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架海金梁
第五百六十四章 丞相、親王與老和尚
待進入中軍大帳，慧能這才有功夫拭去額頭的汗水，氣喘吁吁道：「陛下已經在契書上用印，請王爺也簽章吧。」
而秦雷一點都不覺著意外，他從齊國皇帝專心修禪一事上，便看到了今日的結果……試問一個無視自己責任、數十年如一日修鍊的皇帝陛下，又怎會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呢？
興化帝哂笑一聲，淡淡道：「事兒是你們那伙人提議的，數也是你定下的，想要推脫責任是不可能的。」說著一字一句道：「一百三十萬兩，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
上官丞相叩首連連，泣聲道：「非臣獨專，實乃國帑已有所用，無法拿出這麼多閑錢啊……」
雖然修的是不動禪，但興化帝畢竟還沒有真修成佛祖，且就算是佛祖，也有不忿明王吼！他方才聽著融親王說「秦人只知齊國有丞相，不知齊國有皇帝。」心裏就十分不對味，現在又聽上官丞相幾近公然的指責，顯然已經不把他這皇帝當盤菜了！
「陛下之念了。」老和尚呵呵笑道：「我佛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眼下可救上京城中百萬人命，這該是多少層寶塔呢？佛祖定然是高興的。」
……
「助人者人助之。」老和尚低眉順目道：「一來是答謝王爺當初的援手之恩，讓至善能夠全身而退，二來是請王爺日後庇護。」
皇帝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好久才語調生硬道：「只要丞相把銀子出了，何罪之有？」
「這裏停戰是你們的意思，但趙公那裡尚有對策，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怎能就此認輸呢？」上官丞相氣的渾身發抖，哆嗦著指向融親王道：「殿下還是死了這份心吧，就算國庫充盈，我也不會出這個錢的！」
「孤是在齊國待過的，怎會不知禪宗地位崇高，大師又有『國師』之尊號，」秦雷不由吃驚道：「還用得著我這外邦王爺庇護？」
「太子殿下。」慧能沉聲道：「當今陛下的獨子，齊國唯一繼承人，就像他父親一樣篤通道教。」
「皇兄饒命啊，臣弟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出個五十萬來，」融親王一邊磕頭一邊嚎喪道：「不信您可以去抄家啊……」
融親王趕緊站到一邊，面上卻不見得有多沮喪。他知道皇兄有個毛病，罵誰就是跟誰近，越是客氣反倒越是疏遠。
眾將這才起身施禮，便一鬨而散，吃酒席去了。
「可以。」秦雷微笑道：「宗教自由嘛。」
……
「修鍊是為了更好更久的治國」，這就是一位修禪皇帝自我原諒的彪悍理由。在這個強大理由的支撐下，興化帝把罔顧國民軍政的自私自利，理解成了目光長遠，苦心孤詣。自然會心安理得的笑看百姓沉淪於水火；淡看家國受辱於一旦。
「扯淡。」秦雷失笑道：「要真有那麼神，還輪得著你上台。」
「上月大江市舶司方把今年的稅銀押解進京，」融親王又插嘴道：「
……
面對著這燙手的山芋，上官丞相是不會去接的，他沒有為別人擦屁股的道理。
「我佛慈悲。」興化帝心悅誠服道。說著便看向融親王，等他答話。
「既然不能和解，那就斬盡殺絕。」秦雷笑吟吟道：「死人是不會記仇的。」
「什麼靠山？」
老和尚麵皮一陣發緊，呵呵笑道：「不知這到底是褒是貶，倒讓老衲好費思量啊。」
眾將歡欣道：「那敢情好啊……」卻見王爺紋絲不動，自然沒人敢起身，紛紛笑道：「王爺先請。」
「臣等告退……」老丞相、老和尚和融親王便乖乖出了禪房。
「中矣。」融親王心中暗道，便低眉順目的低下頭，不再說話。
見皇帝面色不善，上官丞相趕緊叩首請罪道：「老臣失言了，請陛下恕罪。」
「有是有，但這仗還不知打到什麼時候，幾十萬大軍的軍需尚需供應；幾百萬難民也要安置撫恤，這些都要從市舶司的稅銀里著落。」上官丞相面色不善道：「庫里的銀子都有用向了，一文閑錢都沒有。」
「臣弟也不能落於人後，」融親王滿面肉痛道：「就把我家裡所有的現銀都拿出來吧……」
皇帝這樣一說，老和尚與融親王自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慧能雙手合十道：「陛下為使我大齊百姓免於刀兵，竟節衣縮食、苛以待己，拿內帑支援善款。這大慈大悲之舉，必將為佛祖知悉，使陛下的修行之路更加平坦。」
秦雷終於認同地點點頭，微笑道：「老禪師雖然無甚莊嚴寶相，但是個通明練達、目光長遠之人，佛宗有你是福氣啊。」
但他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頗有識人之明。他任用的文武兩大管家——上官丞相與趙元帥，皆是國之重器。一個老成謀國一個戰無不勝，且兩人又惺惺相惜，互相欣賞，一時間珠聯璧合，合作無間，硬是讓垂垂病矣的大齊帝國枯木逢春，延壽數十載。史稱「興化中興」。
「你敢抗旨？」融親王頓時便跳腳指責道：「大逆不道啊，皇兄，此人也太不把我們姓齊地放在眼裡了！」他對老丞相乃是積怨已久，現今一朝釋放，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別看興化帝披著個袈裟不近女色，還整天自討苦吃的打坐修禪，但實際上這位陛下的皇帝癮比誰都重……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當皇帝比當和尚好，那興化帝為什麼不穿龍袍穿袈裟呢？只不過是指望著修成萬載不壞的金身，好當上一萬年的皇帝。
老和尚從車上下來，第一眼便看到天上飄著的星星點點，不由焦急喊道：「手下留情，老衲來了！」
融親王毫不相讓道：「大齊已經被你們這些竊國大盜盜光了，孤哪還有得賣？」
老和尚雙手合什，連稱不敢。
老和
「佛說：一榮一枯，榮盡則枯。」老皇帝不緊不慢道：「我禪宗一家獨大數十年，對道家的打壓有些過了，讓那些牛鼻子頗為怨懟，一旦讓他們翻過身來，定然是要清算的。」
皇帝這才面色稍霽，他也知道上官丞相不容易，讓人將老淚縱橫的老丞相扶起來，又像征性的安慰幾句，便攤派道：「國事天下事，不是丞相一個人的事，國帑負責三百萬就可以了，剩下的一半咱們再湊湊。」
秦雷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道：「那就是興化皇帝本身。當年為了爭寵，上任方丈是說了大話的……他說只要陛下勤修不動禪，就可以百病不侵，萬壽無疆……」
兩人便如鬥雞一般爭吵起來，直到黃太監傳旨：「陛下有令，都給朕滾蛋……」這才憤憤的分開，各自籌備銀兩去了。
跟著向佛祖問聲好，慧能禪師便慷慨道：「貧僧深感敬佩，便將為塑佛祖金身，籌集十年所得的七萬兩黃金貢獻出來吧。」七萬兩黃金便是七十萬兩白銀，乃是不折不扣的巨資。
可慧能真的按時出現了，還帶來了興化帝用璽的合約，讓滿屋子將軍驚掉了下巴。
「多少？」皇帝卻不是好糊弄的。
「殿下英明。」老和尚尷尬的笑笑道：「家師圖一時痛快，撒了個彌天大撒，讓陛下沉浸其中不自知，做了數十年的美夢，也讓我禪宗昌盛了數十年。可是夢就總有醒的時候，陛下活著時老衲尚且可以糊弄，但一旦駕崩，新帝就可以此為借口，對我禪宗斬盡殺絕……」
「回陛下，」黃太監輕聲道：「還有二百萬兩，但若是扣掉必要的花銷，就還有五十萬兩不到了。」
但秦雷也不與眾將分說，被纏得煩了，便抱著枕頭午睡去了。
「陛下……唉，老奴勉為其難吧。」黃太監唉聲嘆氣道。
不客氣的說，正是興化帝專心修鍊、不問國事，才使「中興」有了可能。
「為何？」融親王不避不讓道。
但上官丞相併沒有察覺這一點，仍然如老狗一般，盡忠職守的看護著他齊家的天下……
一切順遂的時候當然不敢做聲，但國事一遇到艱危，這些人便忙不迭的跳出來，一股腦把責任推到他身上，恨不得將其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才好。
「還是不必了吧……」皇帝也驚訝道：「這都是供奉給佛祖的，我們怎好挪作他用呢？」
秦雷自然聽出了他的潛台詞，會意的笑笑道：「就聽大師的，」說著揮揮手道：「大師不沾葷腥，可便宜你們了，去吃吧。」
上官丞相心中悲涼一嘆，知道不出點兒血，這一關是過不去了。只好垂首道：「國帑認一半吧。」
所以當貴戚與丞相的矛盾不可避免時，他沒有堅定地站在正確的一方，而是被貴戚們的如簧巧舌，撩撥起了對丞相的不滿
早些時候秦雷獅子大開口，眾將雖然沒有當面異議，但等齊國使節一走，將軍們便開了鍋，皆不相信齊國皇帝能答應這種不平等條約，言語間也有認為王爺過猶不及，會惹惱齊國皇帝的。
「你住嘴！」皇帝拉下臉來，喝罵一聲道：「一邊待著去。」
「那你能拿多少？」皇帝強抑著怒氣道：「當國當國，都當得國都被圍了，難道不是你們的過失嗎？為上京解圍、為君父解憂，難道不是你們的責任嗎！」這下說實話了……興化帝只希望能太太平平的當皇帝，安安穩穩的修金身，與這件大事比起來，什麼民生疾苦，國事困頓，都是可以忽略的小問題……
老和尚起身朝秦雷畢恭畢敬的三叩首道：「請王爺在您的治下，為我禪宗留一個位置。」
融親王便拿著聖旨，帶上金吾衛，氣勢洶洶的向京里大戶殺去。慧能也帶上儀仗，馬不停蹄的向城外秦軍軍營行去。
「這契約一成，仗就沒得打了，還要籌措軍費做甚？」融親王撇嘴道：「還指望著發死人財嗎？」
「如此甚好，我們便分頭行動吧。」慧能和尚呵呵笑道：「可別讓那廝真把融王府和護國寺給燒了。」
眾將便在等待中度過了一個下午，其中不乏有人想看五殿下的笑話……
「臣不敢抗旨，」上官雲鶴輕嘆一聲道：「方才陛下說『當家三年狗也嫌』，實在是深體臣心，微臣差點便要掉下淚來。」說著還用手帕擦擦衣角，彷彿真的動情一般，聲音低沉道：「融親王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而陛下洞燭高照、明察秋毫，自然應該知道，一番大戰下來，我大齊的國帑已是青黃不接，正常運轉都無以為繼，又從哪裡擠出這麼大筆銀子呢？」
「這爺倆。」秦雷不由笑道：「還真虔誠呢。」稍一尋思，卻又搖頭道：「就算新皇帝登了基，為了給他死鬼老爹個面子，也不會對你們趕盡殺絕的。」
輕咳一聲，秦雷便開門見山道：「大師為何助我？」慧能送來的箱子里，除了一萬兩黃金，還有齊國在秦國的細作名單，令人觸目驚心，只是不能確定，到底是真是假。
是以秦國僅僅一撥「幽浮」轟炸，興化帝便迫不及待的息事寧人了……
所以當皇帝要上官丞相從國帑中撥付巨額銀兩，用來休兵止戈時，聽的是老丞相的鏗鏘之聲：「陛下恕罪，臣萬難接旨。」
秦雷斂住笑容，正色道：「絕無嘲諷之意，佛宗的光頭不計其數，大光頭小光頭們可都是活在這塵世中的，若是禪師真的一心問禪、不通俗務，倒真要讓孤王瞧不起了。」
「你顛倒黑白！」
「我丟不起這個人！」上官雲鶴鬚髮皆張，近似咆哮道：「前方將士尚在捨生忘死的拼殺，勤王軍隊也在日夜兼程而來，我們身為中樞卻不戰而降，屈膝賠款不說，
「孤怎麼聽不出有何不妥？」秦雷輕笑道：「聖眷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東西，你怎麼還畏之如虎呢？」看到齊國最牛的和尚居然如此評價他的頭號信徒，秦雷感到十分荒謬。
「丞相，你可有什麼難處，不妨說出來。」罵完了融親王，皇帝轉向上官丞相道。
皇帝也不催促，只是在有節奏的滑動手中的念珠，就像在為丞相計數一般。
將那和約再細看一遍，確認無誤了，秦雷便拿過自己的金印，在兩份黃帛上分別用了印，這份「上京和約」便算是正式生效了。
秦雷眉頭微皺，輕聲沉吟道：「凡事不要做得太絕，日後也好相見。」
話一出口，上官雲鶴便知道自己激於義憤，一時失言了，果然見皇帝陛下變得面色鐵青。攥著佛珠的右手，已經因為使力而青白一片了。
「誰讓你自個出了？」皇帝不耐煩的揮揮衣袖道：「給你一道聖旨，去找那些當初提議的，讓他們一齊湊，湊不出來就抄家！」說完便閉目道：「退下吧……」
命石敢把一份約書還給慧能和尚，再把另一份收起來，秦雷歡暢笑道：「雙方化干戈為玉帛，實乃蒼生之幸，大師的恩德呀。」
「唔，國家有事，後宮也得省著點花。」興化帝沉聲道：「拿一百萬兩出來，算是朕給國家的支援了。」
「說出你的要求。」秦雷沉聲道：「你有向孤王要求一次的資格了。」
良久良久，當那念珠滑過第一百零八顆時，皇帝的眉毛終於豎了起來，聲音冰冷刺骨道：「今朕已不能做主乎？」
「你大奸似忠！」
燈光下，慧能看到了他森白的牙齒，不由打個寒噤道：「晚了，道門已經找到靠山了。」
……
「阿彌陀佛……」皇帝肅然稱頌道。
話說世上貴戚，整日里勾心鬥角，不就是為了權與利嗎？上官丞相在這兩樣東西上觸犯他們，還不跟他急了？恨不得生撕活剝了他。
「正事兒談完了，便是開懷暢飲的時候了，」秦雷起身笑道：「大師請入席吧。」
上官丞相向來把融親王這些皇親國戚，視為「國之蠹蟲」，那是相當的瞧不起。且隨著當國日久，已經習慣了乾綱獨斷，言談間自然沒有那麼多顧忌。
老和尚頓時湧起知己之感，笑容可掬道：「王爺聖明啊！論起對佛理的參悟來，貧僧不及眾位師弟，甚至連徒弟輩的也頗為不如，但他們對卻貧僧出任主持均無異議，原因無他，只是因為貧僧通人情，曉事理罷了。」
自從樹立了這種信念，興化帝便不再關心政務民生，把全部心思都鋪在了修禪上。皇帝算盤打得好啊……朕暫且把這些「俗務」擱在一邊，讓趙無咎和上官雲鶴他們先代管著。等把不壞金身修好了，還不有的是時間治理國家、處置貪官、造福百姓、一統江山？
然後陽光普照之下，必有陰影存在
可他對融親王一陣毫不留情的痛批，卻有意無意揭了皇帝的龍鱗……要知道融親王乃是奉旨辦差，做得好壞都代表皇帝的意思。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在皇帝耳中，上官丞相罵融親王「投降賠款」、「寡廉鮮恥」、「喪盡天良」，不是指桑罵槐是什麼？
慧能可笑不出來，苦著臉道：「話雖如此，可我們有一命門，足以招致潑天大禍呀。」
……
「五……萬兩。」融親王頗為害羞道：「臣弟花銷頗大，一時只能拿出這麼多了。」
一路上緊趕慢趕，步入軍營時，天還是已經擦黑了。
話音一落，帳子里的秦國將領便嗡的一聲，低聲議論起來：「還真答應了？」「王爺真是神了。」「怎麼還有這種皇帝呢？」
「都去你們的吧，」秦雷搖搖頭，「孤陪著大師。」
「王爺英明，可可惜老衲悟得太晚了。」老和尚苦笑一聲道：「雙方早已是積怨深重，道門的人怕要不死不休了。」
「孤王去各家募款去。」待與上官丞相分開，融親王便與慧能禪師分配任務道：「還勞煩國師去一趟秦軍大營，把這和約給那秦雨田簽了。」
「這沒問題，」秦雷爽朗笑道：「孤王所轄信仰自由，只要不是影響社會安定、民族團結的宗教，都可以自由傳教，自由發展的。」
所以說，這世上最沒數的便是那些「生得好、除此了了」之人，而興化帝陛下恰恰是生的最好，也了了的一位。他總把兩位國士的功績當成自己的成果，整日里自命不凡，真以為自己是「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神人。雖然看重兩位國士，卻從未真正將其當成不可或缺的股肱。
說著便望向身邊侍立的黃太監，沉聲問道：「老黃，內帑還有多少結餘？」
……
我們說了，興化帝修禪是為了當更長時間的皇帝，而不是真他娘的當和尚。一股無明業火騰地躥起，皇帝滿心滿腦就只剩下一句話：「試問今日之天下，是你上官家的，還是俺們齊家的？」
「王爺有所不知，」老和尚輕聲解釋道：「我禪宗與道家並存於齊國，向來是此消彼漲，互相競爭，原本也分不出雌雄來。但當今陛下痴迷修禪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對我禪宗恩寵也是無以復加，令人堪憂啊！」
大帳里只剩下秦雷與慧能禪師兩個。
「這……」老丞相知道皇帝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點，但對齊國負責的信念卻也頗為堅定。上官雲鶴的心中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不知不覺已經汗流浹背了。
還沒走出多遠，氣壞了的上官丞相便指著融親王鼻子罵道：「膽小鬼！賣國賊！」
「不是在貴國的禪宗。」老和尚輕聲道：「而是我齊國禪宗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