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三十三章 文章憎命達（下）
沈默負手在院子里踱著步，四周安靜的針落可聞，但他知道，再過不到十個時辰，恐怕北京城，就要陷入一片愁雲慘淡了。
「朕身上舒服的很。」嘉靖面容猙獰道：「但心裏很不舒服啊！不就是因為少發了幾個月的俸祿嗎？」一想到這個，他心中的憤怒無以言表，表情扭曲道：「就要告這個、告那個，聽說還要……」後半句話，他硬生生咽下去，對噤若寒蟬的黃錦道：「你說這幫畜生，該不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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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好啊。」嘉靖神經質地笑道：「除夕夜，熱鬧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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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都發什麼瘋啊！」把沈默一送走，海老夫人舉拐杖要打海瑞，卻見兒子病弱的樣子，又根本下不去手，只能流淚道：「莫非真是魘著了。」
海老夫人要去廚房熬粥，沈默扶住她道：「您在這兒坐著就行，一切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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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戶部官員請的大夫來了，沈默連忙站起來，讓開座，請大夫診治。那大夫是個上了年紀的，一番診脈之後，表情放鬆道：「不礙事、不礙事。」
海瑞疲憊的笑笑，聲音低沉道：「這就是我的心裡話，大明朝已經病入膏肓，治標沒用，除非治本。」說著望向沈默道：「大明朝的病根在哪裡，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卻沒人敢觸及。不去觸及這個根源，就起不了什麼作用，上一百次疏也沒用！」
海老夫人的眼淚刷得就下來了。一見母親哭了，海瑞掙扎著想要給她擦淚，卻被沈默按住道：「你就老實點吧。」
海瑞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這個小小的郎中，就是把奏本遞上去，皇帝能看到嗎？」說著無奈地搖頭道：「看不到的……」
待回到家裡時，沈默已經恢復如常，只是絕口不提去海瑞家的事，彷彿真忘了這個朋友一般。
海瑞的目光卻一片清明道：「娘，我都快五十歲了，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您不要操心了。」
海老夫人聞言道：「大人切莫遷怒他們，是我們家沒有柴禾了。」
見嘉靖面色難看，黃錦關切問道：「主子，您身上哪不舒服？」
兩碗熱粥下肚，海瑞感覺身上有勁兒了，便要掀被下床，又被沈默按住道：「大夫說要你好生休息，今兒就老實躺著，不許
海瑞這才發現，自己竟靠在沈大人的身上，再看看身上還蓋著他的大氅，一時間感動的說不出話來。
「餓昏了？」沈默不由吃驚道。
遭到大面積彈劾后，徐階和幾位尚書，卻按例沒有上書自辯，也沒有在家裡獃著等待處分，而是仍然兢兢業業的在內閣當差，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這讓嘉靖十分的欣慰，自己沒有選錯人啊。也不能讓國之股肱太委屈了，嘉靖便將所有的彈劾奏疏留中不發，硬是拖到了臘月二十七衙門放假，好么，有天大的事情，等過了十五回來再說吧。
黃錦沒有那麼惡趣味，相反他還挺同情沈默的，便陪著笑道：「那個叫海瑞的，也忒不是東西，沈大人不嫌他貧寒，折節相交，他卻絲毫不珍惜，真是活該窮死病死。」
過幾日，不知什麼人神通廣大，竟把那封「絕交書」傳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讓沈默顏面掃地，竟氣得閉門謝客，看這架勢，連年都過不好了。
海老夫人有些尷尬道：「缸里沒米了，我得先去買點。」
「為什麼？」沈默面上的笑容斂去。
沈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這可不像你海剛峰說的話。」
沈默黑著臉接過來，一看信皮子上，銀鉤鐵划的寫著一行字道：「與沈拙言絕交書」，「呵……」他指著海瑞道：「你可以餓得昏倒，也忍心讓老娘挨餓？還有未出世的孩子……你、你，我怎麼說你啊……」氣得他話都不會說了。
沈默面上發燒，道：「那些人也不是故意的，全都是讓錢逼的，才不理智了。」說著嘆口氣道：「先去看看剛峰兄吧。」
沈默難以置通道：「發燒了？」
「這事兒沒算完。」沈默道：「我聽說他們商量著要上疏，彈劾戶部和內閣呢。」
這時海妻抱著床棉被從裡屋出來，沈默道：「不夠啊嫂夫人，多拿幾床來。」
海瑞聞言搖頭道：「沒有用……」
且不說海家娘倆哭成一團，單說沈默被海瑞卷了個灰頭土臉，悶不作聲的坐在轎子里。外面的侍衛更是氣憤難平，紛紛罵海瑞不識抬舉、不在五倫、六親不認、豬狗不如！
海老夫人也跟著道：「聽沈大人，不許亂動！」待沈默把兒子按倒后，她又細心地把被子掖好
「呵呵，老嫂子有所不知。」那大夫道：「人額頭的這塊骨頭最硬了，就是再狠點也傷不到腦子，這些淤青都是皮外傷而已，不礙事的。」
沈默聞言心中一酸，把自己的大氅也給海瑞蓋上，他的護衛們看見了，趕緊有樣學樣，將身上的披風都解下來，全蓋在海瑞的被上。
「我一刻都沒忘記過，娘……」海瑞也流下淚來，道：「孩兒從來沒有變過……」
眾人都挂念著儲濟倉那邊，聞言便一齊告辭，離開了海家逼仄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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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這個朋友沒盡到心啊。」沈默又嘆一聲道：「剛峰兄至剛至陽，鋒芒難免刺人，我實不該和他計較這些的。」
就連深居大內的嘉靖皇帝，也聽說了「絕交書」的事兒，竟難得的開心笑道：「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十多年了，只記得他一次次讓人吃癟，想不到這次，竟讓人家狠狠地甩了嘴巴，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啊！」
「這是大人要我說的，那我就說。」海瑞面容冷淡道：「原本以為你是不同的，誰知與那些人別無二致，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海瑞沒有你這樣的朋友！也不會收你的東西！」說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通道：「早就想寄給你，這次倒省事了。」
黃錦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默不作聲。
海老夫人也就是發泄一下，並不是要跟他說理，聞言擦擦淚，便帶他到裡屋去了。只見海瑞蓋著床薄被，躺在床上依然未醒，額頭青紫一片，面色蠟黃蠟黃，看起來確實嚇人。
開完方子之後，沈默便讓人把大夫送走了，至於抓藥，還是等太醫看過再說吧。
感激地看看沈默，海瑞也不用勺子，直接把嘴湊到碗邊，幾口就把一碗熱騰騰的粥喝了下去。這才拿起湯匙，將碗底的殘粥刮到碗邊，吃了個乾乾淨淨。
「這個操心的命啊……」海老夫人嘆口氣，對沈默道：「你們先聊，老身給大人泡茶去。」
侍衛們心說大人這是拿我們撒氣呢，趕緊噤了聲。
院中只剩下沈默和海老夫人兩個，從海瑞被抬回來，一直表現得很鎮定的老夫人，終於忍不住垂淚道：「沈大
「你們這群吃材知道什麼？」聽他們罵得不像話了，沈默卻爆發道：「都給我閉嘴！」
海老夫人一勺接一勺的喂著兒子，一碗粥見了底，海瑞睜開了眼睛，聲音微弱道：「娘……」
怕再惹母親生氣，海瑞不敢再說話，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著沈默。沈默只好退避三舍，在海老夫人無比的歉疚中，離開了海家。
「那為什麼昏過去了？」沈默輕聲問道。
海瑞在混亂中，被官員打傷，竟至人事不省，這真是聳人聽聞的奇事。同僚們急忙把他送回家，才發現他家只有一婆一媳、無三尺應門之童，見兩個婦人一老一孕，又趕緊去請大夫，張羅著給他看病。
大夫還沒到，沈默先到了，有認識他的趕緊行禮，但看他的目光十分驚異，彷彿沒意料到這樣的大人物，會來一個小小郎中家一般。沈默渾不在意，朝他們致意后，便微笑道：「諸位若是忙碌，便把這裏交給我這個閑人吧。」
沈默聞言點點頭，低聲道：「莫非你還存著上疏的想法？」
「哦，跟額頭這下沒幹系。」大夫的回答出人意料道：「他是餓昏了。」
沈默雖然沒有焚香，但也徹夜無眠，他披衣走到院中，抬頭看向天際，但見一股赤色的霧氣，籠罩著北京城的上空，根本看不清滿天的星辰。預兆著嘉靖四十四年的除夕，是那樣的不同……
海老夫人聞言給沈默失禮賠不是道：「您的盛情我們全家都感戴，只是汝賢這孩子脾氣犟得很，偏不讓收，我們娘倆也沒辦法。」
海瑞深深地望著他，良久才從喉嚨中迸出一句道：「大恩不敢言謝。」
「但你的東西，我一樣不能收。」誰知下一刻，海瑞卻像換了個人似的，道：「請你全帶回去吧。」
兩人正說話，衛士端一碗熱乎乎的粥上來，海老夫人上前接了過來，沈默把座位讓開，自己坐在床頭，把海瑞扶起來，讓他靠坐在自己身邊。
海老夫人平時是不受人恩惠的，但她已經被沈默徹底感動，只能安靜地聽他安排了。
「二十九。」黃錦小心翼翼道：「明兒就是除夕了。」
「我清醒的很。」海瑞板著臉重複道：「大人的恩惠，我們海
「嗯。」大夫應一聲，便從藥箱中拿出艾絨，點著了在海瑞身上幾處大穴上灸了幾下，便見他嘴角抽動幾下，額頭冒出了斗大的汗珠來，但表情的確輕鬆了許多。
「這倒是。」嘉靖聞言若有所思道：「這世上不知好歹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說這話時，他想到了那些惱人的奏章。原來這十幾天來，通政司收到了數以百計的奏疏，都是彈劾內閣和幾位尚書的，尤其是徐閣老，幾乎要被唾液給淹了。
沈默微笑道：「泡茶不急，老夫人先去廚房看看，那些年貨該怎麼規整吧，待會兒還有一車柴米油麵，得騰地方才行。」
沈默聞言心神一松，其實他這次來海家，一是探視，二是看看能不能勸說海瑞，打消上書的念頭，現在見他有放棄之意，哪有不趁熱打鐵的：「剛峰兄，太夫人年事已高，嫂夫人又有身孕，揭龍鱗的事兒，萬萬想都不能想啊！」
這時海老夫人聽到爭吵聲趕過來，揚手就打海瑞道：「孽畜，怎麼能這樣對沈大人呢？」
只是嘉靖心裏很難平靜，因為他知道，這些奏疏明著彈劾的是徐階高耀這些人，但實際上，是在打他這個皇帝的臉。
「熬一鍋稀飯，稠一點喂下去，我再開個溫補的方子，吃上幾日就好，耽誤不了過年。」大夫把剩下的艾條丟進爐子里，一邊擦手一邊吩咐道：「再給他多添床被子，把爐子升旺點，病人身體正虛弱著呢，當心風寒入體，引起大病。」
好在嘉靖也沒等他的回答，而是又問道：「今天二十幾了？」
沈默趕緊拉住海老夫人，道：「剛峰兄可能魘著了，待會兒太醫來了，拿針扎扎就好了。」
海妻聞言低頭啞聲道：「再沒有了。」一邊給海瑞蓋上被子，一邊眼淚又下來了。
雖然侍奉皇帝二十年，黃錦還是聽不懂嘉靖在說什麼，不由暗暗埋怨自己，若是聰明一些多好，不要說李芳，恐怕就連陳洪，也能從皇帝的話中，聽出些端倪來。
不知道明天之後，大明朝會走向何方，雖然對他們將要做的事情不抱希望，但沈默還是暗暗祈禱，天佑大明，不要大傷國家的元氣……
「儲濟倉那邊已經沒事了。」待海老夫人出去，沈默對海瑞道：
海老夫人感激地看看沈默，便坐在床邊，舀一勺稀粥，輕輕地吹涼了，送到海瑞嘴邊。雖然仍昏迷不醒，但餓壞了的海瑞，仍本能地張開嘴，吃下那一口。
「對。」海老夫人也覺著這解釋合理，道：「是魘著了，得狠扎！」
沈默輕嘆一聲，對胡勇吩咐道：「請太醫院派人來看看。」胡勇點點頭，快步出去了。
海瑞黯然嘆息道：「你所說的，正是我無法放下的，算了，不提了，先安心過年吧。」
「不妨事。」沈默對個衛士道：「把車上的東西卸到廚房，再熬一鍋稀飯端來。」衛士便轉身就出去了。
「唉……」沈默聞言嘆一聲道：「怎麼會這樣呢？已是清寒若斯，為何冬至送來的油鹽柴米，卻要退給我呢？」
「你就是六十了，也不能忘記娘當年教你的。」海老夫人垂淚道：「人要知恩圖報啊……」
「這才是正辦。」沈默徹底鬆口氣道：「我帶了些年貨來，你這次務必收下，好歹讓老夫人、嫂夫人補補身子。」
這時侍衛又端一碗稀飯過來，海老夫人又要餵給兒子吃，海瑞哪好意思？便堅持要自己吃，海老夫人只好從了他。雙手接過母親手裡的粥碗，他的手還有些顫抖，沈默連忙騰出只手，幫他托住了碗。
「把車板卸了，劈柴！」沈默煩躁的一揮手道：「實在不行，把你們的棉襖扔爐子里燒了！」
「也不能怨他。」海瑞道：「當時太亂了，也不知是哪兒飛來個錢袋子，一下就打在我腦門上了……再說，官員們有怨氣，那是正常的，不沖戶部的人撒，還能沖誰撒？」
與此同時，京中的很多科道御史、言官諫臣們，幾乎都在做同樣的一件事，沐浴焚香，凈室獨坐，彷彿要去做什麼大事一般。
「把爐子生旺點。」沈默心裏很不好受，坐在海瑞的床邊，眉毛擰成了個川字。衛士卻伏在他耳邊，小聲道：「最後一點炭，廚房熬粥了，秦六已經出去買了，還得等一會兒。」
老夫人當時就不信了，指著兒子的額頭道：「看這兒青紫爛黑的，還不礙事嗎？」
「朋友有通財之義。」沈默搖頭道：「你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