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奉天運
第928章 「爭見」（下）
她從外頭回來，還沒更衣梳洗，曹顒就沒有久坐，回梧桐苑了。
書齋中，鄭燮正教授孩子們畫技。
王嬪猶豫了一下，道：「昨日，德主子倒是提了一次。她不是有兩個侄孫女候選么，聽宮裡的風聲，弘明那邊怕是沒戲。瞧著那意思，若是不指給弘明，就要給你同你哥哥。那兩個姑娘，前些日子被德主子帶到熱河，我也見過的。雖說容貌不十分出色，但是瞧著性子溫柔，也是不錯的孩子。」
越是瀕臨死亡，少年時的種種就越發清晰。
「額娘能攔就攔下，實是攔不下，額娘就請宜母妃先下手，指兩個尋常人家的下來，省得不安分，鬧騰得兒子頭疼。」十六阿哥退而居其次。
最終，康熙什麼也沒說，李氏什麼也沒說，大半個時辰的功夫，這屋子裡就是一片靜寂。
……
李氏倒是好奇，多看了秀女們一眼。因為都低著頭，穿著一樣的衣服，倒是看不出什麼。
她以為聖駕到后，自己會退出，但是卻見證了這場「父女相會」。
臉上擠出幾分笑意，低頭那刻，卻是淚落滿襟……
這一場相會是枯燥無味的，年邁的帝王，半百的老婦，若是抱頭的痛哭，才是怪誕的吧。
她的心微微顫抖，還是慢慢地抬起頭，望向幾步外坐著的老人。
早先錢陳群在曹府時，最喜歡的弟子是妞妞；如今鄭燮在曹府就館，最得意的學生是雙生子中的弟弟左成。
十六阿哥同曹顒常見的，倒也沒什麼話說，看著李氏上了馬車，就同曹顒別過。
曹顒本想明年將天佑他們都送到官學，讓他們也能接觸些同齡的夥伴朋友，省得養在宅門中不剛強。但是，這入學卻成了一道坎。
「抬起頭來。」隔了半晌，就聽康熙幽幽道：「叫朕看看你。」
王嬪在旁，幽幽地嘆了口氣，伸手握著李氏的手，道：「想開些，你是有福之人，且想好的。」
民間老話，「老兒子，大孫子，老兩口的命根子
初瑜本還提心弔膽，聽曹顒說了，才算安下心來。
他想要開口解釋，告之李氏她是金枝玉葉，尊貴的公主。也想說之所以養在民間，不是他這個皇阿瑪無情，而是遵從她母親的心愿。
若是李氏十歲，或許是怯生生地問一句「您真是我爹嗎」；二十歲，會帶著惱怒與悲憤，質問一句當年為何對自己不聞不問。
多少年後，他名揚天下，也始終對曹顒恭敬如父兄，不曾有變……
不過，卻是事與願違。
骨肉相認，通常是什麼情景？
說到最後，他臉上已經帶了笑意。
不待半點輕慢，眼睛中是篤定。看著鄭燮的眼神，不像是看著個破落的秀才，而像是看著士林大家似的。
竟是，相對無言。
不過，曹顒卻不打算同鄭燮細說。
她也不惱，只是想起兩個孫子都是庶出，多少有些遺憾：「聽說七阿哥府上有求子的方子，你也打聽打聽，給你媳婦的張羅張羅。」
「當初十六阿哥放出話，將金子說成了五千兩，剩下的都是銀子。只是金銀重量大小不同，若是有心人探查，怕是也瞞不過去。不過沒什麼，這是太后名正言順賜下來的，母親就安心收著吧。只是太後娘家那兩座親王府，咱們當預備些禮過去。他們在京城也建有王府，倒是的不用送到關外。」曹顒想了想說道：「再有就是太后那邊，再有一個多月，就到太后祭日，母親拿出幾百兩金子，舍給寺里，為太后祈福也好。其他的財物，暫且就不動為好，左右咱們家也不缺這個。」
德妃與宜妃明爭暗鬥半輩子，十六阿哥可不想殃及己身，怎麼會樂意同德妃的娘家人沾邊。
……
不說這些雜牌子捐官，就是正途出身的進士，要是沒有銀子打點，候個三、五年也是尋常。
李氏仰起頭，拍了拍兒子的
客居京城數載，他也曉得補官不易。納捐容易，補實缺卻是得用銀子砸的。
看到李氏出來，曹顒、曹元都迎上前去。
曹顒的侍衛腰牌，早在離職守孝時，就交回侍衛處。因此，他想要回戶部衙門，就要繞遠。
回到蘭院，初瑜就避了下去，將屋子留給她們母子說話。
曹頫當年就勉強入學，不過是因為曹家正風光，那一輩又只有他一個入八旗官學。
馬車直接趕到二門外，曹顒親自扶著李氏下馬車。
李氏抬起頭，道：「見著皇上了……皇上瞅著比前些年看著顯老……」說到這裏，頓了頓道：「我原以為他會問我求什麼恩典，我都尋思好了。他要問，咱們就將科爾沁那些東西，還有太后當年賜下的如意交回去，省得留在手中惹禍……到老他什麼也沒說……我便也沒多嘴……」
按照曹顒的本意，並不想將自己的孩子分出三六九等來，想讓他們安安穩穩的長大。
天佑有爵位，又是伯爵府嫡長子，身份是夠的。恆生沒爵，但是以曹顒的身份，走動走動多送個兒子入官學也非難事。這左住、左成兩個，卻是難辦。
西直門外，風塵僕僕的十四阿哥騎在馬背上，望著前面的城牆，低聲道：「終於回來了……」
想著這些，方才父女相見無語的悲涼，竟不知不覺淡了。
李氏已見了二門，見媳婦匆忙，忙道：「慢行，別驚了肚裏的孩子。」
十六阿哥冷笑一聲，道：「她倒是愛操心。」
王嬪低眉順眼地坐在凳子上，已經是如坐針氈。
他回顧自己這一生，才發現自己沉浸在帝王的榮耀中，淡忘了許多。直到帝王的無上權勢，也不能阻攔漸進的死亡，他才發現，自己缺失許多。
等到孫禮入學，則是佔了包衣旗的光。就像他的庶弟孫初，就沒有資格進八旗官學，就在八旗官學附近外的一處私學就讀。
「
十六阿哥聽了，點頭應了，心中卻是苦笑。
鄭燮當然不知自己曾經在歷史上留下一筆，還以為曹顒是「慧眼識珠」，不僅相信自己的人品，還肯定自己的畫作。
初瑜順從地放緩腳步，道：「一直等著二門的消息，竟是睡過去了。」
王嬪曉得，兒子面上自己嫌煩，實際上是心疼媳婦呢。
那些待選秀女，面龐都帶了幾分稚嫩，倒是低眉順眼的，倒是看不出哪個特別出挑。
原因無他，只因左成在畫畫上頗為天分，入了鄭燮的眼。
自打長生來上過一段學后，東府的天護也開始啟蒙。
今日李氏進宮，是由大總管曹元帶人護送過來的。初瑜原要隨婆婆來，被李氏留下。
曹顒還要去前院尋鄭燮，就換了補服，穿著半舊的家常衣服，往前院書齋來。
就算有曹府出面，這補官的各項銀錢，也是少不得。
他只覺得胸口熱乎乎的，鼻子酸酸的，深深地做了個長揖。
雖說他沒有點名，但是李氏也曉得說的是自己。
看到自己熟悉的垂花門，李氏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精神，才總算是放鬆下來。
因此，就由十六阿哥送李氏往神武門去。曹家的馬車，就候在神武門外。
這會兒功夫，初瑜也得了消息，帶著兩個丫頭快步往二門來。
看著帝王坐著輦車遠處，李氏只覺得眼睛酸澀難擋。
當年，顏兒也是這樣入宮吧？再過三年，東府的兩個侄女也要這般進宮遴選。
想到這些，他已經肅容，給曹顒做了個長揖，道：「大人恩義，學生銘感五內。能得大人周旋，就是學生的福氣，所費銀錢幾何，還請大人告之。有朝一日，學生定如數歸還。」
李氏聽兒子安排的妥當，自是點頭道好。
這七品知縣的俸祿不過幾十兩銀子，曹顒這些為鄭燮補缺，卻花費了兩千多兩。只因今年不是納捐年，又有新進士，所以這補缺的
明年孫兒們就要送官學，聽說家中夫子要補官，不知新先生秉性如何。長生的耳朵，去年生了一次凍瘡，今年冬天別在犯了……
他斟酌一下，說道：「克柔，我早年也任過外官。外官不易，『三節兩壽』的上官孝敬，各項往來，都要拋費銀子。朝廷俸祿又低，官場上貪污成風。京城有些破落戶，家中實在缺銀子了，就典借些銀子，捐一任官，三年後就攢下一份豐厚的家底。以克柔的品行，怎會如此行事？我確實為克柔拋費些銀子，但是於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克柔若是想要歸還，就挑幾副字畫與我。克柔大才，總有揚名天下之時，到時我還佔了克柔的便宜。」
自打李氏病故，十六阿哥身邊除了嫡福晉，其他的侍妾通房，一個側福晉都沒有。所以，這次選秀就有風聲出來。
康熙也望著她，像是試圖在她的臉上尋找愛人的影子。
不過，他擔心母親，沒心思去衙門，早已同衙門那邊安排妥當，直接回府。
說完這些，她竟沒怎麼難過，反而擔心起兒子來，道：「這些金子，擱家裡太平么？會不會生出是非？」
從這也能看出，這兩位確實自有儒家風骨。不會因坐席曹府，就巴結天佑、恆生這幾個曹姓弟子，輕慢他人。
十六阿哥掃了一眼，只覺得麻煩，大踏步引著李氏離開。
李氏轉過頭來，看著王嬪，緩緩地點了點頭……
「她也沒法子，好好的兩個姑娘，送進宮來調理了一年，要是都撂了牌子，這德主子的顏面何在？」王嬪道。
這七品知縣，又是正印官，按照規矩只授進士的。雜牌子出身的，想要補上，更是難上加難。
無法掩飾的老邁，讓她心中一顫，竟然莫名生出些許酸澀。
王嬪到底不放心，使小阿哥去尋了十六阿哥來，想要叫十六阿哥送李氏出宮。剛好十六阿哥也正好往這邊來，與小太監捧了個正著。
想到這些，曹顒不禁皺
曹顒站在門口，看著屋子裡俯身作畫的小蘿蔔頭。
聽說已經補了實缺，七品知縣，他激動不已，望著曹顒，這感謝的話，不知當如何宣之於口了。
除了最初王嬪與李氏跪迎，康熙開口命二人起身，就再也沒說一句話。
這會兒功夫，鄭燮已經看見曹顒。交孩子們先畫，他出來同曹顒說話。
十六福晉上次生產後血崩，送了半條性命不說，也再也不能生育了……
不僅他們兩個，等天護長大些，也是沒資格入官學的。
就拿八旗官學來說，只有爵位或者世襲爵位的八旗子弟才能入學，要文官五品、武官三品以上子弟才能入學。
那邊收學生的限制，十歲到十八歲。每年每旗只收四十到六十人，這其中滿旗、蒙旗、包衣都有定數，競爭可謂激烈。
初瑜與曹顒對視一眼，對於李氏這般平靜的反應覺得詫異。
神武門外，穿著補服的曹顒，站在自己馬車前，正同曹元低語。
長春宮中，十六阿哥聽王嬪講述完這出「父女」相會，也說不出什麼，倒是想到自己的麻煩，道：「額娘，兒子身邊侍候的人夠了，求額娘常往儲秀宮溜達溜達，省得哪位在想起兒子，給兒子指兩個下來。」
李氏沒有在宮裡久留，康熙離開后，她就要告辭離去。
「母親，在宮裡……」曹顒開口問道。
他說不出，他想問一問李氏相求什麼，可有什麼心愿，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現下，她已經年過半百，兒孫滿堂。即便最初有震驚與委屈，這一個多月的功夫，心情也漸漸平復。
李氏已經近前，扶了媳婦的胳膊，道：「已經顯懷，正是渴睡的時候，巴巴地出來做甚？」說話間，視線落在她的肚子上，滿臉慈愛。
這世間，哪裡又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路上途過儲秀宮，就見有一隊秀女要進儲秀宮。領隊的內侍，認出十六阿哥，側身讓路，給十六阿哥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