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五十章 在同個屋檐下
沈默搖搖頭，自信笑道：「你怎知他們沒傷到？」說著屈指道：「七日之內，吳山鄢懋卿必去矣！」
「快快請去。」周太監點頭連連道。
沈默已經穿上了薄薄的夾襖，溫著老酒，擺兩碟小菜，與徐渭孫鋌諸大綬幾個，坐在院中的亭子里，一邊喝酒一邊說笑談天。
眾人聞言默然，沈默輕聲道：「君澤兄，按說好男兒理當如此，但你也要看看做事的環境。現在宣大總督楊順懦弱無能，貪婪狠毒，甘為嚴黨的鷹犬，對內暴虐不仁，對外卻膽怯畏戰……」說著講出個駭人的奇談道：「遠了不說，就說今年八月里，韃虜俺答入寇大同，連破了四十余堡，擄去我大明人口無算。那楊順手掌二十萬邊軍，卻唯恐戰敗問罪，眼看我百姓慘遭奸淫擄掠，竟能按兵不動。」
連下了七八天的秋雨終於過去，有道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要穿棉」，這長長的一場秋雨，便有十場的功效，讓氣溫急劇降了下來。
頓時引來眾人的附和聲，唯獨沈默搖頭道：「我可不敢出城去。」
聽沈默講起邊疆的慘事，席間的輕鬆氣氛蕩然無存，眾人面色凝重，一點聲音都不發出，靜聽他繼續沉痛道：「直待韃虜滿載而去，那楊順方才遣兵調將，裝模作樣的追擊起來。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都是鬼弄，哪曾看見半個韃子的影兒？」
「如果當時我提出人選，徐階可能會答應。」沈默微微搖頭道：「但一番權衡后，我又把話頭憋回去了。原因有二，一來，我們的人普遍資歷尚淺，難以服眾，到了蘇州很可能鎮不住場面；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相信嚴世蕃在盯著新任蘇松巡撫的人選，就等著是哪路神仙敲的悶棍了。」通常來講，獲利最大的一個，就是動機最大的，這個推定向來屢試不爽。
「幼稚！」徐渭冷笑道：「今年是五年來，俺答第一次沒有入寇京畿，陛下剛剛下旨褒獎了楊順，你一沒有人證二沒有物證，誰會冒險支持你？恐怕到頭來，只會落一個構陷朝廷重臣的罪名吧。」
吳兌雖然兢兢業業，但三年冷板凳坐下來，也想挪個地方，省得長了毛。
兩人讓廚房下了點麵條胡亂吃了，權當是晚飯了，然後便回到書房，關上門下棋
半夜裡，沈默正睡得香，卻聽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不由氣道：「什麼事兒？」
見領頭的不去，眾人遊覽香山的計劃只好擱淺了。沈默道：「你們只管去就是，不用等我的。」
果然見個穿紫衣的太監在那裡坐卧不安，一見沈默便起身向他行禮道：「咱家見過沈大人，深夜叨擾，敬請贖罪。」
「宮裡？」沈默一骨碌爬起來，披上大氅，推開門道：「什麼人？」
沈默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正色道：「好，請公公稍候，我去請李先生過來。」
「你……」陶大臨面上掛不住了，雖然徐渭說的很有道理，但那語氣太刻薄了，讓他沒法接受，場面當時就僵起來了。
「太高調了……」徐渭搖頭笑道，不過也沒有再追問沈默。
等到天快黑了，大家便散去……都是有家室的人，誰也不能留下來過夜……除了徐渭之外，因為他到現在還沒成家。
孫鋌呵呵笑道：「楓葉年年紅，明年去也無妨。」說著嘬一口小酒，道：「而且我們幾個去向不定，心裏難免惴惴，去了也玩不痛快。」按例官員的任期都是九年，三年一考，九年三次考滿之後，才會或升或降，另有他用，但如今的官場風氣十分浮躁，三年就會一調換，根本不會等到考滿。
諸大綬與陶大臨，一直在修訂《元史》，已經臨近完工，準備過年進獻給皇上。六年的苦功不會白費，只要龍顏大悅，皇帝會親自安排他們職務，那往後可就是鐵前程了，所以他倆也不擔心。
徐渭緩緩點頭，把手中的棋子扔回盒中，沉聲問道：「我一直有個疑問，你為什麼這麼賣力的倒嚴呢？這不符合你的性格呀。」
「不錯，這筆賬他肯定記在徐閣老頭上。」沈默點頭道：「但徐閣老聖眷在身，他也無可奈何，所以定然會另尋目標報復……那新任蘇松巡撫的人選，無疑就是他最好的目標。」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我與老師每月通信，這都是他親眼所見，親筆所寫的。」說著正色道：「我那老師為人端方，絕不會編排任何人，既然他這樣說，那就果有此事！」
「嗯。」吳兌卻點頭道：「我在職方司這三年，整天跟兵書戰例打交道
「哦？」沈默輕聲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對於徐渭這種從勸架變成吵架的本事，眾人早就習以為常，趕緊按住兩人的火氣，轉換話頭，說些別的去了。
「是嗎？」陶大臨也覺著自己的語氣有些沖，向沈默賠不是道：「我可不是沖你發脾氣，而是氣楊順那廝；你要是不方便，就由我們代為參奏吧！」
「好吧，既然你有耐心，我們就慢慢和他們玩。」徐渭也落下一子道：「但我想知道，下任蘇松巡撫你屬意誰？」
「狗屁大勝！」沈默一下子怒不可遏道：「你道那些首級真是韃子的？」說著痛心疾首道：「不。那都是我大明躲避兵難的子民！楊順那賊子，唯恐實情泄露獲罪，竟密諭將士：『搜獲避兵的平民，將其頭髮弄成蒙古人的樣子然後斬首，以充做韃虜的首級，解往兵部報功！』不知多少百姓，沒有死在蒙古人的鐵蹄下，卻成了我大明軍隊的刀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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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得有個過程啊。」沈默輕聲道：「我約摸著是皇帝病得厲害了，你還是跟我走一趟吧。」
沈默一圈看下來，真正要操心，就是吳兌和孫鋌兩個——孫鋌，在翰林院讀完庶吉士后，授編修繼續深造又是三年，他本人十分不想再走學術路線，為此正十分苦惱；而吳兌從翰林院出來，跟孫鑨一起兵部。任職方司主事……雖然同是主事，但他這個司是有名的「鬼都不理」，職方司是幹什麼的？掌管地圖典籍，為軍隊作戰設計作戰計劃的，但這種閉門造車，人家將領多半不會聽的。有道是「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就是說的他們。
「為什麼不上書參那楊順？」陶大臨問道：「想必令師寫信向你控訴，為的就是你能代為參奏吧？」其餘人雖然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一如陶虞臣。
「這不是我能關心的問題。」沈默落子道：「儘管我很有興趣……」
徐渭笑道：「在我眼裡，那兩
眾人素知沈默穩重，從不口出妄語，又跟那楊順無冤無仇，更不可能編排他，但此事太過聳人聽聞，讓他們實在難以置信，便紛紛追問他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什麼？」徐渭吃驚的張大嘴巴道：「你竟然沒有人選？我以為你跟徐階已經談妥了人選呢。」
沈默無奈苦笑道：「不信拉倒。」便岔開話題，對吳兌和孫鋌道：「你們各自想去什麼地方？」
「外跡渾然，內抱不群。」徐渭道：「很難想象你這樣的人，能如此執著的去干這件，沒什麼好處，還很危險的事。」
「小心駛得萬年船。」沈默搖頭笑笑道：「畢竟我是鄉試主考。」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楓林醉？」徐渭看著天上的飛鴻，搖頭晃腦道：「香山的楓葉已經紅了，抽空一起去看看吧。」
「宣大？」眾人吃驚道：「放著好好的京城不呆，去那邊跟蒙古人親熱嗎？」
「司禮監的公公，說是李公公派他來的。」衛士稟報道。
「你是御史嗎？」徐渭道：「有風聞奏事的權力嗎？」
吳兌聞言不通道：「那一仗不是打勝了嗎？他上奏兵部的捷報我記得很清楚，說是斬首八百余級，可稱今年第一大勝。」
「義憤？」徐渭難以相信，這個詞是從沈默口中發出的。
孫鋌他們三年前從翰林院畢業，各自分配到了不同的衙門，孫鑨初授兵部武庫司主事……也就是官軍械的，一等一的肥差，但他為人剛正，看不慣那些蠅營狗苟，時常與同僚發生衝突，當時的兵部尚書楊博卻很賞識他，為了保護他，特意利用關係，將他調出京城，去山東青州任知府。去歲才上任，估計這次動不著他。
「天哪拙言兄，你可是同年中的先達。」孫鋌咋咋呼呼道：「可要是一懈怠，就要被別人攆上了。」
「不去。」李時珍還是搖頭道：「他的病我看不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當然現在不是問的時候，沈默輕聲在李時珍耳邊道：「李先生……」
「飯要一口一口地吃。」沈默落下一子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嚴家父子根深蒂固，我們得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不
沈默笑笑道：「人家本來就有外宅，還談不上趕出家門那麼嚴重吧？」他的一系列籌劃，唯一全部知情的，便是徐渭；甚至每一步該怎麼走，細節如何完善，都少不了他的深度參与。
沈默微笑道：「我呀，沒別的打算，當好我的教書匠唄。」
徐渭落下一子，輕聲問道：「聽說嚴世蕃被趕出家門了？」
沈默笑笑，又看向吳兌，便聽他語出驚人道：「我想去宣大。」
「確實是老祖宗找您。」周太監一臉焦急道：「請您快帶著府上那位李太醫，跟咱家走一趟吧。」
「大人，是宮裡來人了。」外面傳來衛士的聲音。
「不是，沒有。」陶大臨搖頭道：「不過紙里包不住火，這事兒只要上達天聽，就一定會有御史去查個水落石出的！」
沈默無言以對，徐渭只好在邊上為他打圓場道：「拙言做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謀定後動，有條不紊，這事兒他肯定早有打算了。」
「確實是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周太監話說一半，卻又戛然而止道：「但這事兒不能說太細，您還是跟咱家走一趟，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說著朝天上指了指。
孫鋌道：「我還沒想好，反正不想再無所事事了。」說著笑道：「你要是幫幫忙，把我運作到部里，那是最好不過了。」
一圈人把情況都說了，便一起問沈默道：「那你呢，你什麼打算？」
「原來是周公公。」沈默發現他是李芳身邊的伺候太監，知道是出大事了……因為宮門向來是夜裡緊閉，除非有緊急情況，才會放人出來，現在這周太監深夜造訪，顯然不可能來串門的：「怎麼，李公公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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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便回到後院，到了李時珍寓居的院子里。一看，燈還亮著，原來李先生還沒睡。沈默便走進去，只見李時珍端坐在桌前，一邊仔細地比照著資料，一邊在紙上一筆一劃的寫著什麼……當然是《本草綱目》了。沈默每次來，都看到李時珍在做這同一件事情，他真想問問李先生，哪裡如此熱情，能支撐他完成如此繁重而艱巨的任務。
沈默沒法跟他解釋，蘇州和市舶司對自己的意義，只能很臭屁的對徐渭道：「無他
「不去。」李時珍倒是乾脆，直接搖頭道：「你上次騙我，說我要是幫了你，就能消滅嚴黨，為什麼現在嚴世蕃還好好的呢？」
沈默還沒說話，徐渭便道：「你們不知道，他的老師在宣府嗎？」
李時珍頭也不抬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啊？」
徐渭，初為翰林侍讀，隨侍帝側，六年來已經升為侍講學士，翰林院的副校長，他本身就不熱衷仕途，連皇帝那裡都是有一搭無一搭，根本不像別人那樣小心伺候，所以更不會在乎自己去哪，自然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攆上不更好嗎？」沈默笑著對他道：「有個比自己官大的同學，是件很幸福的事兒……」
「帶我去看看。」沈默說著，便徑直往前廳走去。
「難道監軍御史都瞎了眼？這樣還不奏參他？」吳兌更加不解道。
「唉，比起嚴家父子這龐然大物來，咱們實在是太弱小了。」徐渭嘆口氣道：「已經把手中的牌打盡，卻沒有傷到人家，讓人不得不想到『螳臂當車』這個詞啊。」
「你不也沒睡嗎？」沈默笑笑，便把那周太監找來的事情說了。
李時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沈默的衛士五花大綁起來，張嘴要罵，口中又被塞上了布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綁到轎子上抬了出去。
「不錯，是義憤。」沈默頷首道：「嚴黨一日不除，大明一日無法復興，文長兄，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早被他買住了。」沈默輕蔑道：「楊順送了五千兩銀子給宣大御史路楷，封住了他的嘴，又送了兩萬兩銀子給嚴世蕃，請他代為跟兵部周全，自然一切妥帖，無人察覺了！」
眾人卻都不信他這話，齊齊搖頭道：「言不由衷，言不由衷！」
自從沈默將家眷送走，他便吃住在沈家，美其名曰和他解悶做伴，但大家都說，實際上他是囊中羞澀，想在這蹭吃蹭喝罷了。
「我的性格。」沈默笑笑道：「是什麼樣的？」
幾人先是一愣，旋即笑起來道：「拙言兄，你也忒謹慎了，那小閣老雖然叫囂著要報復，但你又沒跟他作對，他怎可能盯上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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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好說歹說了足足一刻鐘，就是說不動李時珍。急得他一跺腳，小聲道：「李先生，別怪我粗魯了！」說著一揮手道：「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