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鬼哭神嘯朝天號
第五百七十六章 醫病
沈默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比劃個嘴形道：「你管不著！」
陳洪聞言頗為贊同道：「有道理。」說著伸手去拿那個包袱，馬上就要碰上的時候，他卻又停下道：「這樣不好吧，萬一皇上嫌咱家多事呢？」
李時珍都看傻了，他不知道陳洪是從哪裡竄出來，也不知道李芳都七十歲了，哪來這麼快的速度，但也不得不感嘆，人家兩個能成為太監之王，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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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嘉靖點點頭道。
沈默也不著急，道：「不瞞您說，這種國之重器收在家裡，可是提心弔膽的，還生怕自己命太薄，擔不住這麼重的東西，惹出什麼禍端來……」說著一臉堅決道：「反正今天我是不打算要了，您要是不幫忙，那待會我找李公公轉呈。」
「那就是處方。」李時珍沒好氣道：「誰告訴你食材就不能藥用了？」
李時珍搖搖頭道：「我是醫身的大夫，可不會醫心。」頓一頓，又道：「但來前沈默說過，他有一樣東西，皇上若是看了，應該會好過一些。」
彷彿祈禱起了作用，嘉靖竟也跟著流起淚來，頓生知己之感，對陳洪道：「快把沈大人扶起來，賜坐。」
李芳嚇得老臉煞白道：「那等皇上醒了，您幫著好好勸勸。」說著作揖道：「但是現在，請您想辦法先把主子救過來吧。」
李芳只好提醒道：「沈大人，別哭了，主子剛好，可不能激動了。」
「別管什麼材料，能治病的就是好葯。」李時珍沒有辯論的興趣，淡淡說一句，便低下頭，繼續給皇帝針灸。
「很好，大丈夫能屈能伸。」當著狀元公的面，陳洪拽文上癮，俗諺一串串地往外蹦，顯得十分有文化，道：「知道危險了就躲開，躲得遠遠的，這才能活得長久。」
李時珍聞言冷哼一聲道：「丹毒已經侵入五臟六腑，如果再不停葯的話，很快就會侵入骨髓膏肓，那可真的只有仙丹能救了。」
但現在，唯一的親人和最好的朋友死了，而且是被他親手害死的，你讓老皇帝情何以堪，躺在床上長吁短嘆……要不是李時珍針刺的及時，甚至還會嘔吐起來。
原先還勢成水火的兩大太監，從皇帝睜開眼睛那一瞬起，同時變得低眉順目，且配合
陳洪緊走兩步，站到沈默面前，先死死盯著那包袱，然後伸出手指來恨恨的指點他兩下，壓低聲音道：「你們文官常說的一句話，做官要三思而後行，沈大人可知是哪三思？」
陳洪哪能想到，自己接了個要命的炸彈？便拎著包袱急匆匆出去，遞給邊上的方太監道：「先拿到監里鎖好了，我得去精舍盯著，萬一皇上醒過來，要是光李芳在身邊可就麻煩了。」
「什麼東西？」嘉靖一下集中精神道：「他在那裡？」
等把給皇上那份，用大碗端過去，只見嘉靖帝已經被李時珍灸醒了，但形如枯槁，面如金紙，一副大去之期不遠矣的樣子。
李芳知道，那菰筍也稱茭筍、菰菜，就是民間的茭白，其性甘、冷、滑，沒聽說有什麼藥用，而鯽魚就更別說了，南方北方的河裡都有這個，用來給產婦催奶他聽說過，至於這玩意兒還能治病？他是一點不了解……若不是李時珍的名氣擺在那，他真要懷疑對方會不會看病了。
當嘉靖帝幽幽醒來，陳洪和李芳猛然搶到李時珍前面，努力將不長鬍子的老臉湊到皇帝眼前，異口同聲的帶著哭腔又十分驚喜道：「主子，您終於醒了……可把奴婢給擔心死了。」
沈默和李時珍跟著李芳走進玉熙宮中，還像前次那樣，後者去給皇帝瞧病，前者則在偏殿休息。
沈默頭戴白帽，官服外罩著白衫，低著頭走進精舍中，也沒抬頭看皇帝，便趴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李芳聞言看看昏迷中的皇帝，欲言又止，顯然是怕讓皇帝聽見。
聽他這一哭，嘉靖帝更難受了。見皇帝眼圈通紅，緩緩地搖頭，陳洪埋怨道：「這是讓主子好過嗎？這是給主子添堵來著！」他不知道什麼叫建立同理心，當兩個人對同一件事，保有同樣的情緒時，便很容易產生共鳴，繼而看著對方很順眼。
「我看出來了。」李芳輕聲道：「主子這其實多半是心病，不把這個心結解開，什麼葯都效果了了。」說著看向李時珍。
「這個肯定不苦，還
嘉靖把碗遞給李芳，搖搖頭道：「魚呢？」
嘉靖點點頭，緩緩閉上眼道：「可朕一合上眼，就看到朕的奶哥哥渾身是血，站在朕的面前，對朕說：『我死得好慘啊，我死得好冤啊……』」說著滿臉的痛苦道：「你讓朕怎麼心情平和下來？」其實陸炳的死訊傳來，嘉靖便認為是自己賜給他的丹藥出了問題，才害死了自己的奶哥哥，所以心中的自責十分濃重……人老了，就是比年輕的時候重感情，對於陸炳這個出生就認識的夥伴，他看得比子女嬪妃都重得多，甚至是他最親的親人，最親密的朋友。
沈默面色一陣陰晴變幻，深吸一口氣道：「公公教訓的是，君子當趨利避害，我確實不能跟您硬抗。」
那幾個太醫還想說什麼，氣得李芳直跺腳道：「不就是茭白煎鯽魚嗎？就算沒有效，也權當給皇上補補身子了。」說著幾乎是推那幾個太醫往外走道：「趕緊去弄吧，先服上三日，沒用的話，再換別的葯。」
陳洪只好低頭過去，輕聲道：「沈大人請起。」說著把他扶起來，按在個綉墩上，又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咬牙切齒道：「三思而後行，可不要胡說八道！」
「淡了點……」嘉靖咂咂嘴，緩緩靠在靠枕上，目光掃過眾人，問李芳道：「我身上怎麼這麼難受啊？渾身上下一點勁兒都提不起來？」
聽他如是說，幾個太醫老臉一紅，斷不肯承認自己孤陋寡聞，都哼哼哈哈道：「聽說過，但古方蕪雜，又沒經過驗證，誰敢用在皇上的萬金之軀上？」
太醫們雖然心中不服，但這是給皇帝治病，誰也不敢馬虎，很利索的將那「葯湯」按雙份劑量煎好，也就是用兩斤茭白，雙份鯽魚，燉了滿滿一大鍋。這是宮裡的規矩，凡葯都得兩劑合一劑煎好，然後分成兩份，一劑由開方子的太醫、或者煎藥的太監服用，一劑進皇上用之。
李時珍卻藝高人膽大，絲毫不覺著龍體和普通人的身體有什麼區別，一邊給嘉靖灸著，一邊訓斥李芳道：「早告訴過你，要停服那些丹藥，不然就是華佗再世也枉然，怎麼就不聽呢。」他
「謝公公……」沈默如釋重負、感激萬分道，是真的如釋重負，感激萬分，雖然早打算見機行事。但要是沒有陳洪主動湊上來，還真不知能不能找到機會，把這個燙手的山芋遞出去呢。
「原來如此。」沈默笑笑道：「那都是什麼意思呢？」
「公公教訓的是。」沈默點點頭，彷彿已經徹底軟了。
李芳便苦笑道：「李先生，咱家不是沒勸過主子，但主子乾坤獨斷慣了，又吃了幾十年丹藥，可不是說停就能停了的。」
「啊？」李芳張大嘴巴道：「那是您開的方子，我以為是您點的菜呢。」李時珍給皇帝看病之後，開出一個「菰筍一斤，佐鯽魚做濃湯，早晚各一次，服三日止，禁蜜食和巴豆」的處方，李芳也算是半個醫生，看了又看都不覺著像個治病的方子，便琢磨著是李時珍餓了，要自己給他準備早飯。
雖然轉瞬即逝，卻被陳洪敏銳的捕捉到，得意地笑起來道：「知道怕了？知道怕便還有救。從現在開始，你要夾著尾巴，乖乖聽話，不再跟那李芳攪到一起，咱們便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如何？」
現在整個玉熙宮都是陳洪的人，自然沒人伺候沈默，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偏殿中，用餘光看看四下沒人，便將那如意匣子重新裝回包袱。他用足十分的小心，對待這件立下大功的寶貝，雙手在包袱里搗鼓了好一會兒，最後才收回手，正襟危坐在那裡。
沈默趕緊止住哭聲，但面上還是淚如泉湧道：「請皇上恕罪，微臣在世上就一個師兄，師兄也就我一個師弟，從來對微臣照拂有加，諄諄教導、耳提面命，既像兄長，又像父親，誰知蒼天無眼，師兄竟被奸人所害，每念及此，微臣便肝腸寸斷、悲痛欲絕，請皇上治微臣君前失儀之罪。」心中對天上的陸炳暗暗禱告道：「我的老師兄，這些話雖然有些誇張，但也不算完全胡說，你在天之靈不要怪罪，要保佑我過了這關啊……」然後又習慣性的威脅道：「不然我要是完了，您的兒子家人，還有錦衣衛的兄弟，讓誰來保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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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時珍最不爽的就是這些人，斜瞟他們一眼道：「北宋蘇頌先生和唐代藏器先生都說此方可治丹石之毒的，還是我從太醫院的藏經閣中讀到的，你們也應當知曉這一藥材的出處吧？」
李芳輕聲道：「主子，李先生說，您現在得保持心情平和，不能生氣、不能悲痛，主子要以龍體為重啊。」
但人的名、樹的影，李神醫的話，李芳是不敢不聽的。這時候小廚房也把那茭白鯽魚湯做好了，他想了想，廚房做的味道肯定錯不了，但療效就不敢保證了，又讓蹲守在玉熙宮的太醫，按照李時珍開的方子，分毫不差的重做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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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上的李芳提心弔膽地看著，唯恐李時珍一個不小心，把皇帝的龍體給燙著了，那可就麻煩大了。
沈默淡淡一笑，看看左右道：「我聽明白了，陳老師的意思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對嗎？」
太醫拿過那方子，也是不以為然，道：「這是什麼江湖游醫的偏方？」
「沈某愚鈍。」沈默搖頭微笑道：「請陳公公賜教。」
但因為此葯比較特殊，所以太醫們也沒去麻煩李時珍，便把那份分而啖之了。
陳洪以為他真不知道，撇撇嘴道：「怪不得這麼個愣頭青。」說著壓低聲道：「今天咱家就當一回老師，教教你，什麼叫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變！」
李芳小心翼翼道：「回主子，您大病初愈，身上自然不利索，過些日子就好了。」
過了不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進來，沈默一看是陳洪，便收回目光，對此獠視而不見。
李芳和太醫們屏息望著皇帝，小心翼翼問道：「皇上，有什麼不妥嗎？」
「我不是已經開了方子嗎？」李時珍道：「做好了沒有？」
這不陰不陽的一句，卻如閃電般在沈默心頭炸響，當時就把他驚呆了，饒是多年修得不動禪，面上也浮現一絲驚慌。
「別介。」陳洪一聽這話，生怕那老謀深算的李芳，再用這玩意兒生出什麼事端來，終於伸手抓住了包袱，接過來掀開包袱皮，打眼一看，是那黃玉如意不錯，便道：「這天家的寶物，確實不能再留在你個臣子家，罷了，咱家就受累跑個腿，給你轉呈了吧。」
「放心，聽不見。」李時珍淡淡道：「人都昏過去了，
「正是。」陳洪壓低聲音道：「藍道行可已經軟了，想讓他說點什麼，可一點都不難了。」
李芳道：「在外頭候著呢，要不給您宣進來？」
「爹爹您去吧。」方太監低眉順目的雙手接過來，便小心的端著往司禮監去了，而陳洪，自然進了精舍。
「朕病了？為什麼病的？」嘉靖先是喃喃道，然後便跟昏迷前的記憶對接，當時便流下淚來道：「陸太保真的去了嗎，不是跟朕開玩笑吧？」
李時珍坐在皇帝身邊，手持點燃的艾絨，在嘉靖皇帝周身數處大穴遊走、燒灼、溫熨，借灸火的溫和熱力以及藥物的作用，為皇帝溫通氣血，扶正祛邪。
「嗨……」眾人虛驚一場，李芳哭笑不得道：「鯽魚刺多，怕卡著皇上。」說著岔開話題道：「主子，您覺著怎麼樣？」
謹身精舍內，大明至尊忠孝帝君嘉靖皇帝，僅穿著一條龍內褲，光著軀幹和四肢，靜靜地躺在龍床上，一點皇帝的威嚴都沒有了。
「意思是，你得時時刻刻瞪大眼睛，看清身邊的危險，這就叫思危；知道危險了還得設法躲開危險，這就叫思退；退出去才有機會反思一下，自己以前哪兒錯了，往後該怎麼做，這就叫思變！」陳洪說著冷笑一聲道：「好比你沈大人，明明已經刀架在脖子上了，卻還閉著眼往前闖，難道非得掉了腦袋，殃及妻子了，才知道後悔嗎？」
嘉靖微微皺眉，吐出一個字道：「苦……」搖搖頭，表示不想吃。
「是的是的……」沈默連連點頭，又道：「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讓公公徹底放心，我看還是這樣吧。」說著將那包袱雙手遞給陳洪道：「當初陛下許我一次如意，現在已經用了，理當將其還給陛下，不如請公公轉呈。」
嘉靖帝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一聞到那魚湯的香味，腹中登時一陣轟鳴作響，也顧不上不好意思，兩眼放光道：「喝……」李芳試一試溫度正好，便用勺子舀著往嘉靖口中送，只見皇帝喝得越來越快，最後乾脆抱起碗，咕嘟嘟喝了個底朝天，然後看看碗底，面上露出不悅之色。
陳洪看了不由心生鄙夷，暗道：「這些文官就是瘦驢拉硬屎，瞎逞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便又看一眼那如意道：「這東西，以後不能再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