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一十一章 狸貓變老虎(中)

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一十一章 狸貓變老虎(中)

「瞎扯。」雖然很尊敬沈默,但聽了他的話,沈老爺還是忍不住道:「就算這樣的不少,也是世風日下,道德淪喪,跟繁榮富強有何關係?」
等他一走,沈明臣便將食盒打開,見魚底下還有一層,伸手摸了摸,原來是個油紙袋。抽出裏面的東西一看,原來是整整一摞銀票。一數,整整六十萬兩。不由倒吸冷氣道:「好大的手筆啊……」
「那就一起吧。」沈默笑著揮杆出去,將球擊出一條弧線,遠遠的落在了……沙窩中,笑得殷老爺竟罕見的一桿揮空,差點沒閃到腰。
「那以大人的意思是?」邵芳問道。
沈老爺這下高興了,其實放在以前,他最多持保留態度,但現在是恨不得有個人能說服自己,當然特別願意聽、容易信。但當沈默走了,他才回過味來,這傢伙是在給那臭小子當說客呢,否則這麼意義重大的事情,沈大人為何不以身作則,自己也娶個胡姬呢?
在建德縣盤桓到初二,沈默重新上路。新年都過了,他也不著急了,一路上且走且住,遇到什麼好吃好玩的,便停下來品嘗欣賞,享受了一段難得的放鬆時光。
來到後花園一看,老爺子已經將整個花園都改成了球場,在裁剪的平復妥帖的草地上,有樹林、有水池、有沙坑,又小丘……各種人為的障礙間,有十片方圓一丈的平地,上面插有十面不同顏色的彩旗,每一面小旗下,都有一個球洞,必須按照順序一一擊球入洞,方能得分。
還這麼嚴重?沈默趕緊安慰道:「大伯這樣說,小侄就不敢苟同了。其實沈京娶胡人老婆不是個例,上海乃至蘇州那邊,已經有好多這樣的了……這實乃時代的進步,大明繁榮富強的例證啊!」
「還是你先吧。」老丈人很有大將風度。
首先從本質上講,它們都是用球杆將球擊進球洞的遊戲。是的,兩者都有球洞:捶丸曰窩,高爾夫球曰穴,而且賽場球洞差異並不大,一般捶丸有十個洞,高爾夫球則設九或十八個洞;然後他們兩者都用球杖擊球,所用的球杖基本相同,形狀驚人的相似,且都有數根不同的球杆,以應對不同的情況;第三,場地選擇也極為相似。捶丸場地要求以地形有凸、有凹、有峻、有仰、有阻、有妨、有迎、有里、有外、有平的園林草坪為球場。而高爾夫球場也要求有平坦的地形,還要有凹凸粗糙不平地段,再加上沙窪地、水溝等障礙物。更重要的是,這兩者都是紳士運動,高爾夫球自不消說,捶丸的參与者,更加講究互相尊重對方,甚至還從對方的立場考慮如何擊球,是一項真正高貴的運動。所以沈默有理由認為,後世興盛于西方的高爾夫球,與在中國已盛行了千余年的捶丸有著淵源相繼的關係。
不愧是經略大人,講起大道理一套一套。說得沈老爺面色好看了許多……沈默又對他說,唐朝胡風之盛,得益於國家的強大和開放,唐太宗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並說外國的風俗人情與中國不同,「不必猜忌」,如與他們搞好關係,則「四夷可使如一家」。正是懷著這種自信開放的心態,唐朝與世界上三百余國往來。大詩人王維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便是這一宏闊氣象的生動寫照!
不得不承認,這項運動是有魔力的,沈默起先只想陪著老人玩玩,後來卻自己也著了迷,開始向老丈人求教,該如何選桿,如何計算,如何揮杆,這一套技術相當複雜,好在沈默學得快,到了第二天就已經像模像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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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倆換好了打球的服裝,窄袖小襖紮腳褲,軟底的小牛皮靴子,極為利索,便讓僕人背上球杆,來到了後花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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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球友都忙著過年,殷老爺早就手癢難耐,當即拉上女婿道:「走,玩兩局去。」
沈默想笑又得強忍著,表情便十分糾結,讓沈老爺看了,卻以為他也無法接受,這下更難過了,嗚嗚咽咽道:「這是造的什麼孽啊,要不是無顏見祖宗,我早就找根繩子弔死咯……」
「那最好。」殷老爺點點頭,輕聲道:「我沒有兒子,閨女當成小子養,後來身體又不爭氣,早早讓她挑起了家業,結果就養成了她那麼個心高氣傲,爭強好勝的拗脾氣。」
「他娶個日本娘們也就罷了,至少生出的娃娃還算正常。」沈老爺一臉沉痛道:「可這小畜生又娶了些西洋娘們,生得那孩子喲……黃毛綠眼白煞煞的皮,這哪是華夏的子孫?」說著竟抹起淚道:「茬了種嘍……」
「首推唐朝了吧。」沈老爺道。
「沒有。」沈默笑著,手下意識的撓撓頭。
這幾年殷老爺迷上了打球,除了吃飯睡覺,便整日泡在球場上推桿,若是遇上風雨天氣無法打球,他就鑽研《丸經》、《步打》等推丸寶典,以便在下次比賽中制勝。
奉沈京的命,沈默去安慰沈老爺。沈老爺一見他就紅了眼,有些激動道:「我這是造的什麼孽,養出這個么個胡作非為的小畜生,怎麼面對祖宗啊?」
一次擊球之後,兩人便慢慢走在草坪上,殷老爺拄著球杆,彷彿隨意地問道:「我那閨女讓你撓頭了吧?」
正如《丸經》中謂:「如擊得球好,亦須得好棒。」所以對熱衷此道者而言,沒有什麼比得到一套上好的球杆,更值得高興的了。沈默的這一套,乃是下面人特製送給他的,每一根都是美輪美奐的工藝品。把殷老爺喜歡的,一根根的把玩,眼都放出了光。
看著這片球場,握著這球杆,雖然不是第一次打球,但沈默還是會有錯覺,以為自己又穿越回去,在和某位老闆一起揮杆。
沈默又到了岳丈家,這幾年殷老爺的身體好多了,只是仍然孤單一個人,難免有些寂寞。沈默便多陪了他兩天,爺倆晚上喝酒,白天到花園裡打「捶丸」。
「事在人為,不做怎麼知道?」沈默起身道:「我這有封信,你轉交給那些說了算的,他們要覺著有點意思,就到衢州等著我。」
「那當然是不少了。」沈默莞爾道:「比如這首詩的作者,詩仙李白,就是個混血兒,他的母親就是一位胡姬;還有唐朝皇帝李世民,也有胡人血統;至於高仙芝,李光弼、李正己、元稹等數不清的文武才子,都有異族血統,難道歷代以此為恥了嗎?還不是將唐朝奉為極盛,頂禮膜拜嗎?」
「是。」見大人要結束談話,邵芳趕緊起身接過、貼身收好,這才笑眯眯道:「食盒裡剩的兩條魚,都是咱們的一片心意,大人可別隨便打賞了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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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瞎用成語……」沈默笑得腸子轉筋,道:「好歹你沒領個黑妞回來,不然那才叫壯觀呢。」
「屁哩……」見他如此歪解自己的工作指示,沈默不由笑罵道:「我讓你團結到炕頭了嗎?」
「必須徹底解決。」沈默淡淡道:「我不希望沒過幾年又亂了套。」
「一般可看不出來。」沈默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不過日子長了,還真是這麼回事兒。」
「開始吧。」老丈人已經在發球台上站定,兩手握桿、平息凝神,已經做好了發球的準備。
「這個么……」邵芳有些發愁道:「我說了就不算了。」說著微微搖頭道:「可大人吶,恕小的直言,這裏面的水太深,各路鬼神盤根錯節,想理順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就這樣優哉游哉,回到紹興時,已經是初十了。船一到碼頭,他給大家放了七天假,自己也回家看看。
「修橋鋪路好啊。」沈明臣笑道:「行善積德。」
沈老爺自然讀過這首詩,不過從沒對「胡姬酒肆」這四個字進行深究,但現在跟自家切身相關,他馬上提問道:「唐朝確實胡風大盛,但有沒有和胡姬結合,生下這種……小雜毛的呢?」
「這跟祖宗有何關係?」沈默奇怪道。
這次回家,他給老岳丈帶的禮物,便是一套頂級的球杆……當然,行話叫棒,沈默這一套,是全副的十根:包括「攛棒」五根、「杓棒」一根、「朴棒」兩根、另有「單手」、「鷹嘴」各一根。球杆的製作也十分講究,《丸經·取材章》中,對每種球杆的選材和工藝都有要求,一般都是秋冬之季取木製棒,因這時「木植津氣在內」,堅固耐用;制棒則應在春夏之際,因此時「天氣溫暖,筋膠相和」,最宜造作,絲毫馬虎不得。
「這脾氣,要是個男兒也無妨。」殷老爺嘆口氣道:「可在個婦道人家,就不好了……現在想來,真不應該讓她接掌家業啊。」
在沈老爺家中,沈默意外的碰到了沈京,父子倆在僵持多年後,老爺子終於允許這傢伙帶媳婦回家過年了,結果沈京不光帶回了他的日本二老婆,還帶回了西洋三老婆、波斯四老婆,其中二老婆、三老婆都帶著孩子,四老婆肚子也鼓起來了……可這麼龐大的陣容中,就是沒有他的正房老婆孫氏,把沈老爺氣得歪在床上,年前都沒有祭祖,年後更是不見任何人。
「那就是了。」沈默拊掌道:「其實在古代,那種高鼻深目,膚白豐腴的白人稱為胡人。特別是白種女人,五官分明,身材高挑,豐滿熱情,與傳統的華夏女子迥然不同,這種異域風情令無數中國男人魂牽夢繞,稱之謂胡姬。」說著一臉神往的吟道:「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沈老爺聽得目眩神迷,瞪大眼睛問道:「那麼說,咱們這兒胡人多了,還是好事兒呢?」
沈默也很震驚,問沈京道:「你咋口味這麼重呢?」他記得前年見面,沈京還只有菜菜子一個偏房,咋一年多不見,又整出兩個番邦女子來?
「不義之財。」沈默微笑道:「不過依舊是好東西。」說著目光投向南方道:「我答應幫贛南修一條路,過兩天湊個一百萬兩,想法轉給盤石公他們吧。」
「到了家還愁沒裝備?」殷老爺表情自負的,帶著他到了卧室邊上的一間房,打開門一看,好傢夥,足有上千根球杆,分門別類,整整齊齊的掛在牆上。老岳丈豪氣勃發道:「隨便挑!」
「當然了。」沈默很肯定道:「這是咱們強大自信的表現嘛……」
「我這也是情不自禁……」沈京訕訕道:「你知道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重情重義,別人逢場作戲,我卻不忍拋棄,於是就成了今天這般,桃李滿園……」
沈默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不過沒帶裝備。」
沈默驚得合不攏嘴,半晌才擦擦口水、無言以對。
不過這一反覆,沈老爺也想開了,已然時代不同了,孩子也翅膀硬了,再拿老一套來說事兒,只能自找不痛快……再說那中西合璧的小孫子,長得確實粉嫩漂亮,就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娃娃,沈老爺也打心眼裡稀罕,算了不管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看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但這個家,已經讓他無法找到家的感覺了……沈賀功力深厚,去年又生了一雙龍鳳胎,這當然是沈家的大喜事,但對沈默來說,很難習慣比自己兒子還要年幼的弟弟妹妹,更不習慣一個比自己媳婦還小的「后媽」。他雖然面上掩飾得很好,但心裏十分彆扭。回去后只在家裡住了一晚,他便借口出去拜年,到沈老爺、老丈人,甚至徐渭家裡待著,天黑才回來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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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也應邀打過幾場,在他看來,這項運動簡直是中式高爾夫,或者說西方後來的高爾夫球,是變化了的「捶丸」。甚至沈默覺著,很可能是當初成吉思汗東征,將這項運動傳到了歐洲,因為這兩者實在太像了。
「哦……」沈默這才回過神來,拿起樹瘤磨製的木球,輕輕擱在球道上,也擺好架勢道:「岳丈大人先請。」
「難道你覺著她們不美嗎?」沈京鼻孔大張道。
「其實我還有個南洋的老五……」誰知沈京慢吞吞道:「怕我爹一時接受不了,準備下次再帶回來。」
「當然有關係了。」沈默瞪大眼睛道:「請問大伯,我華夏歷史上,是哪個朝代最強盛?」
若是年輕人如此沉迷,當然有些玩物喪志,但到了殷老爺這個年紀,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幾年下來,他的身體明顯硬朗許多,也因為有一班球友做伴,心情好了很多,所以沈默夫妻倆,十分的支持他繼續下去。
「也沒什麼不好的。」沈默微笑道:「再說這幾年,她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也沒那麼強的事業心了。」
「是呀。」沈默點點頭,目光有些痛楚道:「得積德呀……」
於是兩人便你一下我一下的打起球來,沈默的技術不行,只知道基本的路數,殷老爺力量不行,但技術尤佳,什麼騰起、斜起、輪轉,側旋,全都運用的得心應手,看得沈默連連拍手叫好。
沈默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美。」沈默點頭笑道:「金髮碧眼、眉目深邃,確有大明女子不及之美。」
家裡還是那個老樣子,沈賀的身體比前些年大有起色,老毛病也沒再犯,似乎還更年輕了呢。看來有老婆照顧和沒老婆就是不一樣,這也是沈默接受那個「後娘」的原因所在。
所謂捶丸,又叫「推丸」、「步打」,是一項歷史悠久的戶外運動,在唐宋元三朝曾盛極一時,到了明朝似乎稍有消沉,不過北方的王公大臣還是很熱衷此道,尤其皇室為甚,比如當年的宣德、正德二帝,都是此中高手。
「那不就得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沈京翻翻白眼道:「喜歡我就全娶回來嘍。」說著嘿嘿一笑道:「這不也是為了,更好的『團結外商,為上海的繁榮穩定做表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