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寶典:一本書與百年武林史》第二章 日月神教內部紛爭

八、教主違反了「教主寶訓」

第二章 日月神教內部紛爭

八、教主違反了「教主寶訓」

任盈盈後來也看穿了:「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他寶典是有意陷害於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憧,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裡,空自著急。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胡塗?」(《笑傲江湖》第三十五章)
連童百熊也認為任我行對東方不敗仁至義盡,甚至還為這個問題與楊蓮亭爭執,「只怕是教主對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對不起教主!」(《笑傲江湖》第三十章)
顯然,任大小姐對令狐沖此舉是感到滿意的。但按如今的觀點來看,這是多麼殘忍的懲罰!儘管林平之是瞎子,但是他聞得到霉味,感受得到地底的潮氣,量得出地牢空間的逼仄,精神上也會怕寂寞怕孤單。地底夏天悶得要窒息,冬天又凍斷骨頭,老了以後他極容易患上風濕病,每次發病時都會痛得滿地打滾。
因為東方不敗是靠陰謀詭計暗地裡做掉任我行的,在公開場合,他仍然是「任我行的接班人」。在教主譜繫上,他是任我行的嗣君,他是太子,則任我行是教主,他是教主,則任我行是太上教主,總而言之要高東方不敗一級。倘若任我行不死,有朝一日死灰復燃,東方不敗在法理上是落於下風,那就是亂臣賊子,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那麼窮人家孩子的世界觀與富人家的公子哥有什麼區別呢?
先來看東方不敗是否值得任我行這樣誇。
所以有可能在東方不敗心中,生與死才是一個界線,至於「生」的質量高不高,那是次要的問題。東方不敗也許認為,他讓任我行活著,哪怕是苟延殘喘,也是一種恩惠。
若干年後,重出江湖的任我行談起當年對東方不敗的知遇之恩,一再強調自己只是愛才識才,是在盡一個卓越領導的本份,沒想到好人沒好報,遇上白眼狼,同時又不忘大誇東方不敗機敏了得,天上有地上無。在嵩山少林寺上,任我行更是當著天下英雄之面,把東方不敗列為「我所佩服的當世第一位武林人物」。
退一步講,不殺也有不殺的處置方式。你篡了任我行的位,又要報答任我的恩情,這是難度很高的任務,不過也並非沒有辦法。歷史上就有那樣的先例,比如晉武帝滅了蜀漢、孫吳,砸了劉禪、孫皓的飯碗,孫、劉兩位心裏肯定是不滿意的,晉武帝於是將兩人接到洛陽,給他們造了好大一座宅子,裏面堆滿金銀珠寶、美女佳肴,擺明了要用金錢美色贖買你的政治野心。這兩人從此夜夜笙歌,小日子過得比以前做皇帝還開心,對於晉武帝也就恨不起來了。
在《笑傲江湖》中也另有一個例子顯證這種心理,令狐沖接受岳靈珊遺終託付,答應不殺林平之,照顧他終生。令狐沖最後將林平之關在任我行呆過的西湖地牢,任盈盈對此的評論竟然是:「你將林平之關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你答應過你小師妹,要照顧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笑傲江湖》第四十章)
其實不僅僅是傳授《葵花寶典》之時,打一開始任我行越級提拔東方不敗,就讓人覺得另有用心。否則黑木崖上下那麼多長老、香主、副香主,少說也得上百人,你為何偏偏相中東方不敗?那小子武功平常,長得也不帥,更重要的,他還是那個時時與你唱對頭戲的童百熊的親信,你豈不是在找不自在?
《史記·淮陰侯列傳》中,有個叫蒯通的謀士勸韓信趁著劉、項相持不下,拋開劉邦自己做老闆,否則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正所謂「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偏偏韓信這人心腸柔,中了劉邦小恩小惠的糖衣炮彈,說什麼:「漢王對我有義氣,把他的車讓給我,把他的衣服讓給我,把他的飯菜讓給我,他老婆太丑太潑辣,否則也可能讓給我。兄弟對我講義氣,我不能當他流鼻涕,不作見利忘義的小人。」若干年後,韓信被劉邦夫婦玩弄于股掌之中,這才看穿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道理,死到臨頭捶胸頓足,說:「我悔呀,悔當初不用蒯通之計!」可是,晚啦。
然而東方不敗最終並沒有成為童百熊,因為的他人生出現了第二個貴人,任我行。
莫非說東方不敗的報恩心理有假,實際上他對任我行刻骨仇恨?從他對待任盈盈十二年如一日的舉動來看,又不像。再說這仇恨來得實在沒理由,如果真有恨,不妨將任我行殺了一了百了,又何必冒極大風險讓任我行不死,活活受罪,這得多大的怨念呀?任我行又沒有扒你東方家的祖墳。
這也不是說對任我行肯定不能放生。中國歷史漫漫數千年,每逢政權更替,新貴大多都打著「替天行道」「為民誅獨夫」的幌子上台,而失敗者作為民賊獨夫,倉皇辭廟日,垂淚對宮娥之後,大多都會等來一杯金屑酒,個別運氣特別不好的,還會被押到通衢大道,在萬眾喝彩聲中身道異處,然後棄屍荒效,被野狗叨走。
可是東方不敗偏偏又沒有如此,他將任我行關在西湖底下的地牢里,打算將他爛死在裏面。別說是任我行這樣的梟雄了,即使是個普通庸人,你讓他十二年不見天日,他能不恨你入骨嘛?這種讓人生不如死的報恩方式真是別具一格,東方教主,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吶!
東方不敗偏偏沒有殺。
這說明要做一個合格的領導,不僅要懂業務,還要懂理論。東方不敗顯然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他平生所識的有限漢字都用來讀《葵花寶典》了,如果他看過另一個太監前輩寫的名著,他就不會對任我行心慈手軟了。
事實果真如此?任我行果真芳心暗許東方不敗?
所以,無論是哪個心志成熟的政治人物,處在東方不敗的位置,任我行那都是非殺不可的。
東方不敗與韓信何其相似,他們其實只能當一方諸侯,沒有做帝王的手段。利益有衝突,你們卻與政客講交情,豈不可笑?你們還不如去與妓女講感情,與商人談理想,與教授探討學術,與記者講職業操守,你們這不是嫌命長么?
東方不財死後,任我行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嚇得一旁的令狐沖不寒而慄,覺得岳夫大人真可怕:「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就沒懷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笑傲江湖》第三十一章)
不光是東方不敗本人,教眾也只看到任我行對東方不敗的好,「想當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大權都交了給他。」(《笑傲江湖》第二十二章)
而實際上呢?當時沒有一個人真正看穿任我行的心機。
對於任我行,東方不敗也一直心存感激。直到兩人最終對決之時,他在還說:「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我在日月神教,本來只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笑傲江湖》第三十一章)
要準確揣測傳主心理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只能猜個大概吧。要解釋東方不敗對待任我行的古怪方式,必須結合東方不敗的家境背景來綜合考慮。
這區別可大啦。他絕對沒可能長出一顆像李煜、納蘭容若那樣的七竅玲瓏心,對塵世萬物的觀感上升到美學的高度,他也很少有可能長出像陳蕃那樣「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的豪情胸懷。人窮志短,他的父母以及身邊的所有人人全都戰戰兢兢卑微地生活著,家庭預算只能預計半年或者三個月,全家常年忍飢挨餓,只有可能在每年社日、元日的時候,有鄉紳富翁發善心,才吃到一丁半點的犖味。他們住的房子四面漏風,夏暖冬涼,他們背負著極重的稅賦,他們經常受挨地主的鞭子、官府的板子,他們……總而言之,困苦的生活讓他們對人生不敢有任何奢望。
如此若干年,就又是一個童百熊,實力派,具有超越其職務的威望與影響力,但是有得必有失,實幹性人才往往缺乏必要的忽悠能力,在中下層很吃香,是人人知道的好漢,但在上層就有點吃不開,領導見慣了圓滑知趣滴水不漏的,對這種底層來的粗獷大老粗要麼有點瞧不起,嫌他不懂事,喜歡上什麼萬言書,要麼有點不放心,怕他闖窮禍,同時還有點嫌忌,恨他名聲太好,令普通教眾只知有長老不知有教主。總而言之不親切,實權職位是不敢給的。
讓人像鼬鼠一樣生活在地底,直到最終爛掉,你真不如給他一個痛快。
這個糟糕的結局很大程度並不是因為新貴沒有憐憫之心,而是出於實際的政治需要,新貴的地位並不鞏固,他需要杜絕一切復辟的可能。因此,只要新貴具備足夠實力掌控局面,他有了寬宏大量的資本,樣子就會變得和藹可親。這也是有歷史先例的,比如魏文帝篡奪了劉漢的天下,但是並沒有殺死漢獻帝劉協,晉武帝篡奪了曹魏的天下,魏元帝曹奐也得以善終,當時曹丕與司馬炎的底氣就很足,「天下盡在我手,不怕你丫反了天!」
而更可笑的是,東方不敗不殺任我行竟然是因為下不了手。當兩人最終對決時,東方不敗還蠻幽怨地念叨著任我行的恩情,「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這固然是東方不敗的攻心戰術,但說的也是實情。(《笑傲江湖》第三十一章)
從政治人物的角度來考量東方不敗,簡而言之兩個字:失敗。東方不敗意志薄弱、頭腦混亂,最致命的是,他沒有旺盛的權力慾望,若以領導人的素質論,東方不敗不僅不及任我行,連左冷禪都比不過。
按照正常的軌跡,東方不敗將會重複童百熊走過的老路,踏踏實實從基層干起,按資歷輩分排隊等候,一旦上面有人老死或者戰死,就去填補空出來的坑位,期間他會努力立功,善結人緣,在教內樹立良好的口牌,這個口牌有助他加速得到晉陞。
……其實這種心理在中國古代並不罕見。古中醫認為人蔘有延命的功效,於是古人如果有至親病入膏肓,只要家中條件允許,必備人蔘,在彌留之際喂著,盡最大努力延遲患者斷氣時間。按如今的觀點,這種作法徒增患者的痛苦,毫無意義,不過古人顯然不這麼想,在他們眼裡,有這口氣和沒這口氣,是本質上的差別。
前文說過,東方不敗出身貧苦,在他十一歲之前,一直在社會的最底層摸打滾爬,吃苦吃多了,這才隨著童百熊毅然決然地加入了黑社會。雖然從此蛟龍得水,人生煥然一新,但是作為一個早慧兒童,童年的烙印是不可能磨滅的。性格決定人生,性格一部分是先天寫在基因璉里的,另一部分則是後天養成的,中國又有一句古話叫「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言下之意就是說童年是性格的重要養成期,這時候形成的一些世界觀原則是會影響終生的。
東方不敗完全可以有樣學樣,先廢掉任我行的武功,然後派一干心腹帶著他或北走胡或南走越或東赴瀛台或西入大漠,總而言之找個遠離武林逍遙快活的好地方,好吃好喝地供著,每天十噸糖衣炮彈侍候,說「你看,古往今來,哪個新君對廢帝如此仁慈?你知足吧。人生如白駒過隙爾,何不及時行樂?」
只要是男人,酒色二字都是有殺傷力的,即使賢如晉文公重耳,當年流亡齊國的時候也難免墜入溫柔鄉,何況草莽梟雄任我行?如此洗腦洗個十二年,任我行的意志再鋼硬如鐵也已磨成了繡花針,又因為被廢了武功長期養尊處優,別說是髀肉復生,連下巴都已經三層了,再加上骨質疏鬆、腎虛、哮喘一系列毛病,任我行早就人畜無害,對和諧社會沒有絲毫威脅。說不定某天東方不敗突然想起老領導,託人問話:「任老想不想念黑木崖?」任我行哈哈一笑,說:「此間樂,不思黑木崖。」豈不皆大歡喜?
到了最後,他們對生活產生了一種看法:所謂活著的目的,就是活著。好死不如賴活,哪怕是以豬狗不如的方式存在這個世界上。尊嚴?這兩個字怎麼寫?大爺,我不識字啊。
如果東方不敗能有曹丕、司馬炎那樣的底氣,那麼讓任我行苟活著也無不可,並且還能因此得到一個「仁恕」的美譽。(晉武帝就被後人稱為「仁恕」的好皇帝,那是因為所有陰險毒辣的手段都被他父祖使盡了,已經不需要他還扮黑臉,只需唱紅臉就能坐穩這江山)但實際上東方不敗根本不具備這種底氣。
最能體現東方不敗意志薄弱與頭腦混亂的,莫過於對任我行的處置。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此條最大的違反者就是東方不敗本人,他不僅沒能殺掉任盈盈,做到「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連任我行都留了一條生路,用東方不敗自己的話來講,「我讓你在杭州西湖頤養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笑傲江湖》第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