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一十二章 夜談
聽了沈默的回答，張居正先是一陣錯愕，旋即失笑道：「拙言，奉承我幹什麼？」便正色道：「跟你實話實說，在我看來，當今局勢混沌不明，雖然裕王爺佔著大義，但景王爺的呼聲日漸高漲，而且兩位王爺的勝負，還受黨爭的很大影響。」說著加重語氣道：「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我是因為裕王講官的身份，天然就成了裕王一黨，根本無從選擇……拙言，你不要草率的下決定啊。」
見天亮了，沈默伸伸懶腰道：「咱們去吃早飯吧，吃完了好好睡個大覺。」許久不熬夜，還真有些挺不住呢。
想起紹興一句老話，儂以為儂是二世人？是的，我就是。
「徐閣老。」張居正答道：「有什麼不妥嗎？」
沈默嘴角扯起一絲微笑道：「不瞞你說，今天我找袁煒來，就是為了把景王那邊給辭了。」
兩人聊了一夜，對朝局和未來彼此交換了看法，雙方均覺大有進益，當然更重要的，是建立了一種較親密的攻守同盟關係，為將來在激烈的朝爭中存活下來，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張居正看看天色，不由苦笑道：「我可沒你那麼好命，得趕緊去國子監，給學生們開課，若是晚的一分一秒，都會被高校長罵得狗血噴頭的。」
「那你擔任國子監司業的任命，是出自誰的授意？」沈默問道。
「你是說，閣老有意安排這樣的嗎？」張居正道。
所以沈默給自己定下的「緊緊跟隨，伺機超越」政策，就顯得無比務實而明智了。
「都說了風雨同舟，福禍與共，難道只是唱高調嗎？」沈默淡淡一笑道：「太岳兄，不必多言了，我是跟定裕王了。」
原因很簡單，他前世那點可憐的高中歷史知識，讓他知道了張居正這個名字。知道這位老兄干過很有名的「張居正改革」，還有「一條鞭」子，用來「拷懲罰」。沈默可知道，在大明朝能折騰這麼大動靜，除了首輔不做第二人想。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太岳兄的意思是，咱們要抄近道？」
徐渭撓撓草窩似的腦袋道：「要是有我摻和，你倆能聊那麼投機嗎？」說著嘿嘿笑道：「沒斬雞頭，燒黃紙，搞些歃血為盟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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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世間豪傑出我輩，不日天書
「能說說原因嗎？」張居正巴望著他道，這就好比你買了件不了解的東西，可盼著人家誇它好了。
所以他沒有發言權，只能聽張居正講述，老百姓是如何吃草根、啃樹皮，觀音土無法消化，會將人活活脹死，且死的時候雖瘦骨嶙峋，肚子卻會脹得老高……
「什麼薦書？」張居正問道。
張居正聽懂了沈默的意思，低聲道：「你的意思是，徐閣老想讓我們看住他？」
沈默也伸出手。與他緊緊握在一起道：「唇齒相依，患難與共！」
沈默嘆口氣道：「佛在極樂凈土，拈花微笑，嘆眾生辛苦，卻不開極樂之門。」
張居正笑笑道：「你心中有佛，才能變成佛。」
沈默只能跟著默然，他去過的地方不多，基本上都是在江浙、山東、直隸，這些還算富庶的地方打轉，且也是前呼後擁、走馬觀花，沒機會像張居正一般，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近距離觀察內陸地區的民生百態。所以對於百姓的苦難，他知道的很多……但大都是從書上看來，別人口中聽來的，雖然說起來一套一套，但絕沒有張居正這般刻骨銘心，痛徹骨髓。
「這就是大明朝的真實面目。」燭光中，張居正的雙眸閃閃發亮，放射著憤怒的光，只聽他沉聲道：「當無數的貧民衣食不繼，賣兒鬻女，四處流浪，入地無門的時候，我們這些高貴的大人們，卻正在歡宴不夜天，投壺戲美婢。」說著淚流滿面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子美所言不虛啊……」
讀書人不興歃血為盟那套，所以兩人握握手，便已是結盟。再坐下時，說話的語氣和措辭自然不同……
「他很厲害嗎？」沈默問道。
所以沈默何其幸哉？遇上了張居正；張太岳何其幸哉？遇上了沈拙言……有首歌是怎麼唱的來著？「一個人走路總不自在。心裏少了別人的關懷；大家走到一起來，寂寞和孤獨不會在。」
「那我要問你，是看好裕王還是景王？」張居正把皮球踢回來道。
「這裏面，有沒有隱情呢？」畢竟事不關己，徐渭還能保持冷靜道。
其實他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能在了解了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后，還始終保持希望，願意
沈默重重拍拍他的肩膀，感動地點點頭。他知道徐渭一點官癮都沒有，甚至已經深深厭倦了官場的黑暗與絕望，之所以一直盤桓不去，笑臉相迎，只不過是因為他的兄弟在朝，需要幫助罷了……
沈默不動聲色道：「那我該怎麼辦？」
「日後體會一下，你就知道了，包你一輩子忘不了他。」張居正起身拿起帽子，道：「我走了，你也儘快去國子監報道吧。」
「好事情啊。」張居正歡喜道：「來吧，來了咱們倆就是同事了。」
唯一的例外，是在杭州那次替胡宗憲頂包，但當時有民族大義支配著自己。不過是做了件男人該做的事罷了。
孤掌難鳴，雙掌才能拍得響，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剎那間，一股羞恥感湧上心頭，他甚至覺著自己綺閣金門、錦衣玉食，簡直是莫大的罪過，就連原本香醇厚重的美酒，入口之後都只感到無比的苦澀。費勁的咽下口中的「苦酒」，沈默的笑也變成苦笑道：「太岳兄，我算是著了你的道了。」
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沈默，他發現他變了，想當年在京城的時候，自己想逼他拿出點態度來，那是八棍子敲不出個屁，十成十的悶騷男。看來五年的外任經歷，終於將這塊圓潤的靈石，砥礪出了鋒芒，然後他伸出了手，堅定地點頭道：「風雨同舟，生死不棄！」
「為什麼？」在這個裕王殿下風雨飄搖的時刻，張居正也需要有人印證自己的選擇。
其實他真沒必要羞愧，因為聖人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意思是，人啊，是一種天生且永遠自私的動物。回想自己的兩世，一直全力以赴的去拼搏、去奮鬥，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心血，出發點從來都是利己，哪怕使別人得到恩惠，也不過是因利己而利人，順帶著的而已。
站在門口，將轎子一直目送到巷口，沈默才搖搖頭，笑著轉回院子里，便見徐渭睡眼惺忪的從隔壁客房鑽出來。沈默頓時沒好氣道：「昨天晚上讓你跟我一塊去，你卻裝死，現在人一走，又立馬爬起來了？」
「我覺著把咱倆弄去同一個地方。」沈默道：「不大可能是巧合。
「那我寧肯做地藏菩薩。」張居正慨然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不是我沒提醒你，若是遲遲不去報道。」張居正坐進轎子里，丟下一句道：「他一定會給你好看。」便匆匆離去了。
徐渭默然，他這才知道，沈默背負著如此沉重的負擔，刷完牙，吐出口中香膏，他輕聲對沈默道：「我會全力幫你的。」
張居正見他不說，只好不再追問。
沈默直截了當道：「太岳兄，你看我下一步該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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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沈默從張居正的眼中，看到了燃燒一切的熱情，看到了天下為己任的豪情，也看到了讓自己羞愧的激情……跟他比起來，自己還是缺乏主動，遇事總是先為自個兒考慮，這確實不是做大事的性情，也跟心中的大志相悖。
沈默微微用力地搖動轆轤，將水桶搖上來，輕聲道：「其實我是迫不得已的……前天蘇州那邊捎信過來，鄢懋卿搞得烏煙瘴氣，很不像話，恐怕早晚我要和嚴黨正面衝突，到時候臨時抱佛腳，可就來不及嘍。」
「有可能。」沈默呵呵一笑道：「看來那個高拱很有料啊，竟讓徐閣老如此重視。」
「是的，高拱高大人，是國子監祭酒。」張居正道。
從這一點上說，他與張居正是站在同一高度上的……兩人同樣身負天才之名，且已經擁有遠大的前程，可以很肯定地說，只要不犯天大的錯誤，只需安分守己，便可以一輩子錦衣玉食，名利雙收了。
張居正也不再藏拙，拿出真本事道：「現在的朝堂，對我們來說已經是死局了……僅拿內閣來說，嚴閣老、徐閣老便各佔了半邊天。還有袁煒、郭朴等七八個排隊的；至於六部九卿，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還有不少蘿蔔沒有坑，若是按部就班的論資排輩，咱們非得熬到五老六十，才有機會出頭。」說著苦笑一聲道：「怕到了那個年紀，衝勁兒也沒有了，血性也沖淡了，咱們也會變得抱殘守缺、得過且過起來。」
一種叫做「同志」的意氣，在兩人心中回蕩。終於，沈默抖擻起精神，沉聲道：「太岳兄，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願與君共勉，將來齊心戮力，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去你的，當我們是土匪嗎
「這麼說，你是看好裕王了？」張居正目光中的欣喜一閃而過，裝作淡然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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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這麼一說。」沈默將他送出門去，笑道：「我還得考慮一下，要不要去遭那份兒罪。」
「哦。」徐渭把打上來的水桶從井鉤上提下來，分別倒在兩個臉盆里，便把腦袋扎到水盆里，讓徹骨的冰涼驅走困意，好半天才抬起頭來，摸一把臉道：「確有此事？」
「也許吧。」沈默點點頭，緩緩道：「別忘了，如果你的賭注下對了，那高拱就是最大的贏家……」
一旦選擇了這條路，來自敵人的明槍暗箭雖然致命，卻還可以忍受，最讓人痛苦的，卻是不被理解的孤獨，那種煎熬足以讓人瘋掉。
而一個人想要當上首輔，最起碼之前不會犯路線錯誤，而且縱觀嘉靖以來四十年，從張璁到夏言，從夏言到嚴嵩，哪位首輔不是因為投機精確，才得以入閣拜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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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讓沈默以普羅大眾的利益為自己的最高利益，要克服的心理障礙，何止關山萬重？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當不了聖人，因為自己無法完全消除自私，無法以悲天憫人的態度，去對待每個需要幫助的人。
「高新鄭也在國子監吧？」沈默輕聲問道。
但世事的荒謬在於，你說了說真話，卻往往會被當成笑話。
張居正默然，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小瞧了那位河南上司。
「你說的不錯，確實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沈默點點頭道：「他們在我麾下，都輕鬆愜意慣了，猛然換上個貪酷之人，自然不願接受，反過來也把他擠對的夠嗆，雙方矛盾越來越重，才搞出一樁樁事端來。」說著嘆口氣道：「話雖如此，但我永遠，且只能堅定的維護他們的利益……哪怕跟嚴閣老為敵。」
沈默假裝沒看到他表情的變化，點點頭道：「不錯，如果非要選一個，我選擇裕王殿下。」
沈默用毛巾蘸了水，一邊擦拭著上身，一邊道：「蘇松的官員，向我告了他貪冒不法的五條罪狀：其一、勒索下屬官員賄賂十數萬兩。其二、隨意受理詞訟，
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然而這兩個傻瓜，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另一條道路，這條路註定崎嶇、註定黑暗、註定荊棘密布，甚至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功在千秋，還是罪在萬代？
「因為你太岳兄選擇了裕王爺啊。」沈默促狹的一笑道：「有的時候人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跟著有智慧的人走下去，一樣能達到目的。」他這說的是實話，經過幾天的冥思苦想，他終於在這種犬牙交錯的局勢中，找到了一條取巧的法子——那就是緊跟著張居正，他去哪自己就去哪，他幹啥自己就幹啥。
沈默確實有自己的判斷，卻一個字也不能說，因為一旦影響了張居正本身的判斷，那他執行「緊緊跟隨」的策略，可就被小張同學給領到狼窩裡去了。於是他語重心長道：「要相信自己的判斷，我也只是直覺，胡亂說出來，除了干擾你的思路，沒有別的好處。」
原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這些在書本上看到都會讓人不寒而慄的詞彙，正實實在在的發生於這個大明王朝中，原來很多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每頓都能吃上一碗糙米飯，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碗……
原來，自己所謂的憂國憂民，只不過是在為少數人考慮，卻從沒想過大部分的同胞百姓，他們能不能活下去……
「正是此意。」張居正道：「拙言，我明白你意思，是想在裕王和景王間兩不得罪，等形式分明了再決定投靠誰……但你想過沒有，人家都已經勝券在握了，還會稀罕你的錦上添花的？」說著揶揄笑笑道：「到時候人家的自己人紛紛入閣，你也只能看著他們後來居上，徒呼奈何了。」
「不在手邊。」沈默道：「是推薦我去國子監當司業的。」
沈默又道：「前日去禮部拜會趙部堂，他給我一封薦書，我正猶豫著要不要交到吏部去。」
「聽人勸，吃飽飯，你的選擇是明智的。」徐渭從客房中，拿兩套臉盆潔具過來，擺在井台上，笑道：「苟富貴，勿相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