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嚴冬過盡綻春蕾
第七百九十二章 制勝之道（上）
「笑什麼笑？」衙役們哪能讓縣尊受窘，大聲呵斥百姓道：「都嚴肅點！還笑，沒點同情心啊？」卻引得眾人笑聲更大。
「哦，你知道了？」沈默面上怒容盡斂，掛起難以捉摸的笑容道：「原來為這個生氣啊。」
「讓他們笑去吧。」何心隱無所謂道：「我們走自己的路。」
「不是經略有請嗎？」那老者看他一眼道。
火炮並不新鮮，就連老百姓也見過，但何曾見過如此巨型的大炮，個頭遠遠超過他們原先所見的數倍，雖然不知其威力，但僅僅個頭，便極具壓迫感，看得人們目瞪口呆。
察覺到氣氛不對，何心隱用胳膊碰碰郝縣令，郝傑便硬著頭皮道：「諸位貴客，凱旋儀式就要開始，經略大人有請。」
「這個……」何心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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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沈默站住腳，回過身有些慍怒道：「我雖然喝了點酒，但還沒昏頭。」
「這個你認識？」沈默十分愛惜地擺弄著他的「草」。
他在那唱高調，盤石公便心中冷笑，不過抓了幾百蟊賊，就敢說什麼歷史性勝利，看來少年郎就是愛浮夸呀……盤石公不禁暗暗搖頭，真是個繡花枕頭。
當然沈默要是單純想給他們貴賓待遇，完全可以用帶篷的轎子，現在用這種沒遮沒攔的腰輿，恐怕動機不純——逃不脫一個「現」字——就是要讓無數雙明裡暗裡的眼睛看看，畲族長老們已經成了他沈默的貴賓。
「成，咱都聽您的。」眾人一想，還是老人家考慮的穩妥，便都道：「咱們都把自個當成木樁子，您不讓說話，咱們絕不吭聲，您不答應的事兒，咱們絕不點頭，可成？」
雙方通報姓名后，盤石公道：「不知經略大人為何找咱們過來？」這就是典型的豬鼻子插蒜——裝象了，雖然會把自己的檔次降低，但好處是可以裝傻充愣、矇混過關。最合適弱勢一方不求有功、但求脫身——也就是今天的情況。
「你吃炸藥了？」沈默擺下手，從他身邊過去。道：「莫名其妙！」
但更讓人震撼的，是後面用一百匹大騾子拖著的十座黝黑的大炮。
誰知何心隱朝郝傑深深鞠一躬，一臉羞愧道：「郝大人，昨天的事情，何某衝動了，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何心隱看看那些葉片橢圓
「汝等就像找飯食的鳥，只看著餌了。」盤石公冷笑道：「卻不想上面的籮筐等著落下哩。」說著不厭其煩道：「漢人最是狡詐了，當年有個王守仁，說得天花亂墜，幹得缺德冒煙，把咱們坑得多慘？現在來的這經略，聽說是他的徒孫，難道咱們山民就這麼愚蠢，讓人家爺爺騙了孫子騙？」
「負荊請罪唱完，可不就是將相和了嗎？」郝傑一笑，扯動了左邊臉。不禁叫痛道：「哎喲，疼了我一晚上。」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沈默哈哈笑道：「這是我的作風嗎？」
「也是，你這人一文錢恨不得掰成兩瓣花，向來不做虧本買賣。」何心隱只好跟著沈默進去籤押房，門一關上，便迫不及待地問道：「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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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逑！」宗老們心中一起喊道，便稍有些混亂的坐在腰輿上。
但自家的圍屋上，可看不到此番勝景——驛道兩邊，每隔兩步便有個身穿嶄新號衣，手持長槍的兵士站崗，從城門口一直排到遠處看不見的地方。
「起駕！」先導高唱一聲道，轎夫們便將腰輿抬到肩上，當大門緩緩打開，便在「迴避」、「肅靜」等儀仗的引導下，列隊上了街。
「但咱得提醒汝等，千萬別讓人家幾句好話就說暈了頭，胡亂答應什麼。」盤石公沉聲道：「別忘了官府的承諾是，只要咱們來出席就給，可沒說讓咱干別的。」
郝傑身邊的衙役，趕緊把自家大人護住，滿臉警惕地望著這個武瘋子，唯恐他再出手傷人。
眾宗老的目光齊刷刷的望向盤石公，老頭的拐一杵地，沉聲道：「坐逑！」宗老們頓時混亂了，到底是「坐他逑」還是「坐個逑」呢？直到盤石公邁步上前，坐上腰輿，才確定是前者……
那腰輿可以看成是沒有棚的轎子，坐在上面和轎子一樣的感覺，只是少了私密，卻敞亮了許多。那些宗老們全是頭一回享受這種官差開道，兵丁抬轎的待遇，看到路人全都跪在地上，難免生出些輕飄飄的感覺。
「什麼情況？」何心隱這下糊塗了，道
那老者赤著腳，單手拄著黑木拐杖，生得肩寬背厚，豹頭環眼，滿臉的皺紋深深刻出一張堅毅的面容，虎目之中放射出的光芒，滿是倔強與不屑。
何心隱只好在外面憋著氣等，過了好長時間，終於看見客廳的門開了，喝得微醺的沈默，送幾個同樣滿臉通紅的男子出來，一行人極為興奮，還在輕言細語地說著什麼。
好歹有個說話的了，何心隱和郝傑分開左右道：「請。」便目送這群人出去，對視一眼，心說咋這麼詭異呢。
「說得好。」沈默非但不生氣，竟然笑起來道：「何大哥正氣浩然，可為鏡鑒啊……」
「舉頭三尺有神靈，不要以為你是江南經略，就可以為所欲為，難道那點政績、那點排場就那麼重要？」何心隱一臉失望的逼問道：「還是你也要中飽私囊？你的所作所為，和那些貪官污吏有什麼區別？！」
卻聽身後一聲暴喝道：「站住！」嚇得他渾身一哆嗦，走得更急了。
「我這有上好的膏藥。」何心隱趕緊掏出個小瓷瓶道：「塗上過一天就複原了。」
翌日上午，何心隱來到驛館，請那些宗族長老前去參加儀式，卻在門口和腫著臉的郝傑不期而遇。
「同去。」於是，兩人並肩走在大街上，兩位大人物一個左邊臉腫，另一個右邊腫臉，引得路人忍不住偷笑。
「成。」盤石公重重點頭道：「咱定為汝等把好這一關。」
他心裏這麼想，面上便露出了鄙夷，至少在沈默看來，已經很明顯了。但沈默並不在意，而是笑笑道：「時間快到了，咱們到城樓上看去，那裡視線好。」
「當然是好葯了。」沈默走到窗檯前，拿起花灑給幾盆一尺多高的綠色植物澆水。
郝傑這才撥開手下，探出腦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這唱得哪一出？」
「大青，又叫馬藍。」何心隱道：「山上就有，不是什麼稀罕玩意。」
一行人來到城牆上，說是城牆，也不過是一丈來高的土圍子而已，還不如在場很多人家的圍屋好呢。
盤石公當然不是為了那點糧食，而是因為得知那些族長被利誘來龍南，擔心他們貪圖點蠅頭小利，而被官府給利用了。當年王陽明平定贛州時，他已
當然這些再熱鬧，也不可能變成今日的主角。
大廳里針落可聞，讓郝傑好生尷尬。過了一會兒，便見個矮壯的老頭拄著拐站起來，然後呼啦一聲，一屋子人全跟著起來，唬得郝傑倒退一步。看他們一齊往外走，何心隱趕緊攔住道：「汝等去作甚？」
他不由奇怪地問道：「我欠你錢了嗎？」
所以當何心隱兩個進來，便看到昨天還稱兄道弟的一群老頭，今兒就裝作不熟，連個招呼都不打了……其實各位老先生也沒打算這麼決絕，但一看他倆臉上的傷，心中不由咯噔道：「看來那經略不禁狡詐，還很殘暴哩。」唯恐有什麼把柄被對方抓住，乾脆一聲都不敢吭了。
「來來，咱們進去說。」沈默笑道：「我給你講啊，這是我兩個月來，走遍了贛南的山山水水，才想出來的點子，快幫我參詳參詳，能不能行得通。」
盤石公是有見識的，雖然沈默看起來年齡不太大，但其雍容的氣度，沉穩的舉止，讓他絲毫不敢小覷。所以面對沈默的問候，他絲毫不敢託大，很有禮貌，卻又很有節制的表示感謝，並致以問候。
「我哪有錢借給經略大人……」何心隱滿是嘲諷的語氣道。
所以他親自立於城門前，在一片軍樂聲中，張開雙臂，用最親熱的笑容，迎接畲族長老的到來。
所以當沈默轉回來，便看到黑著臉的何心隱，滿是鄙夷的望著自己。
見他不卑不亢的表現，沈默知道點子扎手，不由提起了心神。
驛館內，那些畲族長老們圍坐在大堂中，正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官府能否兌現承諾，給他們那麼多糧食。
「這人墮落起來，怎麼這麼快？」看得何心隱痛心疾首，他原以為沈默會是個中興大明的奇男子，誰知也逃不過權力的腐化，一頭扎進了錢眼裡。竟和這些江南商人串通撈錢！看來那些糧食，早就被他當成中飽私囊的工具了。
眾人面面相覷，心說那您還發飆？
一行畲族宗老來到院中，便見那裡已經擺了幾十抬腰輿，每抬邊上都站著兩個穿紅胖襖的轎夫，看他們出來，便一齊高聲：「請貴賓上轎！」
「您老的意思是？」眾人一起望著他道。
「咱真鄙視汝等。」盤石公開口就罵
但混亂只持續了一會兒，當他們發現坐在首位的老者，一直陰著臉沒說話時，便都閉上了嘴，有些忐忑的望著他道：「盤石公，您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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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聽我道來。」沈默笑眯眯地打開了話匣子……
驛道內，黃土灑地，凈水潑街，靜候凱旋隊伍的到來，驛道外，卻是裡外三層的圍觀群眾——全城的百姓呼朋引伴、扶老掣幼全都出來看這難得一見的入城儀式，甚至連花枝招展的妓女，也出現在人群之中，鶯鶯燕燕的說笑打鬧，撩撥著傳說中的心猿和意馬。還有那綠纏頭的歸功高舉著各種宣傳的牌子，有打溫情牌的：「將士們辛苦了，溫香閣院為你洗去征塵」；有打噱頭派的「體驗另一種廝殺，就來軟玉軒」；還有打明星牌的「戚家軍入駐龍南城，賽西施入主紅玉亭」，亦有打價格牌的「青樓勞軍八折」……不是沒寫店名，而是就叫「青樓」，這種平易近人、價格優惠的場所，顯然更能打動本地主流消費群體。
「這不是有您老長著心眼嗎？」讓他這盆冷水一潑，眾人的熱情消退不少，都道：「您要覺著不妥，咱就另想辦法。」
在人們「來了、來了」的齊聲歡呼中，十六騎身穿明黃飛魚服，騎著清一水白色大馬的錦衣衛，手持門旗、金鼓旗、翠華旗、銷金旗等八種旗幟各一對作先導；後面五百騎駿馬踏著整齊的步點緊隨其後，上面的將士都穿著明晃晃的全身鎖鏈甲，系著紅色的斗篷，威武雄壯，無以復加。
「你這是幹啥……」郝傑趕緊拉住他另一隻手，死活不讓他打下去：「千萬別打了，不然別人會以為我睚眥必報的。」
「那也得完事兒再用了。」郝傑不客氣的收在懷裡，道：「趕緊去請他們吧，別耽誤了經略的大事。」
一看到何大瘋子，郝傑登時變了臉色，轉身拔腿就走。
「盤石公。」他下首一個耋老道：「咱們本來就難過冬，今年又誤了農事，各寨的糧食都快見底了，有這些糧食，再摻些木薯面，就能捱到開春……」到時候萬物生長，滿山野菜，就能讓人餓不死了。
其實郝縣令並不想請他，因為這老頭人如其名，生性正直剛強，一生不屈服於任何人，也從來沒有
當然他有不屑的資格，因為他是山哈四大姓之首的盤姓大族長，且比其他三姓的族長都高一輩，不僅在龍南縣，就算整個贛南山區，地位都十分的尊崇。
「呵呵。」沈默擱下花灑，拿起毛巾擦擦手，走到椅子上坐下，給何心隱倒杯水道：「這就是我的寶貝。」
「負荊請罪。」何心隱竟然當街朝郝傑單膝跪下，道：「我打腫了你的臉，當雙倍奉還。」說著抄手就給自己重重一耳光。
當何大俠怒氣沖沖的來到經略府，衛兵告訴他，大人正在宴請江南來的客人。
「別嬉皮笑臉的。」何心隱惱火道：「問你話呢！」
辰時正刻，遠處官道上突然三聲炮響，幾乎是在同時，城下的樂隊畫角齊鳴，奏起了勝利凱歌。然後新用黃土墊成的大路，突然變得一震一顫！
「還沒照面誰能知道。」盤石公有些英雄氣短道：「漢人的糧食也能救命，咱們犯不著在這上面慪氣……」
沈默不喜歡坐轎、不願擺儀仗的原因就在這，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希望同胞們都能直起胸膛，不用跪拜任何人。但很可惜，這個時代沒人和他有共鳴，大家還是喜歡人上人的感覺，哪怕這些畲族宗老也不例外。
何心隱想想也是個道理，道：「那你接受我的道歉了？」
但哪能快過會輕功的何大俠，幾乎是一轉眼，何心隱就擋在了他的面前。
「對，走自己的路。」郝傑贊同道：「讓別人笑去吧。」於是兩人滿不在乎的昂首挺胸，徑直走進了驛館之中。
「你還認識自己嗎？」何心隱轉過身，冷冷道。
得虧何心隱耳朵靈，聽那些傢伙句句不離「發財，發大財」之類，沈默雖然沒說話，卻也笑眯眯地點頭，顯然十分贊同。
「千萬別信他們說的話，別答應他們的要求。」盤石公道：「咱們就是來領糧食的，參加完了儀式，取上就回去。」
沈默淡淡一笑道：「請諸位前來，是為了見證咱們軍隊剿匪的……歷史性勝利，好讓諸位宗老放心。」稍一頓道：「你們放心了，贛南百姓就放心，朝廷也就放心了。」
「沒昏。」何心隱毫不畏懼的頂杠道：「那麼小小的一個入城儀式，值得浪費那麼多錢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