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六百七十一章 伊王

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六百七十一章 伊王

沈默搖頭笑笑道:「說這個有些遠,等你我位列公卿時,再討論也不遲。」說著正色道:「你說是專程等我,到底所為何事?」
袁煒心中叫苦,這些鹽販子的錢,可真不好拿。不過既然上了賊船,也只能挺他們到底了,他偷偷擦擦汗,頓首對嘉靖道:「皇上,這瓊花,不看也罷。」
沈默拿過來,細細翻閱起來,看完后抬起頭來,沉聲道:「厲兵秣馬,必有所圖啊!」說著看一眼林潤道:「你稟報上去了嗎?」
「造反不敢說。」林潤搖頭道:「但不臣之心確鑿無疑,他的衛隊不僅嚴重超編,還在民間蓄養了許多死士,還大肆收買綠林響馬、土匪流民。據我觀察,河南境內的土匪,背後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說著問沈默道:「你說他貴為親王,卻去和強盜打成一片,還能有什麼目的?」
沈默點點頭道:「他朝中有人。」
不僅行賄袁煒一個,皇帝身邊的其他嬖佞寵幸也皆有所得,幾乎是一個不漏,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這時候就沒人會戳破真相,反而幫著揚州人一起欺瞞皇上。
二是鄢懋卿總理鹽政時,推行亂政,使鹽商困極。嘉靖問道:「不是已經免了鄢懋卿增收的鹽稅嗎?」
「但現在嚴世蕃下台了。」沈默輕聲道。
「這個人非同小可,他的身份貴不可言,地位不可動搖,沒有你的幫助,我參不倒,甚至參不到他。」林潤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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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方批准銷售的數額,就是各鹽商手中的鹽引數。事實上,因為獲得鹽引的成本過高,合法銷售「正鹽」的利潤就很低……當然,這個低,是相對於「余鹽」來說的。所謂余鹽,就是在完成正鹽之後的富餘。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鹽政官默許正鹽之外,再搭售一定量的余鹽……這一塊不納稅的灰色地帶,利潤就太驚人了,而且因為鹽商分銷全國,也無法查實「一定量」的具體數額,以至於余鹽的銷售,遠多於正鹽,甚至於正鹽有掣無售,全以余鹽的名義銷售!
揚州慢,原來不只是節奏慢,還會對皇帝輕慢。
嘉靖聽了十分同情揚州城的遭遇,便不再怪罪他們怠慢聖駕了,只是他有一夙願,那就是想看看聞名天下的揚州瓊花,到底是什麼樣子?瓊花是一種獨特的花,「花大如盤,潔白如玉」,有詩讚曰:「東方萬木競紛華,天下無雙獨此花」、又贊曰「明月三分州有二,瓊花一樹世無雙」,但只開在揚州瓊花觀無雙亭畔,其餘地方都不得見。
「什麼?」沈默吃驚道:「你說他想造反?」
當時袁煒等幾位詞臣在帝側侍奉,聽聞皇帝問話,大伙兒都望向袁煒。袁煒只好小聲道:「皇上,您說的那都是老黃曆了,現在的揚州城,可是今非昔比了……」此時說揚州城壞話的,可不是跟揚州人有仇,而是已經被大戶們收買了。
「現在說也不遲。」沈默給他斟上茶,輕聲道:「說吧,什麼事兒。」
在身邊人七嘴八舌地勸諫下,嘉靖皇帝允其奏。於是鄢懋卿所改之鹽政悉罷,一切回到原點,世界一切太平。
於是,富庶排全國前五,繁華更是數一數二的揚州城,僅以常禮相迎嘉靖皇帝。這幫缺德的傢伙,將御碼頭弄得十分素淡,任何顯得過於奢華的地方,能搬走的都被搬走,不能被搬走的,直接砸了也不能讓皇帝看到。
「找我有什麼用?」沈默苦笑道:「沒有確鑿的證據,僅憑這一份來路不明的賬冊,就想剷除一位親王,八成會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所以他更躁動了。」林潤道:「加緊了招兵買馬,搜刮民財,甚至開始囤積糧草,其舉動甚是可疑。」說著從懷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遞給沈默道:「這是我從特殊渠道,弄到的伊王府從去年下半年以來,所有的款項收支,幾乎所有的支出,都用來購買糧草鐵器馬匹,你說他到底想幹什麼?」
他們對嘉靖說,三個原因導致揚州城變窮了,一是倭寇騷擾江東,蘇北地區近十萬軍隊的軍費糧秣,一直由揚州府籌措,這一籌就是十多年。就算根基再厚,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
「怎麼沒有?地方官員告了他好多次了,但每次他都安然無恙,反而是告發他的人,不久后便倒了霉,先是罷官、然後橫死,搞得人人膽喪,再沒人敢管閑事。」林潤問他道:「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吧?」
揚州城的大戶多如牛毛,其中又以大鹽商為主,這些人根基深厚、同氣連枝,結成一片,才是揚州城真正的主宰。當他們決定要這樣做時,就連揚州知府也只能徒呼奈何。
伊王藩是明宗室幺房,始祖叫朱彝,乃太祖爺朱元璋與葛麗妃所生的庶廿五子,因為廿六子朱楠夭折,所以伊王就成了朱元璋最小的兒子,洪武二十四年封為伊王,就藩河南府;永樂十年病死,謚為厲,稱伊厲王。
「那就參唄。」沈默不由笑道:「你是御史大人,還不想參誰就參誰?」
「大名鼎鼎的揚州城,難道就沒有值得遊玩之處嗎?」嘉靖皺眉道,顯然已經打消了賞花的念頭,畢竟瓊花再好,也比不上皇位的萬一,他不能惹這個晦氣。
「嘿,瞧我這爛記性。」林潤不由笑道:「一高興,把正事兒都給忘了。」
「到底是什麼人?」沈默被勾起興趣來了,問道。
眾人道:「鹽稅是表、鹽政才是本,鹽稅收的多少,只會關乎表皮,只有鹽政敗壞,才會傷到根本。」其實他們說的是,鄢懋卿改變掣鹽之法的事情。此時食鹽國家專賣,鹽場的商人們生產出食鹽之後,並不能拿到市場上去賣,那是死罪。而是必須先由朝廷專管鹽政的都轉運鹽使司「掣鹽」,也就是核定數額,與官方批准的數額相符,才能允許銷售。
在千年大運河輕輕拍打的濤聲中,林潤向沈默講述揚州人對待嘉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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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容稟。」袁煒小聲道:「這個地方名聲之所以大,不是因為勝景風物,而是因為……秦樓楚館特別多,所以古人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僅憑這一項,這裏就足以揚名華夏了。」說著低聲道:「哪位名人來了揚州,都會留下一段風流韻事,雖然很多是杜撰的,但大家都願相信……」
「伊王。」林潤從不賣關子,說話就像為人,一刀見血道:「準確的說是,第六代伊王朱典楧!」
「無論如何,讓皇帝警醒吧。」林潤低聲道:「我的狀元公,帝嚳陵,可在河南啊……」
「從前隋煬帝便順著這大運河,專程到揚州來看瓊花,結果把江山都給丟了。」袁煒硬著頭皮道:「所以後世皇帝都很避諱這花,遠的不說,單說本朝武宗皇帝,那麼喜歡獵奇遊玩的君王,來到揚州時,也沒有看瓊花,還不是擔心有礙國運?」
於是雙方很快交惡,向來持保守政治態度的兩淮鹽商,迅速倒向了徐黨,與他們同氣連枝的晉商,也跟著與嚴黨作對,客觀上加劇了嚴黨的覆滅。
「他還擅立東廠、私設詔獄,緝捕百姓、迫害忠良;並斥巨資購買武器,他的衛隊配備清一水的三眼火銃,據說是北京神機營都比不了的。」林潤最後總結道:「總之,趁著朝廷外患內亂,無暇監管這些藩王,伊王這幾年大肆的擴張實力,無論如何,動機絕對不純。」說著面色凝重道:「而且此人帶來的影響極壞,許多藩王紛紛效仿、蠢蠢欲動,若不及時加以嚴懲,只怕到時候釀成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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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其中誰是誰非,只能留待後人評說,現在鄢懋卿已經下野,自然任由鹽商們攻訐,而無法為自己辯解。
大明朝美謚泛濫,能在沒有造反、不敬的情況下,得到如此惡謚,第一代伊王朱彝絕對是個人才,他沒學到父兄身上一點好東西,卻繼承了其血脈中的殘暴,在藩國中胡作非為,殘害百姓……他經常挾彈帶劍到市郊遊獵,遇到躲避不及的人,動輒斬劈,弄得血濺一身,而他竟專喜歡穿這種濺血的衣服。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命男女裸體雜混取樂,絕對是太祖諸子中最荒淫無恥的一個,沒有之一,他死之後,禮臣還上奏請剝去他的爵號,但朱棣為了穩定人心,沒有答應。
一聽皇帝要賞瓊花,揚州城的官紳們嚇壞了,因為那瓊花觀位處繁華鬧市,那裡的風流天華是遮掩不住的。皇帝只要一去看,八成就露了餡。只好都巴巴地望向袁煒,意思是,您繼續忽悠啊。
朱彝的繼任者們,也頗像其祖,直到現在第六任伊王朱典楧,終於將這種惡的傳統發展至頂峰。按照海瑞的說法,此人貪婪無厭、剛愎自用、對下屬殘狠,又侮辱縉紳,笞打朝臣,侵奪學宮、姦淫民女,強佔民居!洛陽府尹勸他適可而止,朱典楧便派人把他抓到王府,扯光了他的鬍子頭髮。據說他搶掠他人妻子四百多人,強佔民房三千多間,又選民女十二歲以上者七百多人,其他財富不計其數,使得河南百姓怨聲載道。
聽了林潤的話,沈默輕聲問道:「難道河南的官員都瞎了、啞巴了嗎?伊王搞出這麼大動靜來,怎麼就沒人向朝廷吭一聲?」
沈默默然,朱典楧都當上親王了,卻還在努力搞好群眾關係,可見仍不知足,但親王的地位,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再進步的話,只有讓皇帝挪挪位子了。
「這都是表面現象。」聽完沈默轉述海瑞的話,林潤搖頭道:「如果僅僅是荒淫殘暴,我也不會這麼著急!」說著面色嚴峻道:「其實我幾年前就盯上朱典楧了,坊間傳說他狂妄不悖,常有不臣之心。我一直在暗中調查他,查實他以修理府第為名,將方城王府、桐城郡主第宅、洛陽縣獄等盡逼奪,侵佔官街五道,抑價強買民房一百余家,又強征河南境內的鐵匠、皮匠入府。實際上在打造兵器、甲具,其居心叵測可見一斑。」
事實上,為了維護低稅率,揚州城的大戶決不吝嗇,為了能讓假象不被戳破,他們不計成本的賄賂皇帝左右……比如知道袁煒附庸風雅,不喜歡銅臭,便搜集了吳道子、閻立本的畫卷,王羲之、蘇東坡的手冊送給他,哪一件都是價值不菲,讓袁煒愛不釋手,自然「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為何?」嘉靖奇怪道。
「是的。」林潤頷首道:「他走的正是嚴世蕃路線,似乎還買通了東廠太監,每年都有大筆銀子孝敬,自然可保無憂。」
「伊王朱典楧?」沈默面色不禁一動,因為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就在幾天前,海瑞曾經以此人為例,痛批過皇親宗室胡作非為,對大明朝的危害……
「是啊。」林潤感慨道:「我也在北方當過官,確實發現咱們大明南北差異不小,相互隔閡也不小,南方人瞧不起北方人,北方人也看不上南方人,這種隔閡甚至被帶到朝堂上,到了影響國策的地步……甚至有人說,大明之所以治不好,就是因為總是南方人在朝中掌權,凡事光為南方著想,不管北方的死活……」
聽完林潤的講述,沈默不禁搖頭笑道:「想想皇上也真是可憐,雖然號稱唯我獨尊,但下面人不想讓他看的。他就看不到,不想讓他知道的,他就不知道。」
林潤點頭笑道:「雖然我不贊成這些人的做法,但樂意看到這種結果,像北方那種搞法,開銷實在太大了,希望揚州成為一個例子,讓後面的府縣都放聰明點。」
於是當嘉靖的龍船抵達天寧寺的御碼頭時,既沒有看到十里的彩棚、也沒有看到漫撒的金紙。甚至出迎的揚州縉紳,竟沒有一個穿綢緞衣服的,這跟想象中差得太遠了,嘉靖奇怪地問左右道:「古人云『十年一覺揚州夢』,這裏應該是頂繁華富庶的地方,怎麼看起來還不如北方富裕?」
所以就出現了鹽商們一面叫苦稅率高,一面又大肆偷稅致富的局面。鄢懋卿在任時,竟然改變了掣鹽的方法,不分余鹽、正鹽,只要是從鹽場出去的鹽,就必須徵稅,這不斷了鹽商的財路嗎?
在官員們口中,還有第三個原因,那就是隨著對外貿易的興隆,蘇州崛起,鉅賈大賈蜂擁而去,揚州城已經大不如前,連賴以成名的娛樂業都很蕭條。各方面因素的制約下,造成了今天陛下眼中泯然眾人矣的揚州城。
聽了他的話,嘉靖沉吟片刻,至此意興索然,只在行宮中住了一夜,吃了一餐「淡而無味」的淮揚菜后,終於對此地徹底失望,第二傍晚便啟程南下,離開了這讓他大感「名不副實」的揚州城。
「八成會這樣的。」沈默啜一口茶道:「南方的士大夫,向來桀驁不馴,對皇上也沒有北方人那麼敬畏,干出這種事兒來,一點都不稀奇。」
嘉靖當然聽得出,他這話里的深意……這種煙花之地,不是皇帝該待的地方,您要不想讓無良文人編排,咱就趕緊離開吧。
「沒有……」林潤沮喪地搖頭道:「聽聞聖駕來揚州,我便從南京匆匆趕來,請求見駕,但許是我名聲太差,那些人竟然不給通稟。我也不知誰是嚴世蕃的同夥,唯恐走漏了風聲,讓事情變複雜了,便誰都沒有告訴。」說著朝沈默笑笑道:「後來想起你也伴駕,便四處打聽你的下落,才知道你向皇帝告了假中途下船,我估計你是去看淮安知府海瑞了,早晚還得來揚州,便打算在這裏等你兩天,實在等不到,就去紹興等,橫豎能等到。」
「是這麼回事兒。」林潤壓低聲音道:「我想參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