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定風波
第588章 三寶（下）
憐秋站在一邊，淚流不已，已是說不出話來。
那托夫見他相望，伸手摸向腰間，見他輕輕搖頭示意，才放下手來。
惜秋跪在炕邊，拉著庄先生的手，喃喃道：「先生，先生，您醒醒……」
庄先生止了咳，但是臉色卻紅的怕人。
說到最後，李氏帶著幾分感傷，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兩人都很緘默，一路上，就聽到凌厲的風聲，與紛亂的腳步聲。
時下，已經是數九天氣。
北風越發緊了，吹得山頂的樹枝亂顫，使得上面的積雪簌簌落下。
初瑜坐在素芯對面的椅子上，聽她說的是「額娘」，有些疑惑。隨後想到董尚兩家同曹家不同，歷代做京官的多，沒有像曹家那樣保留漢俗。
加上上個月添這個小的，我生了三個孩兒，卻是四個兒女。我家的三姑娘，前些日子回來過，你也當見過。說句實在話，雖不是我肚子里出來的，我卻比她姐姐更疼她。
李氏坐在炕邊上，笑眯眯地看著眼前坐著的素芯，軟言道：「說起來，咱們同你父祖這邊還差些，你外祖那邊，與曹家卻是幾輩子的交情。就是你額娘，四十五年我同我們老爺進京送女選秀時，也曾見過。是個賢惠人兒，只是看著身子單薄，當時我還曾勸她好生補補。沒想到，卻是沒兩年就去了……」
智然聞言，不由地一怔。
……
他只覺得頭疼欲裂，暈眩得緊，眼皮卻是再也睜不開，沉沉地合上。
庄先生看著女兒的小臉，想要說話，卻是張不開嘴。
山上積雪未消融，映照在夕陽下，美不勝收。
蘭院，上房。
李氏笑著說道：「放心，不為難姑娘。只是規矩是死的，人的活的。聽說你是在御前當過差的，除了皇上與後宮的主子們，這世上，誰還敢吃了熊心豹子膽指使姑娘不成？姑娘也別為難我了，要不然，我真要將姑娘供起來了。」
智然已是睜開雙眼，看著庄先生，分外鄭重：「先生，往世不可追也。小僧心裏無怨，亦
庄先生在床上，原是闔眼的，連聽妞妞說了兩次「阿爹」，眼皮動了動，慢慢地睜開眼睛。
妞妞原是稱呼庄先生「父親」的，後來庄先生在茶館飯舍中看到的聽到的父女相處之道，不少是稱呼「阿爹」的。
「什麼奴婢不奴婢的，沒得叫人臊得慌！說起奴才來，這大清國上下誰不是皇上的奴才呢？太后老佛爺是個慈悲人兒，許是瞧在我們家老爺與天佑父親辛苦，讓姑娘過來，這榮寵不過是給外頭的人瞧罷了。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哪裡真敢勞煩姑娘？」
雖然智然說了許多，但還是沒有庄先生想要之話。庄先生邊咳，邊掃向智然，目光中帶著幾分冷冽。
綉鶯應聲下去，初瑜開口道：「太太，大管家巴巴地使人來問，委實令人放心不下。媳婦先過去瞧瞧，希望有驚無險才好。」
妞妞向來調皮，這個時候也安靜下來，乖巧許多，揚起頭來，小聲問道：「小姨，阿爹又病了？」
遠遠的石板路邊，兩個馱夫，不停地跺腳，想要驅散周身的寒意。
聽提到她母親，她的身子直了直，神色中多了幾分莊重，不卑不亢地說道：「奴婢額娘生前也多次同奴婢提起夫人的慈愛，若是額娘還在世，曉得夫人上京，定會欣喜不已。卻是天不遂人願。」
這回，憐秋卻是看了眼妞妞，讓妹妹帶她到後院安置。
智然前面還仔細聽著，待聽到「還俗」二字，卻是心神一稟，忙稽首道：「阿彌陀佛。」
大管家曹忠得了消息，趕緊出來，使人將庄先生送回榕院，又打發人望二門裡送信請太醫。
看到小妾與女兒都在眼前，面露關切地看著自己，庄先生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啞聲道：「我沒事……不用擔心……都是老毛病，
庄先生裹著裘皮大氅，手裡捧著手爐，見了智然緊張的模樣，初還打趣，過後卻是迷迷糊糊的，有些睜不開眼了。
庄先生聞言，臉上露出笑意。
他們的心裏，許是矛盾的，既是盼著這樣的天氣，有人能坐著馱轎上山賞雪，使得他們賺幾個飯前；又許是不停地在心裏嘀咕，這不是有錢人吃飽飯撐得慌么？
庄先生只覺得嗓子眼腥咸，從袖子里掏出帕子，捂住了嘴巴。
妞妞見父親如此，也有幾分心疼，很懂事地走上前，抓了庄先生的胳膊，道：「不怕，不怕，有了病，吃點湯劑就好了。阿爹要早些好起來，教妞妞騎馬射箭。」
到底是孩子，不曉得壓低聲音，妞妞的聲音就有些大。
說到這裏，李氏嘆了口氣，探出身子，拉起素芯的小手，摩挲著道：「可憐見地，聽說你家裡又有了新額娘，是你進宮后嫁進你們家的。雖說生恩未必大過養恩，不過到底比不得親額娘，也沒在一塊兒生活過。
憐秋怕擾了庄先生休息，忙回過頭來，瞪了妞妞一樣。
庄先生扭過頭來，看著智然，緩緩地說道：「你的心魔，可去了？」
榕院，上房。
就算智然在香山待了大半年，庄先生也是常來這邊，兩人品茗下棋，可謂是忘年之交。
她神色之間帶了幾分慌張，近前幾步，回稟道：「太太，大奶奶，剛才大管家使人二門傳話，庄先生病了，是不是立時請太醫過來。」
惜秋則是站在地上，手裡牽著妞妞，看著炕上的庄先生，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個不停。
「咳，咳，咳……」
惜秋紅了眼圈，還沒有開口，妞妞已經攥了庄先生的袖子，搖搖頭，道：「不走！妞妞要跟阿爹在一起。」
尤其是今天這個小老頭，看著半死不活的模樣，還巴巴地上山來。不過話說回來，穿著大毛衣裳，坐在馱轎上，也冷不到哪裡去。
庄先生看著智然，見他神情堅定，沒有再多
憐秋與惜秋兩個停了，都搖頭，庄先生沒有法子，只好勸道：「到底是病著，別讓妞妞過了病氣兒，還是帶她去後院歇著。」
卻是要變天了，天色一下子幽暗下來，山頂也起來疾風。
靜寂的山頂，聲音傳得分外遼遠。這些撕心裂肺的咳，似乎震得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想要回同上山時一樣，庄先生坐著馱轎，智然步行。
他的神色難掩哀痛，肩膀不禁微微發抖，聲音帶著幾分寂寥。
「咳，咳，咳……」
他慢慢地直起腰身，一時之間，智然竟發生一種錯覺，那就是眼前這個小老頭的身形一下子高大起來，需要仰望。
憐秋手裡拿著個濕帕子，眼圈紅紅的，擦拭著庄先生的額頭與手腕。
平日里打著機鋒的話，兩人說了不少，卻從沒有今日這般直白。
待咳聲止住，他卻看也沒有看手中的帕子，而是揉成一團，又塞回袖子里。
庄先生沒有立時回答，而是望向遠處的群山。
庄先生看著女兒，想要伸出手來，摸摸她的頭，卻是抬不起胳膊。
初瑜去了，李氏也失了寒暄的興緻，有一句沒一句地同素芯說了會兒，便叫人送她回去了。
妞妞見庄先生醒了，立時放開惜秋的手，奔上前去，撲到炕邊，道：「阿爹，阿爹，快些好起來……」
瞧瞧，我真是老啰嗦了，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既是蒙太后恩典，讓你到了咱們家，權當自家一樣，無需外道。我這邊，也權當是多了一個女兒了。這般在客房住著，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前幾日已經打發婆子將東邊的院子收拾出來一個，這布置擺設就按照我們三姑娘沒出閣的屋子一模樣的。姑娘要是覺得有不便宜的地方，也不要外道，咱們再添減。」
這掙扎之間，他額頭就添了一層毛汗。
從智然上京至今，已是滿一年。
「到底是上了年紀，這入冬以來，已是病了幾遭了。」李氏說著，對綉鶯道：「還有什麼可請示的，自然是
庄先生見他如此，不由皺眉，道：「你在西山參悟了半年，還沒做出決斷么？」
話未說完，就被智然打斷：「先生，小僧長在佛門，這二十二年來，只偕佛事。這兩年，雖遊歷京城，沒有駐廟修行，向佛之心不減。」
庄先生躺在炕上，牙關緊閉。剛進榕院時，他的臉色紅得怕人，現在卻是白得怕人。
他思量了一遭，猶豫了下，道：「若是小和尚六根難斷，還俗也無不可。曹顒手足單薄，若是曉得……」
智然瞅了眼遠處的馱夫，又看了看老態畢露的庄先生，嘆了口氣。
素芯坐在李氏右手的椅子上，靜靜聽著。
智然的僧衣被風吹得鼓鼓囊囊的，庄先生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說到這裏，他似醐灌頂般，減去了周身的沉重，只剩下滿臉慈悲：「成就佛果之諸佛具足十力、四無所畏、十八不共法、四無量心及壽命自在、神通自在等德相。智德、恩德小僧不好說，小僧心愿斷德，驅除心中煩惱惑業。」
智然見了，也頗為擔心，無法心如止水，吹促這馬車快行。
智然的臉上現出苦笑，看著庄先生道：「先生向來關愛曹顒，這是要為他掃清障礙么？」
天色已經是微黑了，已經紛紛揚揚地下起雪花來，想要回城的話，時間有些來不及。
庄先生與智然便在碧雲寺歇了一晚，次日才坐著馬車回城。
庄先生只覺得身子越來越輕，意識越來越模糊。
智然慢慢地低下頭，闔了雙眼，雙手合十，嘴裏不知在念著什麼。
初瑜正好走到廊下，剛想讓丫鬟通報，聽到憐秋的聲音，不由心裏一驚。也顧不上許多，直接挑帘子，進了上房。
枯瘦的容顏，卻是分外平和，沒有痛苦之色。彷彿睡著了似的。
待馬車進城，到了曹府時，庄先生已經昏倒在馬車裡。
他使勁地握了握拳頭，讓自己精神更好些，才睜開眼睛對憐秋、惜秋兩個
……
見庄先生仍是一動不動，她也沒有回頭，直接高聲道：「妞妞，快叫人，快叫人啊……」聲音儘是慌亂。
「你為何而來？」庄先生的神情分外嚴肅，聲音也帶著幾分冷冽。
素芯見李氏話說的這個地步，卻是無可辯駁，正尋思該怎麼說，就聽到門外疾步進來一人，是李氏的大丫鬟綉鶯。
智然抬起頭來，目光清澈而堅定，搖搖頭，道：「先生誤會了，小僧已皈依三寶，從未起還俗之念。」
「先生……」憐秋唬得臉色青白，聲音中帶了哽咽。
素芯見李氏如此，忙站起身來，躬身道：「奴婢謝過夫人厚愛，只是身負上命，不敢亂了規矩。」
惜秋含淚點了點頭，妞妞的小臉皺著一團，看著床上的庄先生，撅著小嘴，嘟囔道：「庸醫，給阿爹看不好病……」
他用眼角望了遠處的兩個托夫一眼，臉上看不出喜怒。
他的心裏，湧出濃濃的悲傷。
李氏聞言，收了笑；初瑜這邊，已經是站起身來。
李氏點了點頭，道：「嗯，去吧，去吧，要是看著重的話，就使人往衙門裡送信。」
「老朽年將花甲，做了三十年的館客，至曹府這六年半來，過得最是悠閑自在。聽戲、喝酒，哄著閨女練大字兒，人生之樂，盡在於斯。」說到這裏，他轉過身來，看著智然道：「你在曹家，也待了大半年，一切都在你眼裡。曹顒待你以誠，這個不用老朽說，你也當曉得。老朽今日找你來此，並不是要你保證什麼，而且希望你能考慮一下，若是心裏牽絆太多，就還俗吧。」
他聽了，覺得聽著親，便逗著妞妞改了口。
「已生之惡令斷、末生之惡令不生、已生之善令增長、未生之善令生。小師傅也是肉胎凡人，悲哀喜樂並不是大事，只望小師傅謹守心田，不要墜了魔道。」庄先生沉吟著，說道。
「先生……」智然看著身子佝僂成一團的庄先生，臉上帶著幾分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