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縱橫三萬里
第四十九章 絕境（2）
偶而會有幾條蛇在沼澤中游來游去，蜿蜒著身體，吐出絲絲長信，用警覺的眼神盯視著這幫闖入它們家園的不速之客，那綠油油的眼神看得人渾身發毛。有時候旁邊的樹榦會突然動起來，嚇人一跳，再仔細看，卻分明是條沼澤鱷魚，懶洋洋地在泥塘里打著滾，然後爬到岸邊去曬太陽。
今夜，無人守護。
沼澤，從來都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名詞，伴隨著這個名詞的出現，我們總是很容易想象到遍地的污泥，陷阱，腐爛發臭的屍體，臭水溝一般的池塘，各種兇猛的生物和深淵絕域般的險惡環境。
平陽大戰……淺水清微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當年的鐵風旗，一萬多精英，在經歷了平陽大戰，燕子嶺戰鬥，以及其後的一連串戰鬥，再加上這次抽調走的一批傷兵，已經只剩下三千多人了。
「叫他們過來吧，大家聊聊天，不容易睡著。」淺水清說。能在這個時候還強撐著為大家站崗，執行警戒的，差不多就是最優秀的士兵。
由於驚虹與黎國並不是只有這一條道路可通，因此從來也無人走這樣的絕路前往異境，但是如今，卻將有一隻部隊，一路穿越，去嘗試行走那無人走過的天險絕地。從這種自然艱險的環境下，人多人少並沒有太大意義，有馬無馬也沒有太多差距，惟有勇氣，堅持與忍耐力，成為人們生存下來最大的憑依，而淺水清則將置之於死地而後生這句話，發揮到淋漓盡至的地步，他就是要在這樣的地方，向蘇南宇發出挑戰。
「繩子呢！給我繩子！用投矛刺那傢伙，放箭！你們幹什麼？為什麼還不動手！」淺水清拼了命地大喊，士兵石頭苦澀道：「淺督，別費力氣了，被鱷魚咬到嘴裏的人，救出來也是死定了，而且我們也救不了他。」
「我叫石頭。」
「沒事，只要淺督你還在，大家就還有希望。」杜康笑著走了過去。
杜康立刻道：「既然這樣，我給將軍弄點別的吃的。」
匱乏的身體開始支撐不住睡魔的侵襲，大家的意識逐漸朦朧，于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一名瘸了腿的老兵拿著塊馬肉走了過來，送到淺水清的手邊：「淺督，你也吃點吧，剛烤好的。」
杜康嘿嘿笑：「放心吧，我能分辨出毒蘑菇，這點小問題難不倒我。」
「我叫
一名也是瘸著腿的士兵回答：「我怕一放鬆就會睡著。」
整個鐵血鎮，最精英，最強大的一個旗，如今已經徹底打殘打廢，他們接受的任務最重，經歷的戰事最多，戰鬥也最激烈。戰爭從來如此，把最好的士兵拉出去送死，越是英雄者，越是死得更快一些。
「再用泥塗上外露的皮膚，可以避免蚊蟲叮咬……」
在進入這片深淵絕域之後，淺水清的命令一條接一條的頒布下去，在這絕境中生存，最需要的就是大家齊心合力，他和他的戰士們開始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沼澤邊緣的乾地上。
那幾名留守的士兵緊握武器，站立於地，但當睡魔來襲時，他們就算是站著，也無法不讓自己睡過去。
好想……好想……睡一覺。
飛雪低低嘶鳴了一聲，用嘴拱著淺水清的懷抱。
老薩提醒他：「小心啊，野蘑菇有毒的。」
淺水清看看天色不早，下令道：「全體下馬，先殺二十匹已經不行的馬，吃好后立刻睡覺。」
從進到沼澤深處的一刻起，他們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把視線從吞噬杜康的鱷魚處收回來，淺水清獃獃看著老薩的臉，緩緩道：「我是不是錯了？」
淺水清聲嘶力竭地大叫：「快救他！」
杜康有點不好意思，看看淺水清那鼓勵的眼神，摸摸腦袋道：「平時里到還有些故事，但都是說到興緻上想起來的，這會認真要講，反而不知道講些什麼了。」
「沒用的。」老薩顫抖著聲音：「淺督，咱們救不了他了。」
大家說的話很多，他們彼此慰問，談一些經歷的戰事，談對家鄉的思念，偶而也說一些彼此生活中或戰鬥中遇到的趣事，通過不停的說話分散困意，打起精神。在這個時候，沒有上級，沒有下屬，惟有彼此間的守望與互助。
在進入沼澤后，大部分的戰士吃飽了就睡，惟有那麼寥寥數人，還在強撐著精神，在為自己的戰友兄弟做最後的守護。但是他們不得不聚在一起，而不是如平時般隱伏起來。因為彼此間如果不能說些什麼，恐怕下一刻就會睡倒下去。他們需要相互扶持，需要彼此鼓勵。
「啊！」那一聲凄厲的慘號響起時，幾乎所有人都爬了起來，手中緊握鋼刀。
淺水清怔立當場。
淺水清是被老薩
吃完馬肉，身與心的雙重疲憊已發展到頂點，由於杜康的死，值守的士兵誰都沒了說話的興緻，只是做著默默的哀悼。
他看著那鱷魚將杜康的半截身體緩緩拖進沼澤深處，在那裡，數只體型巨大的沼澤鱷正在用它們最擅長的死亡翻轉切割著杜康的身體，他眼中的那點星火在身體被撕碎的那一刻，終於徹底湮滅。
……
終於得到了能休息的命令，大夥興奮得都要發狂了。
就這樣，大家隨意閑聊起來。
淺水清霍然回首，那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戰士，已經半個身子都被吞到鱷嘴中去了，可他的眼睛還在看著自己，張著嘴，吐著血沫，似是想要對他說些什麼，一隻手緩緩地抓向天空。
撲，淺水清吐出一口鮮血。
「我叫三郎。」
「有我們幾個在，沒事。後面的崽子們不敢輕易進這沼澤的。」老薩說，指指不遠處，還有幾名士兵，看樣子精神還能撐得住，竟沒有睡去。
自逃亡以來的一千七百多名戰士終於開始了自逃亡以來的第一次共眠。
看看老薩的那條瘸腿，淺水清想了想道：「你是叫老薩吧？三年前從的軍。」
淺水清的渾身麻木。
淺水清也是崗哨中的一員，在那互相的說話中，他已不記得大家都說了些什麼，但是他知道，每一個人，都有著對未來的憧憬。他們依然期望，依然懷念，希望能夠擺脫敵人的追兵，走出這片沼澤，重新迎向美好的生活。
所謂沼澤，是指地表過濕或有薄層常年或季節性積水，土壤水分幾達飽和，生長有喜濕性和喜水性沼生植物的地段。
他心裏痛，卻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只能無奈地嘆息，因為正是他，把他們送上了戰場。
淺水清靠在那棵老樹邊，他彷彿死了一般。
老薩嘿嘿一笑，擠出一臉的皺紋：「淺督記性還真好，是啊，三年前從的軍，鐵風旗的老兵了，先前東營主手下的，後來跟了雷營。平陽大戰里，鐵獅營就剩下三百號人，我也是其中一個。」看到淺水清注意自己的腿，他拍拍那條左腿繼續道：「這就是平陽大戰的留下的，
「啊，沒，沒有，就是我家鄉有種酒也叫杜康。」淺水清笑道：「我們那時候還有個詩人，寫了首詩，就是和杜康有關的。那詩怎麼念的我不記得了，就記得有那麼兩軍，叫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所有的血腥，殘忍，殺戮，都抵不過疲憊，麻木的心已經不知道什麼叫痛苦。
「我叫小猛。」
淺水清也明白這近乎是一種奢想。在與蘇南宇這段時間的接觸中，儘管他從沒見過蘇南宇，卻知道這個人的確有著不容小視的指揮水準。
進入沼澤兩個時辰后。
淺水清笑：「沒有關係，大家隨便聊天就可以了，沒必要非得說什麼故事。」
「淺督！」這刻一過來，幾名士兵同時叫道。
「是啊。」最後一名長相靦腆的小夥子點頭：「有什麼問題嗎？淺督？」
他就那樣親眼看著自己的士兵慘死，卻毫無救他的機會與能力，僅是短短數秒時間，這可怕的沼澤已經吞噬掉了一位戰士的生命。
「誒！」
老薩哭泣著大叫：「杜康……他踩著那鱷魚的頭去采蘑菇，他以為那是截樹榦，沒想到那鱷魚突然就動了……他掉進了潭裡，怎麼都出不來。那該死的東西一口就咬住了他……它們有好多隻，都在這附近……」
「謝謝，不過我現在沒胃口。」淺水清搖了搖頭。
幾個小夥子都走了過來，果然都是鐵風旗出來的兵。
「讓兄弟們以水濕布，把臉蒙上。」
他的身邊，是飛雪輕跪在地上，看著那馬屍發出低低的哀鳴。
活著，就是做人的意義。
深淵沼澤里一片靜寂，活著的人，睡著的人，都如那死去的人。
蘇南宇，絕不會就這樣輕易放過他們的。
跟著淺水清的這兩千號人里，老薩的傷算是輕得了。
幾隻小蜥蜴從水塘的一頭飛速跑到另一頭去，它們的行動速度極快，趾間長著蹼，高速邁動雙腳，就那樣從水面上直接跑了過去，看得人目瞪口呆。
「淺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老薩有些迷糊。
淺水清搖了搖頭：「算了，你們幾個都累了，現在又主動為大家值守警戒，別費那個
淺水清還沒有回答，老薩就給了他一下：「你個豬啊，飛雪是天鬃馬，是馬中之王，咱們吃馬肉，你沒看見它都流眼淚了嗎？淺督最愛飛雪了，不忍心叫它傷心，所以才不吃的。」
「胡說！」淺水清狂吼起來，他揮舞著戰刀就要衝過去，老薩緊緊抱住他：「不行！淺督，你不能去，這裏到處都是陷阱，人陷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
聽到最後一個名字，淺水清的眉頭揚起：「杜康？」
淺水清笑了：「那就互相說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這裏的一切，都是那樣寂靜，荒涼，而又充滿神秘。
在飛雪的心裏，是否有著同樣的悲哀？
老薩問：「還有什麼？乾糧都吃光了。」
……
幾名士兵都呵呵笑了起來，老薩道：「杜康這小子不錯，誒，平時經常能說些笑話給大家聽。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淺督這話說得好啊，杜康，來給大家說個笑話吧。」
也就是那個時候，叫杜康的年輕士兵說：「淺督怎麼不吃點東西，這樣會餓懷身子的。」
淺水清懶洋洋地揮揮手：「這時候就別客氣了，敵人一時半會進不來，都先坐下放鬆一會吧。」
時已近黃昏。
這是第二次了，為了救自己的戰士，淺水清下令殺馬。
淺水清看著飛雪，看到它眼眸中流落的淚，他輕撫著它的脖子，還有那長長的雪色棕毛說：「對不起，飛雪。」
還有些人則是剛吃了幾口馬肉，就沉沉睡去，對於很多人來說，餓上三天，或許還能忍受，三天不睡覺，卻是能生生把人熬死的。
「每十人一組，以繩索相連，互相攙扶。」
然後，他閉上眼睛，竭盡全力地想要忘掉剛才的那一幕，他說：「老薩，把馬肉拿過來，我想吃……」
……
這些名詞都沒有錯，但是真正帶給人危險的，卻不止上述這些。
淺水清猙獰著雙目看向不遠處的那片泥水潭，那裡雖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那鬆軟的土地混合著水形成的泥潭水窪看上去與乾地沒有太大差別，可要是一但陷了進去，若無人救助就只有等死的份。
太陽柔和的光線灑下，班駁的光影映照在這片沼澤地算是帶來一點生的氣息。
有飛雪在這裏，他一口馬肉都不想吃。
他們睡得是如此深沉，一個個酣聲大作，就算是最勇敢最堅強最吃苦
淺水清淡淡道：「總得有人放哨的。」
老薩扯著嗓子吼了起來：「大家小心！是鱷魚！」
淺水清微微一怔，這些一個個外表粗豪的漢子，其實有不少人，內心深處依然充滿細膩啊。
是啊，你不知道。淺水清無奈地笑，沒有人知道。他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存在於這個世上有何意義，並因此而當兵，但在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生命存在的本身就一種意義。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淺水清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疲憊的雙眼。
靠著一棵歪脖子的枯死老樹坐在地上，淺水清獃獃地坐著，他是所有人中少數還沒睡倒的。
不遠處的水潭裡，一隻兇猛的巨鱷正拖著杜康的身體往後爬行，他的半截身子已經在鱷嘴裏，望向淺水清的眼神充滿了無助……
這種地段由於水多，致使沼澤地土壤缺氧，在厭氧條件下，有機物分解緩慢，只呈半分解狀態，故多有泥炭的形成和積累。又由於泥炭吸水性強，致使土壤更加缺氧，物質分解過程更緩慢，養分也更少。這種條件致使沼澤中極易產生大量的以二氧化碳為主的沼氣，沼氣有毒，植物不易生長，動物不易存活，因而產生鬼蜮氣息，一片荒涼景象。除了長期生活在這裏的某些生物，擁有良好的適應環境的條件外，人入其中，幾乎就是九死一生。
淺水清抱著馬頭，他有種想哭的感覺，卻終究是哭不出來。
有些人，睡下去后再沒能清醒過來。
老薩說：「別想那些事了，既然不想吃，淺督你還是睡會吧。」
淺水清雙目急睜，發出慘叫的，正是杜康。
又餓又困的戰士們紛紛行動起來，他們甚至等不及用火燒熟了再吃，而是直接就將烤的外焦里生的馬肉一口口送進嘴裏，貪婪地大口嚼食著這久違的食物。如果不是淺水清嚴格命令不許多吃多佔，只怕有的戰士就要用馬肉生生撐死自己了。
杜康道：「水塘那邊長了些野蘑菇，我去采些給淺督燉湯。」
彷彿永遠都是秋天，這一帶到處都是枯死的樹木，水窪泥塘一個接著一個，腐爛的樹葉形成的污泥已經化成一個個巨大的陷阱，動物的糞便摻雜其中，發出噁心的惡臭。到處都是一片寂靜，聽不到一點聲音，惟有人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響，打破那陰森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