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誰人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三章 斷橋初雪
見他端詳自己，胡宗憲不由笑道：「賢弟看出什麼了？」
其實沈默自稱「下官」便是在試探胡宗憲的態度。想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裝作若無其事，那就太無恥了；如果非要按照朝廷禮制，讓他改稱「本官」，那就太迂腐了；如果一下子不知所措，那就太沒用的。
雖然不可能僅憑著這一刻的印象，就給一個人下結論，但沈默還是暗暗告誡自己：「這個人絕不是只會阿諛奉承的無能之輩。」便一臉親熱地笑道：「那我就斗膽叫一聲梅林兄了。」
外面雪落無聲，艙內安靜無比，只有胡宗憲斟茶的嘩嘩響聲。他為兩人各斟一杯茶，略帶歉意道：「不是兄弟我吝嗇，實在是買不到明前，只能拿雨前龍井招待賢弟了。」
沈默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覺著梅林兄說的是心裡話。」
「告訴個對你至關重要的秘密。」胡宗憲的身子微微前傾，小聲道：「陛下親口說過，要將你樹為天下讀書人的楷模，你覺著這意味著什麼？」
胡宗憲歉意地笑笑道：「愚兄清寒的很，沒有銀子雇大船，只能因陋就簡，還請拙言老弟包含則個。」
話音未落，便聽湖上有人笑道：「能真正領山水之絕者，塵世有幾人哉！」
如果要問西湖十景中，哪一個距離花港觀魚最遠，那一定是斷橋殘雪。馬車從盧園出來，繞著西湖轉了整整半圈，才到達對岸的白堤，再沿著白堤向
「當然是真的了，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嗎？」胡宗憲呵呵笑道，說著壓低聲音道：「但是你也不能大意……畢竟陛下操心的事情多，如果沒有人時常在耳邊念叨，可能沒幾天就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了。」這話說得隱晦，但兩人都是聰明人點到即止便可。
沈默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難以置信地問道：「會有這種事？」
「我相信你。」胡宗憲頓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捉拿張經的錦衣衛已經走到半路上了，說不得年前便到了。」
胡宗憲先是小吃一驚，旋即有些黯然道：「算不得什麼世家子弟，不過是耕讀之家，雖然祖上出過幾位顯官，但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說著嘆口氣道：「只是愚兄我落魄至斯，實在是辱及先人啊。」
沈默徹底被弄糊塗了，乾脆直接問道：「我說老兄啊，你到底是哪一邊的？」
待沈默上了小船，問題就來了——這艘小船上乘不下他那七八個護衛，胡宗憲笑道：「上了兄弟的船，還要帶護衛作甚？」
「看來人家根本就沒把咱當回事兒。」沈默不由自嘲的笑笑。
這時馬車終於停下了，鐵柱打開車門道：「大人，我們到了。」
沈默循聲望去，只見身披灰色大氅的胡宗憲，正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笑道：「我就看出四個字，世、家、子、弟。」
沈默點
胡宗憲坦誠的望著他道：「請你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並勸他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說著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不動可活，動則必死。」
「要來了。」沈默心中暗暗警醒，面上卻一臉謙遜道：「不怕梅林兄笑話，小弟我現在還是生員身份呢，說什麼『出將入相、位極人臣』似乎還太早了吧？」
「軒敞大船雖好，卻不宜於細談敘舊。」沈默笑道：「還是小船好，可以專心說話。」胡宗憲沒想到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風度，臉上的笑容便愈發真誠起來。
「那是小弟的榮幸。」沈默笑道：「說真的，我也懂一些望氣之術，觀老兄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只待風雲際會，便可龍翔九天，成就一番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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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斷橋初雪。」沈默不由笑道：「果然是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啊！」
胡宗憲便請沈默上座。沈默說什麼也不肯。退讓一番還是胡宗憲坐了左邊，沈默與他相對而坐。
沈默點頭笑道：「那就索性只
沈默心說得分跟誰比啊，若是在我家老爺子看來，你這就是修成正果了。但這話是不好說出口的，他便輕聲勸慰道：「梅林兄歷練南北，文武兼備。只差一個機遇，便能大展拳腳了。」
沈默點點頭道：「放心就是了。」
沈默佩服地贊道：「老兄好氣魄！」
沈默這下坐不住了，一下直起身子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沈默搖頭笑笑道：「我也不是什麼金貴人，喝不出孬好來。」現在艙里明亮，他也看清對方的尊容了，只見他頭上扎著黑色的平定四方巾，身上穿一件半舊的青緞面薄棉袍，極挺括的紮腳褲，白布襪，卻與印象中那個銳氣十足的胡宗憲不同……雖然眉目仍如往昔那般英俊，神態卻顯得十分安詳，丰神瀟洒，從頭到腳都是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派頭。
胡宗憲哈哈大笑道：「那我就託大叫你聲拙言老弟了。」
「小心不要磕到頭。」胡宗憲拉開艙門，請沈默進了船艙。裏面空間不大，鋪一床厚厚的乾淨棉被，上面擺一個矮腳方桌，桌上是豐盛的茶點水果，因還有個雪白銅的火盆。卻要比外面暖和多了。
沈安和胡宗憲的隨從為兩位大人除去大氅和靴子，便躬身迴避出去，將艙內留給兩人說話。
沈默一邊快步走過去，一邊笑著拱手道：「竟要胡大人親候，實在是下官
但胡宗憲的表現卻讓他刮目相看，既沒有接受沈默的自謙，也沒有表露出我不如你的意思。一句話便不動聲色地化解了尷尬，還無形中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雖然是答非所問，卻比任何答案都讓胡宗憲開懷，只見他舒展開緊鎖的眉頭。頷首道：「不錯，我跟你說的是心裡話……因為我想交你這個朋友，所以必須讓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起先我也是這樣想的。」胡宗憲一邊給他斟茶。一邊平靜道：「所以朝廷任命我為浙江巡按時，同僚都說此去凶多吉少，勸我稱病推辭。但我覺著越是兇險的地方，機遇也就越多，所以我就來了。」說著坦然一笑道：「而且我已經平平淡淡過了這麼多年，不想就那麼平淡的致仕，平淡的死去。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來浙江之前，曾立下十六字的誓言：『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東南，誓不回京！』」
「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胡宗憲哈哈笑道，說著雙目炯炯地盯著沈默道：「但咱倆的命運可不同，我是步步荊棘。如履薄冰。可你這位天下最幸運的讀書人。只要別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便會一直走在金光大道上。將來入閣拜相，位極人臣，也是有很大可能的。」
沈默靜靜地聽著，他知道胡宗憲快要說到重點了。果然聽他輕聲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自辯？」
沈默覺著胡宗憲二人八成是為了表示與總督的對立，才選了
聽他叫自己「胡大人」，胡宗憲有些尷尬。因為他才是正七品，而沈默雖然沒有品級，但一切禮儀視同六品，真要較起真來，改自稱下官的是他胡汝貞，而不是人家沈默。但他不像一般人那樣趕緊自謙，而是搖頭笑道：「兄弟這就不對了。現在又不是在場面上，用官稱是不是太生分了？」便將等級帶來的尷尬不露痕迹的抹過去。
沈默緩緩點頭道：「不錯。」
胡宗憲臉上的自嘲之色卻更重了，他無奈地搖搖頭道：「來了之後，卻發現這裡是鐵板一塊了，我這個巡按御史純屬個多餘的討厭鬼。甚至沒有人對我說，你該干點什麼。我就這麼空攥著一雙拳頭，一點勁兒也使不上。」
「本來就應該的。」沈默笑道。胡宗憲今年四十二歲，叫他一聲「老弟」一點也沒問題。
「我再告訴你天大的消息。」胡宗憲輕聲道：「但只是出於我口，入於你耳，不足為外人道。」
沈默搖頭道：「梅林兄春秋正盛，手掌一省監察，無論如何都跟『落魄』二字扯不上關係吧？」
待兩人在柔軟舒適的軟榻上坐下。反倒不知從何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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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憲也搖頭苦笑道：「哥哥我嘉靖十七年中進士，三甲榜下即用，當時便授了個七品知縣，自問無論在何處任上都兢兢業業，卻也不知什麼原因。輾轉十幾年下來，居然還是個七品，不是『落魄』還是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