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煙雲雪滿天
第三百六十一章 壽宴與菊花
「你什麼意思？」李默的臉更冷了，他自然聽出這話中的挑釁。
「陛下請看，這是翰林院的唐汝輯，彈劾李默的文書。」說著雙手呈上。
嚴嵩一聽，竟然雙膝跪下，伏在地上嗚嗚哭道：「老臣何德何能？當得起陛下如此高看？慚愧啊，慚愧……」
「呵呵……」嘉靖笑道：「不說了，菜都要涼了，惟中陪朕一起用吧。」
「李部堂的這碗壽麵不能白吃吧？」嘉靖面色陰沉道。
來的客人們，都得先進宅子，向皇上賜給李大人的字行禮。只見四個遒勁的瘦金體大字「股肱輔弼」，高懸在廳堂正中，下面還有御筆印璽，大字墨光閃閃，印璽紅得發亮，令人羡慕不已。
不一會兒，陳洪扶著顫巍巍的嚴閣老進得殿門，又被引去偏殿，便見餐桌上擺滿了御膳，皇上端坐在上首，正在朝他微笑。
徐渭卻一挑眉毛道：「吃，為什麼不吃？老子送了禮，難道光吃一肚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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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瘦死駱駝比馬大」，面對著無惡不作的嚴世蕃，還真沒幾個敢硬氣的，隨著他目光掃過，一個個都縮起了脖子。
「不錯。」嘉靖似笑非笑的盯著自己的老首輔道：「這首詩送給你。」
好傢夥呀，凡是在京官員，無論職務大小，一千多號全來了！誰敢來白吃壽麵啊？乖乖呦，送禮的都得排隊嘍！禮品一直擺到了廳廊下，說「堆積如山」一點都不誇張。
陳洪立刻點齊屬下……身為首席秉筆太監，按例提督東廠……帶著一大群番子出發了。
「我的意思是。」嚴世蕃陰笑著，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道：「也不知你有沒有機會，慶祝明年的誕辰！」
嚴世蕃突然一回頭，兇狠地掃視著眾人，冷笑道：「這是你們說的，若明天早晨誰不上本，就給老子光著腚，繞著北京城跑三圈！！」
「老臣披肝瀝膽……」嚴嵩趕緊表決心。
沈默徐渭諸大綬七個也來了，向那條幅行禮后，又給李太宰行禮道賀。一見是沈默幾個，李默原本笑容可掬的面孔，一下子拉得比驢臉還長，不陰不陽的從鼻孔哼一聲，便算是還禮了。
此言一出，舉眾嘩然，只有嚴黨眾人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地走出院子去。
李太宰要慶生的消息不脛而走
可李默平時極為瞧不起宦官，背地裡常以「閹豎」相稱，更是不可能打點他們。偏偏陳洪又是極小心眼的，便嘆口氣道：「徐庶常也是身不由己的。」
嘉靖接過來，打開一看，再看看附在上面的另一張紙片。面色很快由黃轉白，由白轉青，由青轉黑，怒髮衝冠道：「陳洪，帶著你的人，把李默給朕抓起來！！抓起來！」
「今天怎麼沒見徐渭？」面對著笨蛋陳洪，嘉靖帝更想念聰明絕頂的徐渭，那傢伙肯定知道自己說什麼。
嘉靖笑著安慰他道：「不要急，不要急，現在是朕登基以來，國家最困難的一段，朕很難，你這個首輔也很難，大家就勉為其難吧。」
君臣坐一會兒，嘉靖終於聊到正題道：「張治病休半年了，內閣里一直是你們三個頂著，能撐得住嗎？」
因為人類從來不缺乏想象力，尤其是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自己大臣的嘉靖帝，腦海中立馬浮現出李默收了金山銀山，在金光閃閃中狂笑的場景。
「正事完了，稟報吧。」嘉靖冷冷道。
「你敢欺君？」嘉靖面色一冷道。
李默冷著臉道：「何喜之有？」
聽到皇上在關心自己的身體而噓寒問暖，嚴嵩一陣感動，眼圈登時通紅道：「老臣……身子還好。」這不只是演戲，正如嘉靖對嚴嵩的感情很複雜，嚴嵩對嘉靖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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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趕緊回稟道：「今兒是李太宰的六十壽誕，徐庶常去道賀了。」
六十歲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已經到了含飴弄孫，享享清福的年紀了，可對朝廷大員來說，卻是漫長仕途中最光輝燦爛的一段。對於目下聖眷正濃的李太宰，更是如此。
不少好事的官員立刻跟了進去，想看看小閣老給李太宰白手，是個什麼光景。嚴世蕃果然沒讓他們失望，大咧咧的行了禮，交了禮盒之後，又朝李默拱手道：「恭喜啊，李大人。」
李默本要動怒，卻轉念一想，心說：「這傢伙就是想來攪黃了我的宴會，我要是發作的話，豈不正中了他的下懷？」寬容向來只屬於勝利者，所以他咽
循著他所指，沈默看到原來是嚴世蕃、趙文華一干嚴黨分子，浩浩蕩蕩的進了府中。
「有件事，老臣替李尚書暫時隱瞞了。」嚴嵩叩首道。
「李默。」說出這個名字，嘉靖便死死盯著嚴嵩，想要從他表情，看出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也不是所有吧。」陳洪小心翼翼道：「奴婢至少知道，嚴閣老還在值房裡。」嚴嵩幾十年如一日，放下身段，與太監們稱兄道弟，不計成本，大方使錢，終於在此刻結出了果實。
皇帝重重啐一聲道：「果然是一丘之貉！」怒道：「難道所有人都巴結他了么？」
「過生日可是大喜事。」嚴世蕃煞有介事道：「這意味您又平平安安過了一年，難道不可喜可賀嗎？」
正所謂上欲下所好，嘉靖喜歡菊花，嚴閣老自然要用心鑽研此道，每一盆珍奇異種都能講得頭頭是道，讓皇帝十分高興。到了興頭上，嘉靖突然笑道：「元稹有一首詠菊詩，你知道是哪一首嗎？」
「對，參他！參他！」立刻引起一片附和聲。
這可是大庭廣眾之下的羞辱啊，徐渭當時就怒了，若不是沈默扯他一下，非得給李默點不自在不可。
嘉靖帝酷愛菊花，其中尤愛黃菊。每當此節令，便命人將寢宮之中，擺的金黃一片，今年也不例外。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陳洪輕聲道：「可是奴婢知道，琉璃廠字畫古玩的價格，這幾日猛竄了幾番，不知道跟這事兒有沒有關係。」這就是告刁狀的藝術，你要是把事兒說太細太明白，反而會讓人覺著是有預謀的，使告狀的效果大打折扣，反不如這種朦朦朧朧，留下想象的空間更要命！
「人家吏部尚書擺酒席。」嘉靖隨口問道：「他一個小舍人去幹什麼？」
君臣食量都不大，略用了一些便飽了，便回到正殿吃茶賞菊。
陳洪這下聽明白了，原來皇帝是說嚴嵩和李默啊……那幾份奏章就是他送來的，自然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他設想過皇帝很多種反應，想不到卻冒出這麼一句。陳公公依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繼續保持沉
「請陛下先息怒。」嚴嵩卻固執道。
嘉靖皺眉道：「你的意思是……他德行有虧？」
京里的官員們眼皮子最尖。誰還看不出，這李太宰之於嚴閣老，大有「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架勢？那趨炎附勢可就多了去了，都圍在他身邊，嚷嚷著要給他的熱鬧大辦一場。
農曆九月初一，是休沐的日子，也是李默的六十大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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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地方小，擺了三十多桌便排不開，剩下的三分之二賓客怎麼辦？只好將西郊民巷封了，在大街上擺了七十桌宴席。這麼大的規模，可不是李家能辦得到的，而是由吏部操辦，還有翰林院的官員一齊來協辦的。就這，還忙得幫忙的官員們腳打後腦勺，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
「怎麼身不由己了？」嘉靖帝皺眉問道。
但此時此刻皇帝的臉上，卻殊無半分欣賞，而是滿臉寒霜的盯著。面前的幾份奏章。
考驗人品的時候到了，如果李默平時對太監們好一點，注意打點一下，陳洪可能會說：「李尚書不是還兼著翰林掌院嗎？徐渭這個翰林院的庶吉士，怎麼敢不去？」也許李默就能風光過完這個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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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聽說。李部堂這回過生日，可是風光大辦。光壽誕的請帖，就發出去一千多張。凡是在京官員，無論職務大小，全請了！堂堂太宰下請帖，誰敢不來啊？至少徐庶常是不敢的。」陳洪不緊不慢陰測測道。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這其實是嘉靖帝無奈心情的真實寫照，但嚴嵩非要將其無恥的理解為「首輔非他莫屬」，嘉靖也只能一笑了之。
「要說資格么……他是翰林修撰出身，又已經官居一品，自然是足夠的。」嚴嵩嘆息一聲，說出了最為關鍵的一句：「只是要入閣輔政的話，不能只看資歷，更重要的是德行，德行好的，資歷淺點也無所謂；德行有虧的，資歷再厚也不合適。」一切都在誇獎中完成，這正是貶低人的最高境界。
更何況，經過大半年的艱苦奮戰，李默也覺著勝券在握，應該好好獎勵一下自己，讓手下跟著熱鬧熱鬧了，便點頭同意下面人操辦起來。
這廂間在大開宴席，宴請百官；西苑
倒不是李默有多德高望重，而是俗話說的好「縣官不如現管」——雖然今歲的外察風暴，並沒有波及到京里的大人們，但沒有任何人敢掉以輕心，因為明年就是丁巳京察之年，看這架勢，仍然是李太宰主持，到時候要想臨時抱佛腳，就晚了！
「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嘉靖帝又是一番聯想，他覺著官員們都去巴結新權貴了，把自己的老首輔完全孤立了。
「你們都是國家的宰輔啊，累壞了可不好。」嘉靖帝淡淡笑道：「你看再加個閣員如何？」
而且李大人為官清廉，向來不吃拿卡要，若不趁著這個機會，送個沒法推脫的生日禮，以後想送都沒門。所以不管是誰，只要想安安穩穩地當官，都提前備好了禮物，只等初八這天，便從東西南北，浩浩蕩蕩地開到西郊民巷，那條僅比西長安街短一點的大衚衕而去。
好在嘉靖帝沒打算讓人回答，只聽他自言自語道：「長江水清些，也會泛濫成災；黃河水濁些，也能灌溉數省，一濁一清，看上去差別很大，其實都是一樣的。」
「嚴世蕃，你敢口出狂言，詛咒朝廷命官！」不待李默發飆，李黨的門人便蹦出來大叫道：「你等著，明日一早我就上本參你！」
嚴嵩陪伴皇帝這麼多年，兢兢業業，不辭勞苦，還最能讓皇帝開心，兩人之間的感情，早已經超越君臣，甚至像朋友更多一些。所以嘉靖一作這種想象，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吩咐陳洪道：「把老首輔請來，李默請客，朕也要請！」
沈默呵呵笑著拍拍他的背，與六人尋一處衚衕里最角落的座席坐下，冷眼旁觀這趨炎附勢的一幕。
「可是那首《菊花》，『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嚴嵩學識淵博，可稱大家，自然難不倒他。
嘉靖看看外面的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啊？怎麼這老小子轉了性，開始學宰相肚裡能撐船了？索性不再嘀咕，逼問道：「那你就是同意他入閣了？」
「一群慫包！」嚴世蕃罵一聲，竟帶著眾人轉身進來，將已經坐下的賓客攆出去一些，佔據了裏面的一桌。
嘉靖讓嚴嵩緊挨著自己坐下，溫和問道：「惟中，
原本李默不打算大肆慶祝，就想請幾個好友小聚一下拉倒，可這時一件大喜事發生了，嘉靖皇帝親筆揮毫潑墨，寫一個御筆匾額給他慶賀，這下是想不辦也不行了。
「請陛下恕罪。」老頭又跪下了。
當然不是自己了，要不也不會在飯廳見他，嚴嵩心中暗喜，看來那幾封意在沛公的奏章和陳洪不著痕迹的挑唆起作用了。
「只是一想到把陛下的大好江山治理的不盡人意，老臣這個大管家就食不甘味、夜難成寐啊……」嚴嵩擠出兩滴眼淚，這次純屬是裝得。
好容易將他扯到外面去，孫鋌和陶大臨道：「要不咱不吃他這頓破飯了吧。」
嚴嵩一邊謙卑恭敬地向皇上問安，一邊偷偷地察言觀色，見皇上雖然面上帶著微笑，但濃眉在微微跳動，預示著對某些人產生不滿。
嚴嵩提起十二分的注意，他知道嘉靖說話雲里霧裡，卻每一句都別有深意，哪敢掉以輕心？遂小意回稟道：「謝陛下關心，確實比原先忙了些，不過我們三個加把勁兒，也能應付過去。」
徐渭本來氣呼呼的，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樂了，指著府門口，嘿嘿笑道：「更不受歡迎的來了。」
「何罪之有？」嘉靖問道。
「沈默說過什麼來著？」大殿中肅殺良久，皇帝終於才問出一句沒頭沒腦，讓在邊上伺候的陳洪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不生氣。」嘉靖笑道，只是這笑容里，沒有半分歡愉的成分，倒是有秋風掃落葉般得冷冽。
「敢問陛下，是哪一位？」嚴嵩也不動聲色道。
出乎意料的是，嚴嵩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竟然是讚不絕口，反覆誇獎李默道：「李時言才六十歲，比老臣年輕不少，又比徐階成熟不少，這個人做事雷厲風行，有魄力，有能力，敢想敢幹，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臣從來不敢欺君，臣一直將奏章隨身帶著。」嚴嵩一臉害怕道：「李尚書前一陣子主持外察，這是朝廷的千秋大計，老臣得讓他弄完了，再向陛下稟報，以免耽誤了正事。」
「老臣謝恩……」嚴嵩感激涕零道。
待午時賓客到齊，李默便擠出滿面春風，挨桌敬酒，也聽著眾官員的阿諛奉承，看起來好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