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定風波
第525章 談棋
曹寅見幾個小傢伙越來越鬧，原想「咳」一句，讓他們安靜安靜。不過，見曹寅一會解說這個，一會兒回答那個，父子眾人其樂融融的模樣，曹寅露出淡笑，沒有說話……
紫晶原在下首侍立，為眾人布菜。
她神情已經僵住，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只覺得心裏跟翻了五味瓶似的，什麼滋味兒都全了……
到底媳婦面前，多少還是當給兒子留些體面才好。
初瑜聞言，不由愕然，半晌方道：「太太慈悲，過問此事，是紫晶姑娘的福氣。關於她的終身大事，大爺同媳婦早年也是放在心上的。只是瞧她的意思，早已絕了這個念想。幾年前就開始茹素，還得大爺怕她身子挨不住，說了幾遭，才使她改了主意。初一、十五全素，平日里半素。」
四個碗菜，燉泥鰍、羊肉汆丸子、山珍燴野雞、干豆角燉排骨蘿蔔。兩個鍋子，一個酸菜白肉，一個羊蝎子。
「姑娘，今年那四頃地的租子，租子攏共收了一百八十三石糧食。雖說咱們這邊是井地，但是天旱得厲害，收成不如往年，只有七成成色，所以比往年的少些。已經尊姑娘的吩咐，舍了一百二十石。剛好城北有幾家處寺院準備臘八開始施粥，就每處舍了三十石。還剩下的六十三石，是繼續往寺廟舍，還是留在倉中，還要請姑娘拿個主意。」何茂財道。
這都哪兒跟哪兒，曹寅聞言，忘了李氏一眼，見她帶著擔憂，想到她這番慈母心腸，不由嘆了口氣。
李氏想要做媒，只是一時興起罷了，聽了初瑜這番話，也無心勉強。婆媳兩個，又說了兩句閑話，就回到西屋。
紫晶卻是不同，總是帶著笑模樣。雖說行為還是那般得體，待人也溫煦，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已經像是真正的婢子一般，不管有意、無意，也不曾露出大小姐的架子。
就聽曹寅道：「怎麼不當事兒？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身為我的兒子，要是太差了，我這個當老爹的，也沒臉面……」
曹顒應了，同初瑜兩個給父母道了晚安，結伴回東院去了。
「聽說現下有的寺廟也不像話，將外頭捐的米扣下，還有私下變賣的。只望這幾處寺廟能好些，只要有一半米進了貧苦百姓的口中，就不枉我這番心意。」紫晶摸了摸左碗的一串菩提子念珠，說道。
想到這裏，李氏不由生出做媒的心思。
從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到卑微的奴婢，換做其他人，說不得要悲悲切切、怨天尤
這話里對紫晶的推崇不是一二，已是將之當成長輩般，李氏心裏雖曉得紫晶人好，但仍忍不住有些吃味。
「老爺那麼愛下棋，智然師父在時，一下下半晌。如今只有額駙陪著，要是額駙這邊老是輸，想必老爺那邊贏得也沒趣味。」初瑜道：「許是因這個，老爺才盼著額駙贏，額駙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看來，自己真該教導教導兒子如何「下棋」了，曹寅在心裏自語道……
曹寅夫婦所在之處，是園子的正中，是座兩進的院子。前面有廳五間，廳西三間涼房，廳東則是連著游廊，連著園子東南角的一處亭子。
她正想著如何將這個話岔開，將見曹寅擺擺手，道：「忙了一日，你同媳婦也乏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李氏見丈夫如此，越發擔心，猶豫了一下，道：「老爺，這下棋就這麼重要麼？我瞧咱們顒兒，各方面都算好的。就算這棋藝差些，也不當事吧？」
李氏帶著女眷在西屋，曹寅父子帶著幾個男孩在東屋吃席。
紫晶年歲不大，但是算起來，除了侍候過老太君之外，也算是曹顒的保姆嬤嬤。懂得尊老，也不枉費紫晶這些年主持家務、里裡外外的操勞。
這才是大家公子哥兒的做派，守著規矩禮法。
曹顒盤腿坐在炕上，陪曹寅下棋。初瑜這邊，則是同婆婆商量明日進香之事。明日是十一月十七，阿彌陀佛誕生日，附近的寺廟裡都有法事。
曹顒看了，卻是微微一愣，有些怔住。不說別的，就是腌雜菜與腌鬼子姜兩道小菜，是他上輩子常見的。小時候，家中老母腌制的醬菜中，就有這兩種。
只是飯桌上，有七娘與妞妞兩個孩子在，不合適說這個，所以她就低下頭，喝了兩口湯，心裏已經開始琢磨，待會兒得空，好好與媳婦商量商量……
白子已經淪陷，早已沒有反敗為勝的可能。可是曹顒仍是苦苦掙扎，沒有棄子認輸。
或許是新奇，或許是下晌在菜棚子玩累了，幾個小傢伙筷子飛快，吃得甚是香甜……
就因為這份隱忍與懂事，使得老太君另眼相待，一直放在身邊使喚。
今日的晚飯卻是豐盛，琳琅滿目，看得幾個小傢伙都不眨眼。曹寅見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原還想板起臉來，同兒子說說「節儉」；待看到碗盤裡別有洞天時，他還是合上嘴巴。
曹顒看了妻子一眼，道：「怎麼會？這又不是一日兩日能學
遇到不認識的菜肴，他們就撂下筷子，小聲發問，待曉得名字后，亦是滿心好奇，想知道暖房裡有沒有。
李氏聽了，這才放心。
帶著孩子們轉了一圈暖房，曹顒同初瑜兩個就帶著眾人回到這邊院子。
西屋父子二人，正守著棋盤搏殺。
李氏、初瑜婆媳，都是宅門裡長大，對於這些山野村食，也多是初次相見。田氏與憐秋姊妹早年在外頭生活過，多是認識的。
滿屋子菜香，幾個小傢伙，齊刷刷地在望向曹寅。
如今，白子敗相橫生，曹寅撫著鬍子，已經難掩得意之色，看來是心情大好。曹顒這邊，樂不得讓父親多歡喜一會兒，就苦苦熬戰。
小湯山，曹家別園。
紫晶聞言，點點頭道：「勞煩老管事費心，確實好主意，就這麼辦吧。」說到這裏，她想了想，道：「只是到底是我的私事，也沒有白使人當差的道理。總要給些辛苦費，之前寄存在老管事那的二十兩銀子，老管事看著給就是。」
雖說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但是天佑看了看眼睛的菜，又看了看碗中的飯，忍不住低聲對曹寅問道：「祖父，這飯有栗子味兒……」
因今兒是來湯泉莊子的第一日，李氏的意思，是要大傢伙吃個團圓飯。等到明日，在各院吃各院的。
現下，看這些吃食，預備得甚是有心，味道也極為可口，葷素相宜，有兩道是李氏、曹寅平素喜歡吃的。
西屋，女眷這邊。
曹顒笑道：「父親同兒子本不是一個分量。兒子這邊自然比不得父親棋藝精湛，輸了也尋常。」
熱菜還好，幾個小傢伙多是也認的，小菜中卻是都瞅著眼生了。
八道壓桌小菜，麻油干馬齒莧菜、腌雜菜、腌鬼子姜、拌蘇子葉、虎皮凍兒、炸小魚兒、紅油肚絲、白水羊蹄。
終於到了絕境，曹寅挑了挑眉，將手中黑子落盤，殺了兒子一條大龍。
「是啊，小老兒也擔心這個，專程使人打聽了，挑得還是主持口碑好的幾家。要是再有弊端，也是別無他法。」何茂財嘆了口氣，道：「剩下的糧食，若是姑娘不願變賣換銀錢，還想繼續舍話，小老兒倒是有個愚見。」
在曹家下人中，紫晶同何茂財一樣，都是老太君舊仆，所以何茂財心裏待紫晶也親近。瞧著曹顒禮遇紫晶，他也跟著欣慰。
曹寅坐在炕沿上，不言不語，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麼。
曹顒已是若有所悟，站起身子，俯首道：
真到了決定生死攸關之局時，則是後悔晚矣。
平素女眷都拘在內宅，難得出府，李氏自然也樂園帶著她們出去透透氣。只是城外不比城裡，香客雜，得提前安排妥當了，才能省得衝撞了。
加上曹顒這些年，對他也是全心依賴，甚是抬舉，老爺子即便操勞，也覺得受用。
「呵呵，這個倒是用不著。大爺早有話交代下來，說姑娘想用糧食、想用人手都隨意。就因姑娘說舍糧，大爺囑咐今年昌平莊子的糧食不賣，都入了倉了。要是姑娘捨得順心，想要再舍的話，就用倉里的米。」何茂財想到曹顒的這番交代，越發覺得曹顒這個小主子對胃口。
畢竟他們父子兩代人，打理了六十多年的莊子，不是曹家產業，是孫太君的陪嫁。曹家其他人，按照規矩，也管不到他們頭上。
聽何茂財說有主意，紫晶忙道：「老管事既是有主意，請說便是。我整日里在內宅，就算有心，到底眼界窄，心有餘而力不足，哪裡趕得上老管家見多識廣？」
李氏聽了，不禁搖頭，道：「身為女子，到了該出嫁之時，就應出嫁；到了該產子之時，就應生兒育女。尋個老實男人，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才是福氣。瞅著她像是明事理的，怎麼如此看不開？」
……
人都愛聽好話，即便何茂財活了大半輩子，仍是如此。
遇到她們婆媳相問之處，少不得田氏等人也一一解說。七娘與妞妞也在坐，妞妞聽得津津有味，七娘則是在田氏與憐秋姊妹不認識的，做了補充。
倒不是他在乎一局輸贏，而是這下棋本就是為了陪老父消磨時間，哄其歡心。
……
初瑜怕李氏不高興，對紫晶有成見，道：「聽大爺說，紫晶姐姐少時遭逢大變，許是因這個的緣故，怕了外頭，寧願留在府里，了卻餘生。」
紫晶雖沒有更衣剃髮，但是早就開始吃素，心裏已經歸了佛門。只是感念曹家恩德，眼下又需要照看天佑與恆生起居，所以才沒有遁入空門。她心腸慈悲，想著盡一己之力，做些善事。
這些銀子，紫晶不是貼補在天佑、恆生兩個身上，就是使人往各處寺里捐了，並沒有做積蓄。
八道碟菜，焦溜丸子、素烹茄丁、燜燒蒜苗、肉丁青豆、炒血豆腐、爆炒羊肉、醬燒斑鳩、紅燜帶魚，野雞脖子炒肉絲。
李氏帶著媳婦進來，剛好聽到丈夫訓兒子這段。她聽得稀里糊塗，但是到底心疼兒子，怕丈夫興起，再
除了曹家，明兒同去進香的，還有個貝子府的家眷。那個貝子夫人，算起來是初瑜的堂嬸，同曹家也有往來，李氏也是認得的。因此，明兒除了曹府家丁，還有貝子府護院跟著去守衛，不會有什麼閃失。
曹寅搖了搖頭，臉上已收了笑，望著曹顒道：「你輸在沒有好勝之心。這棋盤手談，方寸之間，如戰場廝殺之地。若是沒有好勝之心，就算是棋藝精湛，也未必能保長勝之局；反而亦人，若是棋藝平平，只要存了好勝之心，也能廝殺一番。」
田氏與憐秋等人用了晚飯，就帶著孩子們回各處休息。天佑與恆生兩個是跟著紫晶住在曹顒那邊院子的東廂房的，已經跟著紫晶回去安置。
曹寅搖了搖頭，怎麼不當回事？
李氏忍不住對初瑜誇道：「紫晶真是不錯。不管她打理什麼，都能讓人省心。到底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既能幹又貼心。」
李氏叫她坐，她連道「不敢」，仍是站著侍候。李氏實是沒法子，就命她下去自用。
在曹家眾婢中，孫太君對紫晶格外憐愛，也同這個有些干係。紫晶遭逢家變時，不過是十來歲的小姑娘。
紫晶看著雖年輕，但是算算歲數，也是三十來歲的人。
不知不覺，已經到掌燈時分。
李氏見了，還以為他為下棋之事耿耿於懷，坐在炕邊，輕聲勸道：「老爺下了一輩子棋，顒兒才學了幾年？再說他打小學功課，大了進京當差，也沒有個悠哉自在的時候。若是老爺覺得他下的差，正可好這次得閑兒，好好教教就是。」
此刻，紫晶並沒有回屋子，而是被人請到前院。
……
曹顒想著父親那番話，有些魂不守舍。難道父親也看不過眼了？想要鞭撻鞭撻自己？
紫晶早已絕了婚嫁之心，所以很少在銀錢上留心。曹顒贈她這四頃地，每年收成有二百來兩銀子。她的月份銀子，是公中領一份，初瑜拿自己的私房貼一份，每個月四兩銀子。再加上逢年過節蘭院與梧桐苑的賞，一年到頭也有小一百兩銀子。
曹顒這才撂下手中棋子，道：「兒子輸了。」
他是孫家陪嫁過來的舊仆之後，同曹家的世仆不同。他原先心中只認孫太君，現下則只認曹顒。
她稍加思量，展顏笑道：「額駙，瞧著老爺的意思，是要指點指點額駙。如此一來，往後再同老爺對弈，說不得額駙也要贏上一局兩局。」
屋子靜下來，只剩下曹家這幾口人。
人生如棋局，不是一味躲避忍讓，就能有和局。有
後面正堂五間，是曹寅夫婦的起居之處。堂西有抱廈三間，是當值丫鬟、婆子歇宿之用；堂東抱廈三間，則是空著，沒有住人。
紫晶的身世，李氏也是曉得的。
既是老太君臨死前，將這個丫頭給了曹顒。那看在老太君面上，曹顒也得給紫晶好生安置才是。
只是一個是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的聖手，一個卻是學了個形、未學到神的半調子。這其中，高低立下。
初瑜去東屋看完天慧，見丈夫如此，想到公公那番話，不像婆婆那麼混沌。
現下想說親，尋個鰥夫做續弦，也不是難事。畢竟紫晶長得體面，為人行事又可親，曹家再給置辦一份嫁妝，也能風風光光地出門子、做奶奶。
初瑜點點頭，道：「是啊，太太。除了老爺太太，這麼疼額駙與媳婦的就只有紫晶姑娘了。」
紫晶這邊，卻不敢理所當然地受著曹顒的好意。
這「下棋」也是大事兒，要是不會籌劃，沒有長遠之見，不會布局，只顧眼前得失，那就要處處被動。
只是見妻子用心開解自己，他心中一暖，笑著點點頭道：「是啊。你說得有理。看來，我當生出好勝之心，讓父親不要那麼得意，好好地殺上幾局才好……」
聽了紫晶的話，他心裏甚是舒坦，笑呵呵地說道：「不敢當姑娘的誇，只是不敢糟蹋姑娘善心，使人仔細打聽了。進今年春夏大旱，入冬以來，又連下了幾場雪。京畿各州縣怕凍死百姓，本月初一開始，就在各州縣設了粥棚，各個鄉里，也有民捐。依小老兒愚見，與其將這糧食舍到寺中，還不若舍到各地粥棚。打發兩個人跟著，他們總沒膽子，將糧食吞沒。」
曹寅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個兒輸在何處？」
見曹寅動筷子，其他人才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就算再能幹忠心，也不能就拘在府里當老姑娘。
隨著孫太君將這個田地轉贈曹顒，何茂財忠心的對象，就換了曹顒。
這番教導，另外深意。
見丈夫神色鄭重，李氏喃喃道：「老爺……」
初瑜這邊，早已委了紫晶，安排妥當。
曹顒在旁，道：「父親，這是栗子飯，生栗子碾碎同小米一起煮的。兒子前幾年來莊子時曾吃過一遭，甚是美味。」
東院，上房。
曹寅看了看碗中的飯，微紅色，確實香氣撲鼻。
因提及紫晶，她將媳婦領到東屋坐下，將心中所想，說了一遍。
曹顒心裏敞亮的，父親的那番話說的是棋，又不是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