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三十七章 元亨利貞(下)

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三十七章 元亨利貞(下)

他輕喚幾聲蘇雪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又感到一陣發冷,原來暖籠早熄了,剛要披衣起身,卻看到枕邊放著一封信。
但今天,在親眼看到蘇雪現在的處境之後,他才從自欺欺人的狀態中醒過來。原來想象出來的美好,只能襯托現實的殘酷,蘇雪沒有她表現出來的堅強,生活也沒有她描述的那麼安寧。
「但也許是我太稚嫩,第一次出手就失手了,不僅沒把大人迷倒,自己卻不可救藥地陷了進去,我從不知世上還有男子,可以讓我茶飯不思,魂牽夢縈……在未遇大人之前,妾雖身處繁華,卻臨塘之草,思渚之蓬,心中滿是孤獨。彈琴則發出怨鶴之聲,仰望天空,但見歸鴻飛逝,只恨不能追隨而去,永離此骯髒人世。」
但蘇雪沒有接受他的安排,而是留在了北京城,但也沒有糾纏他,而是在王府當上了一名樂師,有了穩定的生活,有了強大的靠山,似乎就像她所說的,人不必要成雙成對,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當然他有無數理由可以掩蓋自己,衙門的太忙啊,官場的應酬太多,朝局的壓力太大啊,諸如此類,雖然可以獲得愛他的女人的諒解,但並不能掩蓋他的自私。
這個時代給女子的太少太少,包括拒絕的權力,蘇雪一個弱女子,在大家都認為她該嫁人的時候,是支撐不了多久的。但沈默深知她又是個那樣倔強的女子,從不改變主見……這樣的人最容易感受到現實的殘酷,在現實與堅持中痛苦地煎熬著。
「抱緊我……」蘇雪閉上雙眼道。
但男人犯了錯誤,就一定要承擔責任。他與蘇雪相識時,沈默正是以六元之尊出鎮蘇州,反手之間便挫敗了九大家的陰謀,將蘇州城經營成鐵板一塊,全都唯他的馬首是瞻。那時他還沒有經歷過這幾年的低谷,人生春風得意,整個人都有些發飄了,只以為憑自己的心智能力,可以控制一切,自此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隨心所欲,豈不快哉?
「沈郎見此信時,妾身已消匿於人海,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但也請不要再找我,因為離開你,是我一直以來最想做的事。」
「可以說,妾身接近大人的目的,便是利用,之後很長時間,亦是如此。妾身原打算,只要弟妹能好,便任由大人予取予求,那時我並沒有心理負擔,因為自己的身份是妓女,裝扮的再高貴,最後還是要賣的。與其把自己賣給個令人作惡的老頭,為何不賣給英俊瀟洒、位高權重的狀元郎呢?當時的賤妾,已做好了會一會你殷夫人的準備。」
沈默便與她擁抱在一起,與蘇雪沉醉其中的樣子相反,他的眉頭卻微皺著。
但找了一天,也沒得蹤影,蘇雪真的不見了。
「抱著我的時候。」蘇雪自然能感到他的僵硬,有些幽怨道:「能不想別人嗎?」
其實茶水再燙,也不能及得上蘇雪心痛之萬一,那些話確實是為她好,可萬萬不該由這個男人口中說出來,從他口中出來,便如柄柄利刃,刺在她本就羸弱的心房上,那是她不可承受的痛苦呵……
似乎兩人終於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可以相安無事過一輩子了。雖然許多次想起她,沈默的心都會一陣抽痛,但他知道,這對自己來說,其實是最好的狀態了……既不用違背諾言,帶來家庭不安,又不用對這位紅顏知己心存愧疚,真是又娶媳婦又過年,好事讓他佔全了。
「一早就走了。」三尺面上露出曖昧笑容道:「她說王妃有琴課,還說大人累了,讓您多睡會兒呢。」
「還不跟我去找!」沈默恨不得踹他一腳道:「讓朱十三也幫著找找。」
「可無論妾身如何自命清高,都掩飾不了自己的骯髒,我沒資格跟您談情說愛,因為我是在利用大人為自己牟利。如果我對大人毫無感情,便當是進行皮肉交易了,這也是賤妾起初的打算。但我已經不是當初的自己,便不能把自己賣給您了,因為……我愛上了郎君。」
沈默當時是信了的,他感到自己被利用了、很生氣……其實事後想想,這種生氣更多的是借題發揮,好讓自己堅定信心,不越雷區,不必違背諾言。於是他開始疏遠了她,直到幫著蘇志堅順利考中舉人,他覺著也算對得起蘇雪了。便又一次提出了,要送她回江南,為她安排未來的生活。
「不急在這一時……」沈默頓了頓,才道:「等過了門……」
沈默一覺醒來,外面的太陽已經老高了,看到綉著水仙花的淡藍色帳頂,一摸身上蓋得錦被,上面還留著蘇雪的幽香,卻不見伊人的影子。
沈默的心一抽一抽的疼,淚水早就濕了面頰,他喃喃道:「傻女人,滿紙荒唐言,最後一句卻露了餡。」
但他怎麼會不知道,在自己舒心的同時,很可能有幾個女人不舒心,他那清心寡欲的表象下,只是自欺欺人的不去想若菡的心情;蘇雪的心情;甚至柔娘的心情……反正只要自己不鬧心,就當別人也過得舒坦。
蘇雪彷彿毫無所覺,第一次緊緊抱住沈默的肩膀,開心笑道:「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今晚不要走了……」蘇雪深深嗅著他氣息道。
「啊……」三尺張大嘴巴道:「她不會是……」
看到她肝腸寸斷的樣子,沈默終於醒悟了,從自己打算開始這段感情遊戲的那一天,就已經註定了今日——因為給不了對方未來的愛情,不管過程多美好、多浪漫、多讓人感動,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悲劇收場,絕無例外。
「你是叫我一輩都不安心啊……」沈默喃喃道,說著推開門,問外面的三尺道:「蘇姑娘什麼時候走的?」
「愛情不是買賣,買賣成不了愛情。如果我真的跟了你,那你我之間過往的一切,都將變成一場皮肉交易,我不想在你面前變成妓女,只能什麼都不給你。原諒我的自相矛盾吧,可我就是這樣的人,到死也不會改變。」
是啊,身為名聲在外的樂曲大家,蘇雪的仰慕者太多太多了,原先還因為她冷若冰霜的態度望而卻步。但偏偏裕王已成為實際上的東宮,而她又是李娘娘的閨中密友,地位跟著水漲船高,讓許多不安分的傢伙,開始挖空心思,想要來個一箭雙鵰了。
沈默嘆一聲,在她耳邊道:「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的……」蘇雪不說話,沈默又嘆一聲,輕輕將她扶起來,望著她梨花帶雨的面容,輕聲道:「我真的只是心疼你,不想再看你這樣煎熬下去了。」說著緩緩掏出手帕,為她輕柔的擦拭淚痕道:「我並不是想把你往外推,其實我早已經說過,只要你願意,怎樣都可以。」頓一頓他又道:「可是,你為什麼把心事藏得那麼深,讓我看不清、猜不透,不知道你到底想什麼,到底要什麼,到底怎樣才開心呢?」這也是沈默一直想問她的,女人,你怎麼這麼難懂。
許久,他從喉嚨中發出低低一聲道:「好吧……」
對蘇雪的選擇,其實沈默是不高興的,因為蘇雪告訴他,自己是為了弟弟的前程,才跟著他來北京的,並不是對他有什麼感情。
她終究只是個痴痴的傻女子,不願看到心上人背負不義的罵名,破壞到他平靜的生活,便留下這些故作堅強的話語,好讓他安心而已……
沈默的手在半空中懸了好一會兒,最終落在她的頭髮上,輕輕地撫摸著。
「其實我最愛的人,不是任何人,而是我自己。」沈默每日三省,早就意識到這一點。
就是在這種有些自滿自得的狀態下,他遇到了蘇雪,這個傳說中的江南名妓。見面更勝聞名,她的美麗和魅力,都是男人無法抵擋的,更妙的是,她以請君入彀的姿態,似乎要與他玩一場感情遊戲。
也正是這種洗心革面、節慾自持、修身養性的生活,讓他重新獲得了家庭的安寧,可以毫無後顧之憂的,應付官場上的明爭暗鬥。
蘇雪笑了,破涕為笑,像一朵帶露盛開的水仙花,登時滿室生輝,春回大地。
「只是一直心有遺憾,未曾讓心上人動心,實在是妾身人生一大失敗,然今日陰差陽錯、夙願得償,便再無恨矣,不走更待何時?自此後或悠遊山林、或泛舟北冥,調素琴、閱金經,逍遙自在,了無牽挂,郎君亦自珍重,無需牽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賤妾雪兒頓首。」
漸漸的,說是日久生情也好,說是情不自禁也罷,他心裏就有了這麼個女人。也就是從那時起,沈默的心就開始糾結了,他發現自己對這個女人無法狠下心了,在官場上的魄力,在她這裏卻變成了無力,他沒法拒絕蘇雪的要求,甚至會經常想她。這才知道,似錦如織的百花叢下,也藏著危險的陷阱,早晚有一天,在遇到某個人後,會狠狠陷進去,不可自拔,沾得渾身都是。
蘇雪賭氣抽手,沈默使勁握住,她抽不動,氣苦道:「你既要我嫁人,就別在這拉扯不清,別碰我!」她使勁的掙紮起來,沈默一手掌握不住,只好伸出另一隻手,一下竟將她環抱住。
沈默強笑道:「好的。」
「你會再也見不到我了……」蘇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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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與郎君相見相交,也不過因為弟妹性命所迫,不得已而曲意奉之;及至得解,妾身歉疚弟妹,卻無力使其安然成長,成材成家,只能覥顏託庇于大人。還害您幾次行違心之舉,這全都是因為妾身所致啊。」
不,應該說,根本不是人,人不能那麼自私啊。
這其實不是沈默第一次說,我可以娶你了,但聰敏如蘇雪,怎會聽不出,上次是帶著可惡的試探,沒有絲毫的誠意,而這次不一樣,他確實已經下定了決心,要面對一切了。
聽著沈默的柔聲細語,蘇雪僵硬的身體終於軟下來,但哭得卻越發厲害。
「你幹什麼吃的!」沈默黑著臉道:「李娘娘現在整天圍著世子轉,哪有工夫學琴?」
但他不能忘記自己的承諾……不再娶女人進家門,他不打算辜負妻子,言而無信,所以想藉著離開蘇州的機會,斷掉這段感情,但蘇雪卻選擇跟他來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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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還是不說話,沈默再嘆口氣,緩緩道:「我也說過,雖然給不了你明媒正娶,但總是可以照顧你一輩子……你不用擔心我家裡,若菡那裡我去說,三天之內,我就抬花轎來把你接回去。」他當然不會忘記自己對若菡的承諾,也壓根不想違背自己的承諾——人無信不立,如果連承諾都可以不遵守,以後還有何面目在妻兒面前立足?怕是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來吧……
所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出自《莊子》,原話是「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意思是,兩條魚被困在泉水乾涸后的小窪里動彈不得,一轉身便擦到各自身體的痛楚。對小魚來說,與其互相支撐著煎熬度日,不如讓對方在江河裡,獨享自由自在快樂的生活……
沈默也微笑起來,只是那笑容的背後,還很好地隱藏著濃濃的憂慮。
紅燭高照,窗上的兩個人影,靠得越來越近,漸漸合二為一。
蘇雪搖搖頭,呢喃道:「別說話……」
那時的沈默,已不是不知肉味的魯男子,他已經習慣了各種富商豪紳的宴會,和不少歡場女子逢場作戲,他相信自己已可以「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了,所以毫不猶豫的和她開始了對手戲。究其原因,除了要抓住陸績之外,更多的是為了尋求刺激。
「我自己造成的惡果,應該由我一人承擔。」沈默終於克服了猥瑣的自私,他終於明白,是他自己對若菡做出的承諾,如何去面對她,如何懺悔、如何謝罪,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與蘇雪無關。不能讓她因為他的錯誤,而一生都受到懲罰。
「別驚訝於我的直白,因為今日一別,你我永無相見之期,妾身終於可以一吐肺腑,不再遮遮掩掩哩。我離開的原因,並不是擔心破壞你的家庭,事實上,不論是你的夫人,還是小妾,我統統不熟,不可能為了她們的感受,犧牲我自己,我做不到那麼高尚。我離開的原因,只是因為過不了自己這關。」
如果時光可以倒轉,他絕對不會玩這樣一個遊戲。但世上沒有後悔葯,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造成的後果已經擺在眼前……如果自私到,把一切讓女人來承受,自己卻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那他根本不算男人。
蘇雪彷彿被施了定身術,一下子不能動了,她任由沈默抱著,喃喃道:「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話,要說那種話?」眼淚終於無聲的流下來,落在沈默的肩膀上。
現在的沈默,已經不再參加燈紅酒綠的宴會,不再處處展示他的魅力,招惹什麼別的女子了。就像徐渭說得那樣,他是「洗盡鉛華呈素姿」,完全告別了曾鍾愛的華服美食,穿布衣,食素蔬,甚至自己種菜養花,過起了苦行僧似的生活。
沈默心中咯噔一聲,便知道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趕緊拿起那淡藍色的信封,抽出裏面的信紙,薛濤箋上,是蘇雪那清麗的字體,大意是:
「但我又實在不想離開你,所以才在王府找了活計,實指望著耍個賴,能時常見到你,和你說說話,我便心滿意足了。誰知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個心愿都是奢侈,不僅你數月不上門,反而卻有不少狂蜂浪蝶,讓我不堪其擾,求助王妃,李娘娘卻也勸我早嫁了,還與我說合她的娘家弟弟。妾身這才知道孤身女子,居此京都權貴子弟,是多麼的無助,因而早有去意萌生。」
後來,陸績被抓到了,遊戲卻沒有結束……蘇雪仍然對他若即若離,還是保持以前的姿態,似乎有繼續玩下去的意思;那時沈默的心裏,也漸漸起了變化,只是他自己從未察覺,還仍然樂在其中。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感情遊戲一旦開始,便不是想停就能停下來的了……
「但不知何時起,妾身這棵飄萍有了根,而那根便在郎君身上,只要能跟你在一切,我便不再感到寒冷,我願意為郎君唱,為郎君哭,為郎君笑,為郎君做一切事情。」
「什麼感覺?」沈默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