在江南，這次卻不用久候。今日，曹某就是來同大和尚辭行。已經定了十月十八北上，怕是那之前不得空兒來尋大和尚下棋了。」
慧空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曹施主行程已定？」
屋子裡已經掌燈，李氏不見丈夫回來，正想要使人去前邊探問。見曹寅進來，李氏同天佑兩個都迎上去。
畢竟對於一個過日子人家來說，長媳就是未來的女主人，自然聘禮要從重。
曹寅已經彎下腰，將天佑抱在懷裡，一邊捏了捏他的小臉兒，一邊回道：「回來一會兒了，在園子里溜達溜達。住了二十多年了，這想著要搬家，心裏也有些不對味兒。」
如今，兆佳氏眼前，就擺放著兩柄如意。雖說都是全玉的，但是一個是白玉如意，一個卻是青玉如意。
江寧，清涼寺，方丈室。
一個名貴，一個通透，看著都不錯，但是身價卻相差了數倍。
京城，曹家東府，內院正房。
忙了一天，兆佳氏也有些乏了，想要早點歇著。她伸出手去，摸了摸炕頭，卻是有些發燙，便對紫蘭和綠菊道：「被窩鋪炕梢，前面烙得慌。」
「齊觀，你這是專程等老夫？」曹寅問道。
終於要回京了。
如意匣，是聘禮中的重要物什。
曹寅佇足樹下，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樹榦，想著在這裏生活二十余年期間的點點滴滴，心中也帶著幾分感觸。
曹寅打清涼寺出來，回到織造府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他沒有直接回內院，而是到了東路的花院子。
兩個如意匣擺在一邊，兆佳氏摸了摸這邊的如意，又看看那邊的，就有些拿不定主意。
根據家境不同，用的如意也不同。就算是尋常百姓之家，也要用岫岩石、錦川石的如意，以全禮數。
「鵝籠」、「酒海」、「魚池」什麼的都已經預備好，只有如意匣這塊兒，兆佳氏還沒有拿定主意。
柳
園子門口，已經有人肅手等著，正是柳衡。
權貴之家，多用全玉的如意；次等的，用三鑲點翠或瑪瑙、珊瑚鑲嵌的如意。
除了「鵝籠」、「酒海」這些需要現預備的不算，其他的如「綢緞尺頭」、「金銀首飾」，還有合歡被、褥的里、面以及裏面裝的棉花，都是兆佳氏多年前就預備齊的。
曹頌是嫡長子，按理來說，自是可著這一房媳婦撿好的來。只是靜惠是那個身世，次子這邊聘的又是自己的親侄女，兆佳氏心中委實有些猶豫。
看來，就算是心中不喜，也曉得給長媳留些臉面。
見曹寅出來，他上前一步，俯首道：「老爺！」
曹項已經入學，如今在國子監讀書；曹碩這邊，曹顒也尋了人在八旗學堂那邊說了，明年正月便能入學。
李氏吩咐丫鬟端來熱水，親自投了毛巾，侍候曹寅凈面。
……
旗人下大定，最重視的就是這「如意匣」了。如意象徵著吉祥如意，所以是聘禮上必不可缺的。
原本真以為要在這邊終老，能這般抽身，也算是得了善終。為子孫積福，就是他如今心裏最大的念想。
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曹頌同曹碩兄弟兩個都是兆佳氏嫡出，但是兩個媳婦，一個是她自己挑的，一個是被矇騙著定下的，心中有所偏頗也不奇怪。
雖說已經是入冬，但是江寧的氣溫仍很暖和，織造府花園裡的樹上還儘是綠意。
「是，小的記下了！」柳衡恭聲應了。
兆佳氏卻是煙癮犯了，從炕桌上摸了煙鍋在手上。
走到山門，曹寅轉過身來，望了望遠處的香煙了了，沖慧空擺了擺手。
因花園太大，曹寅走了一會兒，便有些乏了。看著天色
明兒十四，就是往富察家下定的日子，所以晚飯後曹顒同初瑜都到這邊來。曹頌、曹碩、曹項他們兄弟也在座。
往富察家的下定日子是明日，往侍郎府下定的日子是本月二十四。各色聘禮，都是一式雙份，倒是也省心。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給長媳，自是無話說。
男人家粗心，就是曹顒自己個兒，見兆佳氏坐在炕上挑如意，也沒多想。因為那兩柄如意表面上看著，都是精緻的物件，瞧不出太大區別來。
既是曹寅惦記，已經給他尋了去處，那他只有感激的，躬身謝過曹寅。
這十來年過去了，終於熬到兒子娶媳婦的時候。兆佳氏的心裏，也是酸甜苦辣，什麼滋味兒都全了。
曹寅已經寫信給兒子了，如今總算是要團圓。
「老爺才打山上下來？妾身原還擔心關城門呢！」李氏笑著問道。
初瑜心裏不禁暗嘆，曹頌這場折騰也不曉得是好是歹。
曹寅道：「虛名兒也是名，這個是你們兩口子自己的干係，你問過許氏那邊。她年紀尚輕，想要再走一步也不算什麼。她要是真有這個意思，你便求太太那邊做主好了。」
座鐘響起，已經是戌正（晚上八點）時分。
兆佳氏吃了一口煙，臉上卻有些陰鬱，嘀咕道：「好好地一柄白玉如意，怎麼就磕了？嘖嘖，多好的東西，真是可惜了了……」
方寸之間，黑白縱橫，已經收到終局。慧空大笑一聲，將手中的白子放下：「曹施主今日勢如破竹、銳不可擋，老衲認輸了。」
兆佳氏的選擇卻讓初瑜有些意外，她仔細地摸索了那兩柄如意，將其中白玉如意裝了如意匣，另外一柄用絨布包
早在曹頌十來歲時，她跟曹荃兩個便念叨著什麼時候能娶媳婦。等到家裡有什麼好的綢緞料子，都特意留著，尋思給兒子下聘用。
他自幼只會彈唱，不通生計，要是離開宅門，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只是感念曹家大恩，不願自己給曹家帶來麻煩禍患，所以才想著做一守墓人。
天色已晚，曹寅同他說了兩句，便回開陽院去了。
曹顒同初瑜見時辰不早了，便起身同兆佳氏別過，回府去了。曹頌他們三個見母親打了哈欠，也都隨著兄嫂出來，回各自院子安置不提。
初瑜坐在炕桌另一邊，卻是能瞧出不同來。那柄白玉如意的尾部，有內務府的標識，這是御賜之物。用這個做聘禮，不僅名貴，還體面。
「是，老爺，小人聽大管事說老爺太太已定下北上之期……」說到這裏，他卻是帶了幾分猶豫，道：「小人是飄零之人，得大爺庇護，得老爺收留，心中感恩戴德，情願孝犬馬之力。只是小人從京中逃亡出來，要是再隨老爺太太進京，說不得要給老爺同大爺惹禍。要是老爺抬舉小人，小人寧願往豐潤，做一守墓之仆。」
曹寅放下毛巾，點了點頭，道：「兩個大侄子眼看就要成家，等到什麼時候，兩個小的也娶親生子，二弟那邊我也算是能交代了。往後啊，什麼也不圖，就圖兒孫平安……」
盤腿坐在棋局另一側的，正是穿著青布夾衣的曹寅。他也「哈哈」兩聲，道：「老和尚倒是乖巧，往後想要再贏你一局，卻是難事了！」
兩人應了，綠菊服侍兆佳氏放下頭髮，去了鐲子、素簪等首飾；紫蘭跪在炕上，展鋪蓋。
兄弟幾個，坐在椅子上，有一
曹寅把天佑放下，接過毛巾，擦了臉，道：「樹挪死，人挪活，早些年顒兒便勸了我多遭，起先還沒放在心上。如今不舍歸不舍，心裏卻是鬆快多了。往後啊，到了京城，我帶你出去轉轉。你自幼在南邊，每次進京也是匆匆忙忙。說句實在話，除了冬天天氣冷些，春天風大些，北邊的日子過起來，也有幾分意思。什麼廟會、香會，都是江寧沒有的。到時讓媳婦陪著你，去湊湊熱鬧。」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人雖說一個是方外，一個是方內，這些年下來，也算是半個至交。
曹寅亦收斂了笑意，伸腿下地，雙手合十道：「謝過大和尚吉言！」
他並不是只看出身的迂腐之人，對於戲子也不會心存鄙薄之意。兩人相處兩年，整理了不少曲子，算是半個忘年之交。
慧空掃了一眼，棋盤上剩下的半局棋，道：「曹施主如今胸有成竹，神明清爽。此去山高水長，惟願佛祖保佑曹施主逍遙自在、不失本心。」說到最後，神情鄭重許多，露出幾分森嚴佛像來。
除了《通書龍鳳貼》同《過禮大貼》這兩樣，第一抬聘禮上放得就是如意匣。
綠菊將首飾往梳妝盒裡放好，見兆佳氏拿煙鍋，忙從一邊取了煙口袋，裝好了煙絲，又取了火鐮子點上。
要是兆佳氏將其中的白玉如意給了侍郎府下聘，心中的偏頗之意則一覽無餘。那樣的話，靜惠進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現下看來，兆佳氏的性子倒是柔和多了，這樣下去，往後婆媳相處也能安生些。
李氏聽了曹寅這話，臉上添了幾分笑模樣，道：「瞧老爺說的，誰家老婆婆整日帶著媳婦溜達的？只要能守著兒子媳婦，能看著孫子孫女，妾身便別無他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