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八十一章 聚和堂（中）
很多村民都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飯，女孩們為父母端上飯菜，果真看不到一個男孩。大人們朝他倆熱情地打招呼，當然沈默知道，自己受歡迎的原因，是因為他是何心隱的朋友罷了。
沈默卻輕鬆不起來，但難得相聚，他也不能掃興，便強顏歡笑坐在天井裡，一邊喝著山裡的土茶。一邊撿輕鬆的話題說。
「原則上是都不準出來。」何心隱道：「但若是父母卧病、壽誕；或者伯叔吉凶，外戚慶弔，審其緩急，可靈活處理……一欸發現弄假，即逐出族學，永不準其再入。」
沈默嘗了嘗米飯，確實香軟可口，有竹子的清香，又有米飯之芬芳，不由贊道：「美味哉。」
「可惜了我的小雞和蘑菇。」崔延一邊搖頭嘆息道：「我本想來個小雞燉蘑菇的。」
「總食宿的好處呢？」沈默再問道。
「就看如何去教了。」何心隱道：「辦學剛剛開始兩年，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大家的熱情都很高，我相信，只要教化到位，十年磨劍，一定可以培養出一群好學謙虛、自信樂道的子弟來。」
「山農非吾師矣。」何心隱重重嘆一聲道：「我獨憾山農不能終身滾滾也。當滾時，內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於中，無醜於外，不背而身不獲，行庭而人不見，內外兩忘，身心如一。難矣！難矣！不知山農果有此乎？不知山農果能終身滾滾乎？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師，吾豈能因眾人皆笑此老，而見疑哉？可惜……我知道山農亦未能到此也……」
「不會一直如此，通常子弟入學半年以後，輔教會對其進行考察，如果沒有犯規，學業稍有長進，便可變通權宜、另作處理。」何心隱答道：「三年後，又會有一大考，如果學有小成，便可另作變通之處；如果十年大成，則子弟冠婚之費，全由學中支付。」
這圖上所畫的，便是在一次講學中，顏鈞忽然從蒲團上起身，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然後便無下文，士林至今傳為笑柄。何心隱卻把這一幕掛在堂中，其意若何？且看邊上的題字：「笑者自笑，領者自領。幸有領者，即千笑萬笑，百年笑、千年笑，山農不理也。」
「我知道，我知道……」何心隱點點頭，低聲道：「你好好看，多想想，這方面誰也比不上你……」
「那為何
「是啊。」何心隱點頭道：「我們這裏，都是這樣稱呼。」
「那麼多長時間可以回家一次？」沈默接著問道。
「那麼學校里都教些什麼呢？」沈默問道。
「公產從哪來？」
「春節中秋、清明重陽。」何心隱道：「一年有十天假期。」
「確實很強大……」沈默不由輕嘆道。
沈默點點頭，問道：「那孩子呢，也是自家養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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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沈默道：「如此嚴格，學生受得了嗎？」
「全部的田產分片包干，年初時率養會同總管們，給定本年計劃。」何心隱道：「到時候就按照年初給定的數量收糧，多出來的可以自留，少了的只能從口糧中扣了。」
「你看出了什麼？」不知何時，何心隱站在他背後。
「瞧瞧吧，總有識貨的。」何心隱一邊遞給鹿蓮心一筒米飯，一邊朝崔延得意地笑道。
「什麼都沒看出。」沈默笑道：「山農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滾之，跟他人又有何干？」
看著他倆現在的狀況，沈默心裏難受極了，倒是鹿蓮心和崔延已經習慣了，倒過頭安慰起他來了，崔延道：「我現在生活的很好，雖然不能走路，但一樣可以為大家看病，沒人覺著我是廢人。」
「她自己做著吃。」何心隱道：「簡單的早飯還是沒問題的。」
「孩童在家長到六歲。」何心隱道：「便盡數送入宗學之中，由宗學負責其衣食，歸總住宿，無需父母再操心了。」
「原來如此。」沈默輕聲道：「不然還真的很困難呢。」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我本就是俗人一枚，此生都無頓悟的慧根了。」他這話裡有話，因為畫上那個若有所悟的青年，正是何心隱本人。
但他一生致力講學，門生滿天下，其中最有名的，除了何心隱外，還有譚綸、羅汝芳、王之誥、鄒應龍等人，名聲高隆，舉世莫敵，乃是公認的布衣盟主。
第二天一早，沈默便被何心隱扯著出了門，沈默苦笑道：「還沒吃早飯呢……」
「去學堂吃……」何心隱道：「不然要耽誤早課了。」
「那麼萬一有人偷懶呢？」沈默問道。
「但願吧……」沈默點點頭道：「那又是辦學、又是養老的
「本鄉學之教，雖世有之，但原先各族各延私館，彼此並不相同，如此，則其子弟惟知有本族之親，不知本鄉之親。私館之聚，私念之所由起，故總聚于公學，正以除子弟之私念也。」何心隱道：「而且居於一家之中，只愛本家之人，居於大家之中，則視鄉里為本家，可摒除私心矣。」
沈默這才不再問，專心看四周的建築，正如昨晚他猜測的，所有人家都是一個樣——粉牆黛瓦的兩層小樓，每家都有院子，院牆只有半人高，從外面便能看到，裏面養著雞鴨，卻沒有狗……何心隱自豪地告訴他，村子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養狗沒有用處。
「一開始都學識字，不外乎百家姓、千字文、全唐詩這些，稍大之後，君子六藝都要開始涉獵，尤其是武術，以及可以強身健體的運動，都要經常從事。」何心隱回答道：「這樣一直到十二歲，率教和輔教們，會根據他們的興趣和所展露的特長、以及家裡的營生，讓他們專門攻讀經書，或者學習一門技藝，比如琴棋書畫，算賬醫術、甚至是木匠瓦匠等等……但無論哪一種，只要能熟練的做好，就會受到所有人的尊敬，不會因你是讀書人，而覺著你高貴，因你是工匠，而瞧不起你，因為所有人都終生讀書求道，祠堂中定期舉行講學和辯論，即使進士身份，也有可能被一個農夫駁倒。」
「所以對其父兄也要常說教。」何心隱道：「教導他們勿懷淺近之慮，卑小之憂，以誤子弟所學。勿聽無稽之言、無根之謀，以亂師長之教。勿容閑人，私令小者陰報家事雜詞。勿苟婦人，私送果品玩好等……」
「視為吾友也。」何心隱正色道：「五倫之中我最重友道，天地交曰泰，交盡于友也。其餘四倫乃百姓之天地，是小交。只有朋友之交盡乎天地之正大，是交之大者。」
「又是竹筒飯……」崔延卻很不給面子道：「早知這樣，我就不把定量給你了。」
「一開始的時候，是叫養老院的，所有老人都住在裏面。」何心隱道：「但後來慢慢發現，老人更願跟自己的子女住在一起，如果違背他們的意願，將他們強制集中在一起，會讓他們產生被遺棄的痛苦，這種違背人性
「來自村裡的公產。」
「對自己人也是嗎？」沈默好奇問道。
「其實……」何心隱面上閃過一絲尷尬道：「我家是最大的大戶……佔了大半的土地。」
「這……真的可以實現嗎？」沈默問道。
「如果只是集中在一起學習，卻又要各自回家吃飯睡覺，則暴雨祁寒，子弟苦於驅馳，父兄亦心不安。而且子弟會藉機遊盪玩耍，學習必不專心，所以不分遠近長幼，必欲總饌總宿，所以防遊盪，以轉其心也。」
鹿蓮心已經站不起來了，聞訊趕來的崔太醫，也一樣坐著輪椅，這就是為了補救嘉靖皇帝愚蠢的錯誤，臣子們付出的慘重代價。
這話有些禪機的味道，佛經上說：「佛法原不為庸眾人說也，原不為不可語上者說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說而止也。」看來顏山農不會切切于眾人笑之恐。而只在意那一二人領悟之悅，不過沈默自覺不在其列，也就不費腦筋了。
「怪不得。」沈默恍然道：「接待的人，都稱呼我們為朋友呢。」
「愛吃不吃。」何心隱將個竹筒一劈兩截，露出熱騰騰、香噴噴的竹米飯，遞給了沈默道：「你來評評理。」說著又熟練的劈開了另外三個，有山參土雞、肉丁黑蘑菇、還有個青菜，全都是用竹筒烤出來的。
「不要把人都想得私慾橫流。」何心隱有些生氣道：「我對幾家大戶說，雖然我們現在家裡很有錢，過得很好，但有道是『富不過三代』，誰也不知何時家道中落，到時候子孫如何度日，如何給我們養老？還不如把田產都變成公產，這樣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有全鄉人一起負擔，便可永世無憂了。」又著重強調道：「聚和堂施行三年了，全鄉人大都覺著這樣很好！」又嚷嚷道：「不信明天我帶你到處走走，你自己看看就是了！」
話說何心隱本名梁汝元，三十歲以前，也與世間書香子弟一般，讀書用功，走的是科舉道路，以後才跟顏山農學「心齋立本之旨」，並改名何心隱的。而轉折點，正是這次「山農打滾」，沈默便趁勢問道：「不知何大哥有什麼所得？」
「為何要集體入學？」沈默不理解道：「還要總饌總宿？」
「只靠說教嗎？」沈默喃喃道，如果說服教育管用，他也就不用整天這麼愁了。
「口氣真不小。」沈默笑罵道：「那你把山農先生當什麼？」
但最醒目的，還是在迎面牆上掛著的一幅中堂，上面畫著一個生著壽眉的耋老。但這老者的動作，不是坐、不是立、也不是卧，而是在地上做打滾狀。四周圍著一干文士模樣的男子，大都一臉的嘲笑表情，卻也有一個中年人，面露思索；又有個青年人，似有頓悟。
「哈哈哈……你還是一點沒變。」何心隱放聲笑道：「總能一言中的，卻又不求甚解，可惜可惜。」
「願意之極。」沈默正色道：「何大哥，你不要誤會，我對你的踐行充滿了敬意，之所以盤問這麼仔細，只是為了幫你查缺補遺，看看怎麼才能更好地辦下去。」
「即是說，一年要在學堂里待三百五十天？」沈默馬上想起上輩子痛苦的寄宿生活，瞠目結舌道：「其餘的時間都不許出來嗎？」
何心隱示意沈默在第一張桌子后坐下，他則往正中走去。
不一會兒，何心隱從廚房出來，用篦子盛著七八節竹筒，擱在石桌上道：「嘗嘗我做的竹筒飯。」
沈默不由將目光轉回老者，只見他雙目緊閉，雙手捂著耳朵，一副老頑童的模樣，不禁暗笑道：「不愧是師徒啊，都這麼特立獨行。」即使是他這樣，不怎麼虔誠的王學子弟，也知道畫像上的人是誰，正是何心隱的老師顏均。
「對平輩的稱『兄弟』，對老人稱『父親』，對孩子稱『兒子』。」何心隱回答道。
沈默聽得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啊——孩子由集體養到成年，一直到成親都不用花自己一分錢，這是烏托邦，還是共產社會啊？不由口吃道：「這這，如何保證各家都能遵守？他們不想孩子嗎？」
鹿蓮心的話，則更有浪漫意味：「原先喜歡四處亂跑，一顆心總是那麼浮躁，現在不能到處去了，反而能靜下心來，聽聽風、看看月，覺著自己都不那麼俗氣了。」
「嫂子還沒吃
沈默坐下后發現自己面前只有空盤子空碗，再看孩子們面前也是一樣，心裏平衡了。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沈默問道：「你如何說服那些大戶，把自家的田產貢獻出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顏鈞，號山農，是泰州學派的泰山北斗。二十五歲時，聽陽明「致良知」之學，頗有領會，默坐澄思七晝夜，便豁然頓悟。然後入山谷中讀書九個月，對四書六經之奧閫，若視掌之清明，提筆為文，如江河水流之沛快。回家見兄長，陳性命之學，聞者皆驚。諸兄迫令他參加科舉，他嘆息說：「人生寧遂作此寂寂，受人約束乎？」遂終身未入科場。
「那親生父母與子女間如何稱呼？」沈默奇怪問道。
何心隱直接當沒聽見的，端著筒米飯大吃起來。
「原先也是有差的，這二年給統一蓋的。」何心隱自豪道：「每一家的房子，都是大家一起幫著蓋，蓋出來當然是一個樣的了。」
走到一段沒人處，他才低聲問道：「為什麼每棟房子都一樣？」
「總學設有率教一人，輔教八人，以及助教十八人。」何心隱道：「這些人會時刻關注，對犯規者以處罰，再犯者便逐出學中，不再管他。」
「本鄉原先的私產，盡數改為公產。」何心隱道：「並設一率養負總責，又有輔養、維輔養六人、總管十二人輔助，這些人組織大家一起耕種、做工、收穫，交齊皇糧稅賦后，再留足公中的，其餘才按人頭分給各家作為口糧。」
說話間到了昨天的「聚和堂」，兩人這次直進正院，正院便是族中子弟的學堂，再往後一進是食堂。兩人徑直來到了食堂，但見偌大的堂屋裡，排著四排長長的餐桌，每張桌子的旁邊都排列著兩行座位，穿著一樣衣裳的男孩子們，按照年齡坐在那裡，原先還有些小小喧鬧，但何心隱一進來，大家都保持肅靜，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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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好奇問道：「為何不稱老師，而呼山農？莫非因眾人皆笑此老乎？」
沈默飯量不大，不一會兒就吃飽了，便端著茶杯起身，到屋裡去參觀，只見內里的陳設極為簡單，座椅板凳，竹席草編，桌上擺著鮮花，牆角擱著農具，一派村居格調。
「都是一樣的。」何心隱臉上放光道：「在我們這裏，所有的孩子大家一起撫養，所有的老人也由大家一起供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