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不為青史為蒼生
第二百九十四章 送瘟神
沈默在院門口見到了胡宗憲，兩人竟都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但總體說來，還是後者的情緒更激動些……若非胡宗憲一隻胳膊吊在胸前，他早就給沈默一個熊抱了，現在只能伸出沒受傷的手，與沈默使勁握了握手，傳遞給他一股強大的信念才分開。
守著錦衣衛不好說什麼，簡單的寒暄介紹之後，沈默便關切問道：「中丞的胳膊沒什麼大礙吧？」
現在沒了外人，胡宗憲便再不掩飾什麼，起身拎起袍角，竟給沈默跪下了。
「哦，這話怎講？」胡宗憲愛聽這話，所以難得的刨根問底。
待錦衣衛都走了，下人們也識趣地退出廳堂，關上房門，給中丞大人和解元郎一個私密的談話空間。
沈默說的在情在理，士子們也聽得有些動搖，只是想要徹底說服。還需一番工夫。
沈默臉上一陣陣發紅，這是他盜用民族英雄林則徐的一句，但是他立志不再讓鴉片戰爭重演，也不想讓我中華再出現林則徐那樣的悲劇英雄了，所以還是讓這句話跟隨自己穿越時空，早三百年激勵大明青年吧。
「道理不複雜，中丞不過當局者迷罷了。」沈默笑道：「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現在浙江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雖然抗倭戰爭不知還要打多久，但當官的危險性大大降低，同時立功的可能性
四個錦衣衛跟著沈默出城向北，他們仍然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一時竟沒人敢與他並駕齊驅了。朱十三幾個完全想象不到，一個前途未卜的待罪之人，居然可以這樣得到如此徹底而廣泛的愛戴。以他們的頭腦無法解釋這個問題，只能將其歸於「文魁星下凡」之類的神秘原因上去。
感受到胡宗憲的複雜情緒，沈默笑著安慰道：「中丞放心吧，趙文華回京之日，就是楊宜下台之時，您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施展自己才能的黃金時刻，就要到了！」
「原來如此！」胡宗憲一拍大腿道：「怪不得我怎麼送禮拉攏，趙文華都不敢許諾我的總督，原來根子是在他乾爹身上！」
臨近有家書畫店，老闆聞言便取了方桌筆墨，還有一副上好的空白橫軸來，請沈默留下墨寶。
※※※※
「不能。」胡宗憲笑道：「他老人家現在就指望著東南給他爭氣呢，哪能讓出去。」
※※※※
但沈默心中早有定計，便笑道：「臨別了，我送給大家兩句話吧。」一句話就將眾人的注意力引開，紛紛點頭道：「久聞解元郎詩書雙絕，不如將話寫將下來，也算給後世留一段佳話。」
不過凡事總有兩面，至少這趙文華在貪婪愚蠢之餘，還是很倚重胡宗憲的，因此胡宗憲可以不顧忌總督楊宜的想法，想怎麼干怎麼干，反正天塌下來有趙侍郎頂著！
沈默趕緊側身讓開，使勁扶起他道：「中丞使不得……」
胡宗憲當然是求之不得了，假意客氣幾句，便讓人帶著幾個錦衣衛去東廂房吃飯，還囑咐下人要好生伺候。
「話不能這麼說。」胡宗憲搖頭道：「那種情況下，一百個人里有九十九個會選擇逃避的；捫心自問，就算我也不見得例外。」說著由衷欽佩地望著沈默道：「但你沈拙言就例外了，拿得起放得下，當斷則斷，才是真丈夫，所以你是真丈夫……我不如你。」
但無論如何，他們望向沈默的目光已與之前截然不同了……如果說之前還是親熱中帶著點憐憫，現在只能說是尊敬中帶著點親熱了……
沈默也不推脫，拿起筆來，飽蘸
沈默心說：「你倒是跪呀？光說不練有什麼用？」面上卻笑道：「我看到了中丞抗倭的成果，也知道您的不得已，若是那時候不維護您，我還算人嗎？」跟胡宗憲這種聰明絕頂之人在一起，有啥說啥最好，還省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廢話。
所以胡宗憲對趙文華是又愛又恨，當然就沖他將自己的名聲敗壞殆盡這一條，胡中丞對他的恨也要遠遠大於愛……
那千戶卻道：「我家大人也請四位上差務必同去，有酒席招待。」
「哦，沒事，就是上月在北新關被毒箭掃了一下，到現在還沒好利索。」胡宗憲不以為意的笑道，伸手延請眾人進院，在正堂喝碗茶水，朱十三便識趣的起身道：「中丞和沈解元肯定有許多話要說，我們這些老粗聽著沒勁，不如先給我們在廂房上菜，你們說你們的，我們吃我們的。」
「放心吧，他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胡宗憲笑笑道：「其實上月你一出事，嚴閣老便來信說，他已經與徐閣老達成妥協……徐閣老原則上同意讓趙貞吉哪來哪去，但要求我們這邊先把趙文華調回去。」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當尊敬變成崇敬，許多事情便好辦了，不用沈默再費口舌，眾士子便順從了他的意志，乖乖讓開去路，用一種送導師的眼神，目送著他緩緩出城。
便聽沈默繼續為他抽絲剝繭道：「只要趙文華在，他就是東南的老大，完全壓制總督楊宜，這個朝中是都知道的，所以嚴嵩不必把總督之位據為己有，便可以坐享勝利的果實了。」
此時已經快中午了，四人一聽，開懷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跟著沈默與那千戶，往道邊一戶農家莊園去了。
「二趙同時滾蛋，梅林兄這真是雙喜臨門啊！」沈默一聽，十分高興道。比起趙貞吉來，更該滾蛋就是趙文華了……這傢伙貪婪無度，藉著「抗倭」的名義，將浙江刮地三尺不說；在武略上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餿計敗招層出不窮，讓胡宗憲幾欲抓狂……他說了你不聽吧，折傷他的面子，他給你小鞋穿；可要是聽吧，那腥風血雨的戰場上是真刀真槍玩兒命的事，又豈能兒戲？
※※※※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句深沉慷慨的宣言，由鄰近的士子念
讓高傲的胡宗憲自認不如，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沈默笑道：「就不要再誇我了，人家趙貞吉也沒有善罷甘休，不還是在抽冷子找中丞的麻煩么？」
一行人包括沈默都在回憶著方才的一幕幕，就這樣安靜的行了三四里路，直到被一個等候已久的千戶軍官攔下道：「沈解元，中丞大人已經等了您一個時辰了。」
「所以……」沈默一拍手道出前兩個字，胡宗憲便接著道：「他一定會為我爭取總督之位的！」
「正是如此。」沈默笑道：「反觀趙文華一走，楊宜就成了老大，功勞可都記到李默頭上了，你覺著嚴閣老能答應嗎？」
沈默吃驚不小，回頭看看身後的朱十三，朱十三笑道：「沈解元只管去就是，我們在這等著。」
「就是這個意思。」沈默笑道：「這真是『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送走此瘟神，中丞大人大展宏圖的時候，就要到了！」
胡宗憲也沒打算給他磕頭，便順勢起來，雙手緊緊握住沈默的胳膊道：「今次若沒有拙言，我胡宗憲非要身敗名裂不可，你對我有再造之恩啊，跪跪又何妨？」
他們當然不明白，這是一種超脫了權勢與地位的力量，這種力量的名字叫——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