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奪魁（上）
可這傢伙也不打聽打聽，唐順之是何許人也？那是公認的天下奇才，二十二歲便中了會元，若不是不肯阿附張璁，那年的狀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可就算張璁氣歪了鼻子，也只敢將他降為探花，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張首輔給淹了。
光吃肉火燒也膩，沈默看那麵餅還挺軟的，便跟身邊人換了一個，吃了一半就飽了。
周案首的笑容凝固了，他張大嘴巴道：「大人，什麼意思？」
「沒人規定本官必須錄取縣案首。」唐知府淡淡道。
聽著那小獸受驚般的「嗚嗚」聲，所有老兄都老實了，雖然依舊飢腸轆轆，卻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知府大人把門都封了，差役們哪敢擅作主張，便讓他們先忍著，派個代表上去小聲請示道：「府尊，有些個考生沒帶乾糧，請小的們幫著去買點。」
那差役下去后不久，考場上便響起一陣嘰嘰喳喳聲，那些大戶人家的子弟不幹了，他們有的是真沒帶乾糧，有的是就等著差役考題送出去，把答案送進來呢，自然不願意。
但一些個富家子弟可吃不下又冷又硬的乾糧，他們只接受熱騰騰的飯菜。便有考生拿出銀子，請求巡考的差役，去外面取回家裡送來的食盒。
「我是案首啊……」周案首覺著真是撞了鬼了，還沒聽說過有縣案首不中府試的例子呢。不由又驚又怒道：「縣案首是必中秀才的啊！」
考生便指著那詩道：「黃鸝鳴翠柳，不是有聲嗎？白鷺上青天，不是有色嗎？」
「聖人之德」四個字，便將前後兩句聯繫起來，把題意堂堂正正表述出來，只要你背過論語和朱子註疏，便能直接破題，不用你亂猜胡謅。
那考生羞紅了臉，行個禮，抱著卷子退下了。
周案首低頭一看，只見一行絢麗的行書道：「請岳蒙泉來，本官一併錄取。」看完便刷得一聲臉紅了，將試卷塞進懷裡，朝知府大人
那考生接過打回的卷子，一看批語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乃是唐詩名句啊！不由委屈道：「您都誇學生的文章有聲有色了，為何還不取呢？」
唐知府搖搖頭，淡淡道：「儘管為考生服務無可厚非，但考場不是市場，需要絕對安靜。而且此時進出容易發生舞弊，讓他們死了這條心吧，本官是不會同意的。」
見府尊收筆，兩個差役便將卷子合起來，退給那考生道：「明年再來吧。」
後來因為信仰問題，他又被攆回老家讀書二十年，就成為了超一流的大學問家。這樣的怪物什麼文章沒有讀過？又怎會被個小小的童生愚弄呢？老唐只是輕輕一句「讓岳正來」，便解決了困擾諸位考官多年的難題，所謂舉重若輕便是這個意思。
第一份卷子遞上去，兩個差役接過來，一個拿著封面，一個拿著封底，向兩邊一拽，便將九折十張的答題卷展現在府尊大人眼前。
既然破題無誤，下面的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便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寫得他大呼過癮……
那考生本來就忐忑不安，聞言雙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接過考卷道：「大大……大人，您僅用數目便判定學生的試卷『不通』，是不是有些……」鼓足勇氣一咬牙道：「有些草率啊？」
他用抹布將手指和桌子認真擦乾淨，這才拿出卷子，開始答下一道題「道之以德」。這是一道大題，也就是題意明白，不會讓人誤解的題，考察的是童生的基本功。
有個考生靈機一動，便在考卷末尾寫了一首打油詩道：「學生我今年二十五，受了十年寒窗苦；今年要是還不中，回家咋見娃他母？」
其實他天生記憶力好，腹中程文不下三千件，縣試的兩篇文章便都是剿襲而得，竟然至今無
一欸午時的梆子聲響起，便有好些個考生起身交卷。唐知府命他們拿著卷子，在遠離考桌的地方站成一排，又命人撤去大案后，低聲吩咐道：「將考卷依次交上來，不得喧嘩，本官現場批閱。」
卻聽知府大人淡淡道：「按考場法令，說出名字便取消資格。」
唐知府手眼不停，淡淡笑道：「有聲有色？何出此言？」
這時「啪」的一聲脆響，把所有人都嚇了個激靈，只聽唐知府冷聲道：「再有喧嘩者，杖二十逐出場去！」
再看「葉公」二字，原文是「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朱子解釋道：「葉公者，字子高。楚葉縣尹，僭稱公也。」這話的意思是，葉公問孔子的學生「你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子路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那小子這才知道誰是紹興府的老大，哭爹喊娘叫祖宗的求饒起來，卻已經晚了……兩個兵丁將他拖到南牆根，往個「丫」字樁上一壓，再拿破布頭塞住他的嘴。便操起手指厚的板子，狠狠地打起屁股來。
「不取。」唐知府仍然不咸不淡道，便繼續閱卷如飛。
唐知府不為所動，該怎麼批還怎麼批，只是輕聲道：「看評語。」
不是每個考生都像他那樣仔細到龜毛的地步，許多人不到中午便已經答完兩道題，只是礙於午時以前不得交卷的考場規矩，才耐著性子等著。
但也有心裏有譜的，覺著自己一定能中。有個考生乃是諸暨縣案首，已經被縣裡胡吹海捧暈了，覺著自己定能再連中兩首，成為本年的小三元。他洋洋得意的把卷子奉給唐知府，矜持笑道：「學生諸暨案首周……」
就在一片竊竊私語中，沈默和陶虞臣同時站起來準備交卷了。
原來小題是他自己所作，大題卻剿襲了正統年間會元岳正的文章……當初雖然
又有一小吏奉上毛筆，端著墨盒在一邊伺候。唐知府接過筆，這才開始閱卷，竟然一目數行俱下，轉眼之間便閱完，在文章後面落下兩字評語。
一篇文章寫完，再如縣試時那般細細檢查數遍，遣詞造句無誤，韻腳韻律流暢后，這才一筆一劃的用館閣體謄寫在卷子上……李縣令曾經說過，單憑他這首字，哪怕文章寫成豆腐渣，都是可以當上秀才的。
周案首趕緊閉嘴，差點沒把舌頭咬下來。暗暗憤懣道：「看看我那如煙花般絢爛的文章，還需要人通融嗎？」
沈默突然發現，這道看似無理的截搭題，在弄清各自的出處后，竟然變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題。因為朱子在介紹完葉公是哪位之後，又註釋道：「葉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問而問者，故子路不對；抑亦以聖人之德，實有未易名言者與？」
唐知府看到他這首歪詩，便在每句後面加兩字打回，那考生一看，自己的打油詩成了：「學生我今年二十五——不老，受了十年寒窗苦——吹牛；今年要是還不中——肯定，回家咋見娃他母——跪下。」只好撓著頭，哭笑不得的下去。
周案首氣極反笑道：「我的案首可是真刀真槍考出來的，若是大人不取我，那諸暨的應屆考生也都不夠資格了！」說著抖動卷子道：「您說說，我這兩篇文章哪裡不好了？連前三百名都排不上？」
唐知府則繼續閱卷，見「鳴翠柳」仍然站在那裡，便輕聲解釋道：「兩個黃鸝鳴翠柳，不知所云也；一行白鷺上青天，離題萬里也。」考生羞愧的掩面而走。
眾考生只見知
第一篇文章寫完后，時間快中午了，沈默伸伸筋骨，把卷子小心收起來，準備吃完午飯再寫。雖然火燒已經涼了，但他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將就著也就吃了。與他抱同樣念想的還有很多，不少考生都從籃子里拿出乾糧和竹水壺，開始用飯。
說實在的，這是沈默在第一次做截搭題時，心中有踏實的感覺，因為往常遇到的那些，往往是考官生拼硬湊而成，即使出題人自己的標準答案也是牽強附會，答題者自然更是雲里霧裡，找不到嚴絲合縫的答案。
當然具體的解釋還得聽朱子的，他老人家說：「雅」即訓「常」，雅言即「訓常」，乃聖人之德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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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對於跳躍性思維強大的沈默來說，這不是什麼難事。他知道前四個字的原文是「《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言便是周王朝的官話，大體相當於當今的陝西話。而孔子是魯國人，平時說的是山東話。這句話的意思便是「孔夫子平時交談用山東話，但在誦讀《詩》、《書》和贊禮時，則改用陝西話。」
這時唐知府終於在一份卷子上寫了個「中」字，候在一邊的差役便將其拿給一邊的書吏，將名字謄寫在上面。
但唐知府終究是個厚道人，如果他將這「剿襲」事件公諸于眾，那周案首的名聲便算徹底玩完，一輩子也別想再考中了。現在雖然考生議論紛紛，但終究沒有證據，猜測一陣也就過去了。
就這個功
便有兩個如狼似虎的兵丁衝進來，把那嚇呆了的小子從座位上提起來，倒拖著往後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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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不知死活的富家子還在挺著脖子道：「打死我們也是要吃飯的！」他顯然不知道什麼叫「銃打出頭鳥」。
沈默不由暗贊道：「能把截搭題出得這麼堂堂正正，讓人破起來心服口服，唐荊川果然不負『唐王』之名！」
當然也只有這樣的權威人士，才敢打破縣試案首必為生員的慣例。
唐知府這才命人從後堂抬出一筐筐摻著豆面的炊餅，發給那些沒飯吃的考生，再一人給點蘿蔔鹹菜，權當是免費午餐了。
但是「皆雅言也。葉公」六個字連在一起，看起來簡直不知所云。
搞明白兩句各自的意思，下面就開始扯了……將其合情合理的扯到一起，就算是成功了。
府尊大人果然在他的卷子多停留了一會兒，周案首心中洋洋自得道：「被折服了吧？」他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
唐順之一面批閱下一份卷子，一面將第一份「狗屁不通」的地方背誦出來，連背了數處，竟然一字不差，末了淡淡道：「你自己覺著，通順嗎？」
沈默知道此題出自《論語》，全句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顯然是要辨證德治與法治的關係……但並不是讓你各抒己見，因為朱子已經給了確鑿的答案：「德治為本，法治為輔！」你要是敢不同意，就是異端邪說，準備去九邊包圍大明吧。
唐順之點點頭，果然刷刷寫下兩行詩句，卻依舊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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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出去！」唐知府牙縫蹦出三個字道。
誰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