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零八章 誰之過
魏先生斜瞟他一眼，勉強抱拳還禮道：「學生見過沈學士。」
「才六七歲，有什麼好談的？」若菡狠狠道：「你得打呀！玉不琢不成器，孩兒不打，不聽話！」
但魏先生的話匣子已經打開，盡情的傾訴道：「我講『天圓地方』，他們卻說大地是個球，懸在天空中。」說著搖頭笑道：「也不知誰教他們的歪理邪說，要是那樣的話，人還能站得穩嗎？住在球下頭的人，還不全掉到天上去？」
魏先生這個鬱悶啊，伸出手指指著阿吉和十分兩個。那是相當的無語……這種有火發不出的感覺，憋得人著實難受，好半天才消化下去。
「老爺。」柔娘趕緊勸道：「他倆身子嫩，可打不得！」
沈默聽了，看若菡一眼，沒有出聲附和，只是笑著點頭。
「嗯。」十分接著道：「他家大白死了。」
「什麼？大伯過世了？」北京話「伯」也念「白」，可把魏先生嚇壞了，連道：「鐵丹，你不必堅持上課了，快回家奔喪吧……」引得小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弄得先生莫名其妙道：「你們怎麼這樣冷血，別人的伯父過世，不安慰就罷了，還笑得出來？真是罪過！」
「沒有？」先生看一眼還在抹淚的鐵丹道：「那他怎麼哭了？」
「是啊。」若菡道：「若是學生們惹您生氣，你狠狠揍他們就是，打壞了算我們的，您可千萬別客氣。」
「你太小瞧嚴世蕃了。」沈默心說：「那是個飽讀詩書的主，就憑他那首青詞，在文學上的造詣，便是我難忘項背的。」但媳婦都這樣了，他當然不能再找刺激，只好先安撫下來，說什麼是什麼吧。
夫妻倆回到後院，沈默便去找兩個孩子，阿吉和十分也知道闖了禍，早不知藏到哪裡去了。沈默問柔娘孩子去哪了，柔娘直說不知道，沈默心中暗嘆一聲，正是自己和若菡忙於事業，柔娘又不分輕重的溺愛，才讓兩個孩子自我膨脹，這都是有因有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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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女媧造人，他們卻說人是猴變的；我講『三光日月星』，最大的是太陽、最小的是星星，他們又笑，說其實月亮最小，很多星星比太陽更大，不過是離我們遠，才看著小罷了。」魏先生喋喋不休道：「如果只是這些，我
聽到先生叫喚，兩個孩子使勁搖頭，表示無辜道：「沒有，先生。」
這時候，柔娘去而復返，聽到聲音進來，趕緊給魏先生打水拿毛巾道：「先生這是怎麼了？」
柔娘瞪一眼還在那裡笑的阿吉和十分，轉過頭來向魏先生賠不是道：「小孩子淘氣，您教訓他們就是！」
「他說，老師，我們沒有食言，都乖乖照著做呢。」魏先生鬱悶道：「我說你哥都直接曠課了，這叫照著做嗎？結果你們家老二告訴我，說老大去花園捉螢火蟲去了。我又問，那你不捉，為什麼也不讀書。他說，我在等著下雪呢……」
若菡聽了，若有所悟的看沈默一眼，她終於找到罪魁禍首在哪裡了。
若菡看出沈默的不認同，再頂他一下，意思是，可別孩子氣。
「兩個孩子聽了也很感動，老大說，他要學習車胤、老二說，他要學習孫康。」魏先生又道：「結果第二天一看，老大沒來上課，老二來了也不讀書，我問老二，你倆怎麼剛表了決心就食言？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魏先生氣哼哼的收拾東西道：「我可教訓不了，你們家的小爺，誰都教訓不了！」說著對柔娘道：「這個月已經過去一半，麻煩您跟大太太說一聲，這個月的工錢我不要了，請你們另請高明吧！」
「唉……您的孩子實在太怪了，學生才疏學淺，若是硬教下去，一定會瘋掉的，我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呢，還得保持清醒呢。」話雖如此，但跟主家夫婦嘮叨出這麼多，他心裏敞亮多了，再說也捨得不這份豐厚的薪水，再說也不敢得罪了沈默……誰知將來科場上，會不會落到他手裡呢？
「瘋癲？」沈默不由瞠目結舌，他萬萬沒想到，六七歲的孩子，竟能跟這個詞聯繫到一起，難道自己的兒子是濟公下凡？
更接受不了的是若菡，她沒想到自己跟沈默的孩子，能得到這樣一個評語。哪怕是「頑劣」、「折騰」、「惹人嫌」之類的，也要遠遠好過這個……瘋癲啊。因為這個詞，直接說明孩子的腦子有問題了……
阿吉的大號叫沈志卿，十分的大號叫殷士卿。不過魏先生總
魏先生使勁洗，差點把鼻頭搓破了，這才止住噴嚏，拿毛巾擦著臉，指著桌上的煙碟，對柔娘道：「二夫人您自己聞聞……」
無論如何作想，他總是「勉勉強強」答應，權且再留幾日，以觀後效。
「就算他們害怕，這個不算過錯。」魏先生道：「但我給他們講卧冰求鯉、哭竹生筍時，他們不僅沒有感動，還大聲說不可能！您說這是不是道德上出了問題？」
沈默撲哧一聲，竟忍不住笑出來，趕緊解釋道：「真是又可氣、又可笑，不過還是可氣多一些。」
「我看癲得可以。」魏先生對沈默道：「沈先生，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學生就跟您說實話吧，我之所以不想教了，別的都還在其次。」說著指指自己的腦殼道：「關鍵是他們這裏太奇怪了，學生教他們點東西，總要反駁我，也不知哪來的古怪想法，讓學生倍感無能為力……我想以前幾位先生，也差不多吧。」
「很欠啊……」魏先生道：「您以為我沒想辦法嗎？為了讓他們好好讀書，不要胡思亂想，我給他們講車胤囊螢和孫康映雪的故事，希望他們能珍惜這麼好的讀書條件。」
沈默趕緊奪下戒尺、抱住她道：「優雅，優雅，時刻保持優雅。」
沈默看一眼若菡道：「沒事，最多打爛屁股！」
沈默只好輕咳一聲，拱手道：「先生。」
誰知深深地一嗅，便感到一股燒心灼肺、勝過鼻煙十倍的辛辣，通鼻而來，一張白凈的面孔霎時間漲得通紅，終於忍不住地動山搖的阿嚏起來，且一打起來便停不住，坐在那裡前仰後合，鼻涕、眼淚一塊往下淌。
待把那先生安撫住，夫妻倆往後院走，若菡便埋怨沈默道：「原來根兒在你這裏，你說你從小教他們什麼不好，凈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現在好了吧，把孩子教得忒不著調，能把先生都嚇跑了！」
若菡又偷偷頂沈默一下，沈默趕緊出聲道：「沒那麼嚴重吧，才六七歲的孩子，瘋是能瘋一陣子，癲是癲不起來吧？」
「你打不打？」若菡黑著臉道：「若是再不打，將來就是兩個小流氓，你當官越
沈默聞言笑道：「他們知道，我一直沒那麼好運氣，肯定挖不到金子的。」對於魏先生的控訴，才多大的孩子啊，就得在狗屁綱常面前，學會犧牲自己？也太殘酷了吧。
「開始背書……」狠狠瞪一眼還在那笑的小兔崽子們，魏先生咬牙切齒道：「半個時辰後上來檢查，要是背不過……等著吃板子吧！」
若菡板著臉對柔娘道：「你過來坐，別摻和。」
學生們哈哈哈哈的拍桌子、敲椅子笑成一團。
學生們一下子笑不出來了，趕緊翻開書「人之初、性本善……」的背起來。
「是啊，老爺方才還說，他從南方捎回來些端硯徽墨、湖筆宣紙什麼的，讓我給您備一份呢。」若菡接過話頭去，笑道：「待會兒就讓他們給您送來。」
沈默聽出點門道來了，不動聲色道：「請先生說詳細點。」
「真乖。」沈默親他一下，把他遞給柔娘，便往她的房間走去。柔娘趕緊抱孩子跟上來，沈默卻站住道：「誰都不要跟上來。」說著一揮手中的戒尺道：「今天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混賬東西！」
「嗯，他們甚至連倫理綱常都要質疑。」魏先生一臉嚴重道：「我給他們講『郭巨埋兒奉親』，他們聽了，這下倒直打哆嗦，卻道：『不願父親是個孝子……』」郭巨埋兒。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是說有個叫郭巨的，家裡窮，卻生了個兒子，如果要養活兒子，就沒法贍養老娘，他便跟媳婦做出選擇——將孩子抱到野地里，想要刨坑埋了。不過在挖坑時，恰巧挖到一壇金子，可以用這個錢，既養娘又養兒了，那可憐的娃兒，也就逃得一命。
搖頭晃腦的看了一會兒書，魏先生一邊暗道：「這文章還不如我的呢，怎就名列前茅、飛黃騰達了呢，而我卻連舉人都考不上？」他是越想越不平衡，越感到一陣陣胸悶，習慣性的伸手沾了一下煙碟，往鼻孔上一抹，想要通透通透，舒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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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那麼嚴重吧。」沈默道：「我的兒子我知道，有獨立人格不代表就是壞孩子。」
「我那是親兒啊……」沈默還是笑道：「幹嘛打呢？」
「他傷心……」阿吉道。
平常便指指自己的房間道：「娘
平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嗯……」
見阿吉和十分也開始背書，魏先生心裏稍稍鬆緩道：「看來還是這招能治得了他們……」便開始讀自己的書，都是些高頭講章、名家程墨，全為了下一屆的考試……這種訓蒙的先生，像他這樣有個秀才功名，已經十分少見了，一般都是屢試不第的老童生，才會從事這種教孩子識字的最基礎教學，束脩自然也是極低的。
「大夫人不用破費了。」魏先生不為所動道：「學生才疏學淺，不能勝任貴家的塾師，您二位還是另請高明吧。」
魏先生是有生員身份的，雖看在沈家束脩豐厚的分上，屈就在這裏給小孩子啟蒙，但他還沒忘了科舉，抓緊一切時間看講章，實指望著能蟾宮折桂、就此發達，至少不再干這不討人喜歡的教書匠。
「管，當然管。」沈默道：「我這就跟他們談談。」
若菡剛要誇他幾句，便聽屋裡面響起了啪的一聲悶響，她的心跟著一抽，險些把平常給扔到地上……趕緊遞給柔娘，喃喃道：「這就開始打了……」
「好吧。」魏先生想一想道：「比如說，學生給他們講雷公電母、賞善罰惡的故事，別的孩子都嚇得打哆嗦，他們便笑，說雷電和颳風下雨一樣，都是……什麼自然現象，根本不用害怕。」
「你還笑得出來？」若菡氣道：「你到底管不管？」
當柔娘急匆匆領著沈默和若菡來到學館，學生們已經鳥獸四散了，只有魏先生在他的寢室中，面色鐵青的收拾東西。
「那，您至少等上一會兒。」柔娘央求道：「讓我先稟報老爺夫人一聲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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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學生們亂七八糟地笑道：「大白是鐵丹的狗的名字！」
「這次是來真的。」若菡抱過平常，囑咐道：「老三啊，將來千萬別學你兩個哥哥，要乖乖的，知道嗎？」
沈默兩夫妻尷尬地立在門口，在魏先生哀怨的目光下，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倆何等人物，此刻卻覺著面上火燒火燎，局促的不得了。
「呵呵，聽說府上來了位魏先生，書教得特別好。」沈默親切笑道：「在下早就想來拜會一下了。」
這兩個主人家的孩子，實在是一對小魔王，天不怕、地不怕
「他們那是才疏學淺。」沈默笑道：「咱家孩子，得找真有本事的教，沒本事還真鎮不住！」
若菡捶著他的肩膀，竟哭起來道：「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不能放任他們下去了，我老是做夢，夢見他們長大了跟嚴世蕃似的，咱們可怎麼辦呀……」
「還替他們狡辯！」若菡的臉又氣得發白道：「你不教我教，你不打我打！」說著便去找先生的戒尺。
「啪、啪、啪、啪、啪、啪……」每一下都像打在若菡的心坎上，不一會兒便汗珠滾滾了。
「可不光胡椒面！還有芥末粉呢！」魏先生在美女面前，向來是保持斯文的，但這次真的氣壞了。拍著桌子道：「太不像話了，師道何存？！」
沈默朝她笑笑，對魏先生道：「先生您聽我說，這孩子嘛，就是喜歡問個為什麼，可這些寓言故事呢，它又禁不起深究，咱們大人也講不清楚，所以他們難免不大相信，跟道德還扯不上關係吧？」說著話鋒一轉道：「不過這兩個臭小子也忒多事了，確實欠教育。」
「嚇，還有更嚴重的？」若菡和沈默同時出聲道。
柔娘狐疑的端起煙碟，先是看了看，然後吃驚的放到鼻翼嗅了嗅，不由失聲道：「胡椒面……」
「不用不用。」沈默搖頭笑道：「您就很好的，別人一準不如您。」
若菡偷偷用胳膊肘頂了頂沈默，那意思是，當家的，你不上誰上？
「這很好啊。」夫妻倆點頭道：「他倆怎麼說。」
「可不就是不可能嘛！」沈默暗暗嘟囔道，沒見過誰十冬臘月的，光著身子趴在冰面上，那不是求鯉，那是求死！再說十冬臘月的，也不可能有竹筍啊，要是哭兩聲就能解決問題，那大家整天哭就行了，啥愁事兒都沒了。
主母發話，柔娘只好抱著孩子過去，目送著沈默進了屋、關上門，不忍道：「夫人，意思意思就行了，可千萬別讓老爺真打呀。」
沈默從柔娘懷裡抱過來安靜的平常，輕聲問他道：「平常最乖了，告訴爹爹，哥哥去哪兒了？」
「唉，您二位都知書達理，沈學士尊師重道更是美名遠揚。」見他倆如此小心賠罪，魏先生的氣消了不少，嘆氣道：「怎麼養出的孩子，就那麼……瘋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