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架海金梁
第五百四十五章 戰之殤
待坐直了身子，趙無咎終於睜開眼睛，出人意料的是，他的雙眼亮如黑漆，目光銳利的瘮人，竟是比今天早些時候還要精神。
「其實這話屬下一早就想跟您說，只是以前咱們京山軍獨立作戰，死傷微乎其微，說了就怕您以為是小題大做，不放在心事。」沈青的婆媽勁兒上來，話頭止都止不住：「卑職斗膽說一句，王爺您的心太善了，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無不是心如鐵石，手段剛烈的……」
一靜下來，他便清晰地聽到傷者在痛苦的呻吟、兵士們在輕聲安慰，民夫們在為死難的將士哭泣……
「樂先生說過，成大事者應該是外聖內王，愛兵如子也好、不拋棄不放棄也罷，這樣的仁義的聖人舉動，只是表面上做做樣子罷了，可千萬不能當了真啊。」沈青見王爺面色變幻不定，暗道「有門」，便再接再厲道：「王爺可以不下令，全當是屬下的個人行為，一切與您無關。」
過了好一會兒，追兵才到。
看一眼伏在馬背上喘息的兵士們，秦靂沉聲道：「二位怎麼看？」雖然貴為大殿下，但他對另外兩軍的代表，還是保持著必要的尊敬。
趙無咎卻不以為意的笑笑道：「世上哪有常勝不敗的將軍？就算我百勝公，也只能說是百戰百勝，卻也會在第一百零一次栽個跟頭。」說著話鋒一轉道：「但你們也不用太過得意，這次老夫是輸了，卻不是輸在秦雨田的手裡，而是輸給了老天爺！」
望著領前越聚越多的官兵，趙無咎沉聲吩咐道：「讓虎衛全都打起火把來！」一千虎衛很快便沿著山嶺兩側舉起了一千火把。
「讓孩兒們都到火把後面站立！」趙無咎面無表情的下令道，說完便定定望著遠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是的！」哪知沈青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如果卑職不能再站起來為王爺征戰，我會請求補刀的！」
李龍撇撇嘴道：「狗急了還跳牆呢。」
「一萬……或者兩萬。」將領們不確定道。
三人互相看看，還是由皇甫戰文出聲回應道：「追擊爾等喪家之犬，便如殺雞焉用牛刀？我家王爺早歇息了。」尖酸的語氣引得秦軍一陣鬨笑。
世事果然難以捉摸，前日里老趙被秦雨田的地雷陣震得鼻血直流，那便是內腑受傷出血的表現。那傷初時極輕，老趙這種死要面子的傢伙，定然不會看大夫。但那淤血不會自動消散，指不定何時，便會轉移入腦，把個老趙變成植物人。
這風來得
隨著百勝公的一聲令下，土坡左右接連燃起一團團火光，把個野豬嶺照耀的一片通明。
「大概的陣亡人數。」
逃過來的兵士都被引到了火把後面，人數越聚越多。也許是置身於人群之中、也許是看到坡頂那如山挺立的身影，官兵們因為戰敗而產生的恐懼逐漸消失，神智也也逐漸清醒起來。
……
沈青只好接著道：「總共有我大秦一萬九千具遺體，其中我們京山軍損失最重，足有六千多；再就是天策軍五千五百，龍驤軍五千，其餘的是民夫。」
沈青默然，但很快又抬起頭，通紅著雙眼問道：「卑職請問王爺，您的志向可曾改變？」
沈青趕緊雙膝跪下，把頭埋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說。
「幾乎個個帶傷，」沈青滿臉痛惜道：「重傷的也有兩萬多，咱們京山軍又是最多的，足足有五千人；天策軍四千、龍驤軍也有三千左右，其餘的都是民夫。」
「停下！」趙無咎提高了嗓門，用儘力氣大叫一聲。
所謂「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此話乃是真理，經歷了今生第一場大敗，奇恥大辱讓百勝公心情激蕩，竟把那口淤血吐出來，身體自然輕快許多，心思也通明起來。
秦雷啞口無言。
「不是，屬下只是覺著……」沈青乾脆豁出去了，聲音低沉而清晰道：「王爺不應該感情用事！」
「孤怎麼著感情用事了？」
……
「我要準確的。」秦雷沉聲道。
「那我們倒要謝謝……百……勝……公……爺了。」皇甫戰文把「百勝公」三個字咬的極重，顯然是在刻意羞辱趙無咎。
趙無咎不耐發的皺皺眉，根本不理會周圍人的聒噪，自顧自的嘶聲道：「扶我起來。」
「荒謬！」趙無咎狠狠一拍車轅，不顧帶病之體，便要支撐著站立起來。
咽口吐沫，他又蚊鳴道：「這其中有一半再也站不起來的，您看是不是……」
秦雷沉默地點點頭，卻不再說話。
一個親近參佐趕緊上前，將老公爺小心的扶起，輕聲道：「大帥，您的身體……」
「是。」沈青輕聲道。
沈青這才感受到王爺心中的沉重，但也不能一直沉默下去，他只好硬著頭皮開口道：「王爺打破了百勝公的神話，今天應該高興才是。」
「怎麼，不服？」秦雷惡狠狠道。
齊軍剛要憤怒的聒噪，
「前面有多少人？」趙無咎換個問法道。
見兩人乾脆利索的表了態，秦靂點點頭道：「百勝公要拼老命了，看來今天只能到這了。」這黑燈瞎火的，自己這邊又筋疲力盡，若是強攻的話，戰果還未可知呢。
沈青無言以對。
「不要把別人當傻子，更不要把史家當笨蛋！」秦雷使勁揉揉頭道：「我腦子有點亂，你先到邊上站一刻鐘，等我想清楚了再過來。」
「因為騎兵部隊全部出動了，只能通過收殮遺體估計，所以無法拿出準確的數據。」沈青小聲道。
但令人驚奇的是，趙無咎非但沒有摔倒，反而越走越穩，當站在坡頂時，已經可以穩穩挺立了。
「回大帥，我們到野豬嶺一帶了。」身邊將領趕緊回答道。
但就是這來去匆匆一陣風，卻徹底顛覆了戰場的局勢！幾十萬勝券在握的齊軍，轉瞬間兵敗如山、倉皇逃竄；而眼看就要全軍覆沒的秦軍卻神奇的獲得了勝利，並展開了乘勝追擊，誓要將三十萬齊軍一網打盡！
看一眼黑沉沉的原野，除了星星點點的火把，什麼也看不見，趙無咎只好開口問道：「這是到哪了？」
秦國騎兵紛紛勒住馬韁，驚疑不定地望著前方連成片的火把、旌旗，也有人迅速通報隊伍後面的幾位將軍。
……
皇甫戰文也頷首道：「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啊……」
「你剛才要報什麼來著？」秦雷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出聲問道。
「能安然脫身就不錯了，還要求啥呀？」趙無咎心中苦笑道：「一群雀蒙眼！」
「古人有雲『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將軍想要成功，尚且需要萬人犧牲；而要達成王爺結束亂世、一統三國的夢想，又該需要多少兵力，該多少人犧牲呢？」
但沈青不知他有那麼高的悟性，還是在喋喋不休道：「少說也得各有百萬吧？」
牧野原戰場上，大戰已經平息、狂風也已經平息。
見他說得雲淡風輕，皇甫戰文幾個十分不爽，李龍忍不住出言嘲諷道：「公爺的臉皮到是厚啊，輸了還這麼理直氣壯的！」
「公爺醒了……」周圍人終於聽到了。大車戛然停止，眾人驚喜莫名的圍攏上來，七嘴八舌的問安，彷彿一下子找回了主心骨。
沈青便住了嘴，靜靜的立在王爺身邊。
「秦軍追的緊嗎？」趙無咎
……
既然意見一致，三人便要收攏隊伍，準備撤退。
秦雷被說的十分鬱悶道：「那些人不都是愛兵如子嗎？我記著書上說太祖還為傷病吸過膿呢……」
趙無咎也不睜眼，沙啞著喉嚨道：「停！」但聲音很快湮沒在一片嘈雜中，並沒有被身邊的虎衛聽見。
秦雷花費了巨大的金錢與精力去研發戰場救護，但因為這個時代的外科太落後，許多難關根本無法逾越，是以也只能減少死亡率，卻無法避免殘疾。
所以當那面戰旗倒下，才會對齊軍的士氣造成致命的打擊；所以當那面戰旗重新立起來，官兵們惶恐不安的心靈，頓時得到莫大的撫慰……
「怎麼扯到志向上了？」秦雷繼續搖頭道：「我已經永遠不能回頭，這你不用擔心。」
秦靂便在皇甫戰文和李龍的陪伴下，催馬趕到前方。
潰逃至野豬嶺的齊軍一看到那面戰旗，還有旗下挺立的老者，噤若寒蟬的心，便奇迹般的鎮靜下來……
卻聽著對面一個低沉的聲音道：「老夫是趙無咎，請大秦成親王殿下出來說話。」
面面相覷了片刻，眾將趕緊打著燈籠火把，拿著披風圍脖，小跑著跟了上去。卻沒人敢靠近王爺，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防備著老爺子突然摔倒。
所以此時有專門的補刀隊，跟著軍官在戰場上巡視，挨個檢查那些傷者，只要確定沒法再站起來的，不分敵我，便會一刀給個痛快。
「屬下請問王爺，以我大秦的國力，能在連年征戰之餘，還養著這二百萬嗎？」
沈青面色慘白，汗珠子也下來了，雖然不敢反駁，但那緊緊抿起的嘴角，卻透露了他心中的倔強。
突破的頂端，是那火光最密集的地方。在那裡，一根長長的竹竿挑著面殘破的雄獅戰旗緩緩立起，旗下肅立著一身元帥金甲的百勝公，夜風拂動著他帶血的銀須，但他的身軀卻紋絲不動，宛如上古神祗一般，令人忍不住頂禮膜拜。
眾將默然，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所謂「衝鋒在後、撤退在前」，他們這些頭頭腦腦跑在了隊伍最前頭，自然無法知曉後面的情形。
秦雷一時語塞，他有些明白沈青要說的話了。
趙無咎全當那些人是在放屁，他自家事自家知，這些殘兵敗將潰逃數十里，丟盔棄甲、狼狽不堪，不修整個十天半個月，是休想恢復戰力了！
但秦雷全明白他的意思，冷哼一聲道：「放屁！如果易地處之，換做你
深深的嘆口氣，秦雷看一眼天上懸著的孤月，這才轉頭望向沈青道：「是孤王矯情了，我們議正事兒吧。」
秦雷閉目良久，才幽幽問道：「重傷的呢？」只要不是致命傷，兵士們一般不會當場死去，但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太差了，大多數人熬不了多久，也就陸續死亡了……即使命大不死，也會落下終身殘疾，被軍隊無情的拋棄。
若是「痛打落水狗」這種輕鬆過癮的追擊，當然一切不成問題。卻著實沒有能力再打一場硬仗苦仗了。
按照戰場上的形勢，秦軍應該很容易達成這個願望，但趙無咎還沒有死……
「點火，升旗！」粗聲喘息幾下，百勝公便大喝一聲道：「讓孩兒都知道，老夫還活著，我的戰旗還沒有倒！」
藉著通明的火光，幾人能清晰地看到那面雄獅旗幟，還有大旗下的金甲老者。
雙方既然都不想再打，自然也就打不起來了。又對峙了一會兒，便趁著夜色各自撤走了……
幾人交換下眼神，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他們實指望著能藉此天賜良機，將齊軍主力一網打盡，這才不顧疲勞傷痛，率軍星夜追殺。但幾人都是帶兵多年的將領，自然清楚部下已經到了極限。
一旦把問題歸咎於老天爺，官兵們心裏便輕鬆多了，還有人叫囂著要與秦軍再戰一場，看看到底誰是英雄、誰是狗熊！
所有人、包括齊國皇帝也這樣認為，只要有這面旗在、有趙無咎在，齊國就永遠是當世最強的！如果沒有了這面旗、沒有了趙無咎呢……沒人敢進行這種設想。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良久，秦雷終於緩緩道：「今夜有多少個家庭支離破碎，有多少忠魂埋骨他鄉，孤憑什麼高興？」
彷彿第一次認識他一般，秦雷鬆開手，緩緩搖頭道：「你怎能如此冷血呢？那些人都是我們生死相托的兄弟，照顧他們是我們的義務啊！」
「王爺，我軍大概的陣亡人數出來了。」沈青輕聲道，他的部隊損失最重，也就沒有參加追擊，而是留下來指揮民夫打掃戰場、掩埋屍首、救治傷員。
這面戰旗、這位老者已經為原本孱弱的齊國，遮風擋雨三十年了。三十年間帝位傳了三代、丞相換了四任，不變的只有這面迎風招展的大旗，這位百戰百勝的老者……他早已化身為齊人心中的守護神，其地位甚至超越了齊國皇帝！
但他依
「能把百勝公逼到這份上，已經足夠令末將誇耀一生了。」李龍笑眯眯道：「放在昨天，我們還是群惶惶不可終日的敗兵之將呢，人生還真是唏噓啊……」
秦雷猛地抬頭，雙目兇狠地盯著沈青，把個指揮千軍萬馬的沈將軍駭得噤若寒蟬，只聽王爺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道：「你……要……干……什麼？」
百勝公從顛簸中醒來，便聽到周遭兵荒馬亂的聲音。
秦雷卻不依不饒，伸手把自己的心腹愛將拖起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他，咬牙切齒道：「你給我記住，也讓所有人都知道，任何一個傷員，不管他是缺胳膊還是少腿，都要全力救治，要是誰敢敷衍了事，甚至……甚至還想著補刀的，孤王就把他先補了！！」說到最後，已經是抑制不住的咆哮起來，引得周圍人連連側目，不知道沈大人怎會觸到王爺的逆鱗。
不理會這些貪生怕死的小人，趙無咎深一腳淺一腳的向道旁土坡上走去。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卻依然用寶劍拄地，艱難的向上走著。
「窮寇勿追啊……」皇甫戰文輕嘆一聲道。
秦雷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卻見沈青眸子里一片清明，顯然不是作偽。
一番話便把齊軍失落的信心重新撿了回來……是呀，這次秦國撞了大運，這才僥倖勝了一把，若是下次還能撞大運，那也不要打仗了，俺們直接抹脖子算了。
視線回到牧野原，這裏卻沒有絲毫大勝之後的歡樂氣息，充斥著原野上空的，除了濃重的血腥味道，便是無盡的憂傷和悲痛，因為這空前的勝利背後，是慘重到令人窒息的犧牲……
「你說的不錯，老夫就是臉皮厚。」趙無咎哈哈一笑道：「想要老夫服氣，就憑真本事擊敗我一次！轉告你們家王爺，今日之仇，老夫定然百倍奉還，希望下次他還會這麼好運！」說著一揮手道：「不送了！」
邊上的將領紛紛勸阻，卻被他殺人的目光嚇住，一動都不敢動。有人上來要扶他，也被他狠狠地推開。
秦雷倚著那面牛皮鼓，安靜地坐在大車上，彷彿睡著了一般，一動也不動。但他的雙目定定望著橫屍遍野的戰場，顯然是醒著的。
「您要屬下把珍貴的藥品資源優先用於重傷號，要我們全力救治那些根本不可能再站起來、甚至不可能活下去的人，就是……」雖然一肚子意見，但他還是頂不住王爺那吃人的目光，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也沒把「感情用事」四個字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