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四十九章 求人不如求己（中）
海瑞又不傻，當然知道那不可能是魚丸了，但還是很配合道：「餓極了……」說完便繼續喝他的湯去了。
沈明臣挽留不住，只好送他到門口，從下人手中拿個食盒過來，對他道：「我家大人食不厭精，肯定吃不慣那裡的伙食，請老哥將一盒菜肴轉交給他。」
「別再說了，我吃就是。」海瑞接過筷子，與沈默一起狼吞虎咽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整宿沒睡好的獄卒又來了，這次運氣不錯，沈默二話不說，便將昨日他給的紙張遞出來。
按照海瑞的指示，沈默吐出了那口帶沙石的粥，一邊揉著腮幫子，一邊強笑著：「今日才知生活之艱難。」
「客氣什麼？」沈默輕聲笑道：「說不定明天就要過堂了，你總不想到時候遭人指控，無力辯駁吧。」
「我給一百兩，把我倆的飯送來。」沈默道：「不過我身上沒錢，你只管去棋盤衚衕要就是。」
「這個……」獄卒為難道：「咱們那裡非比尋常大牢，不準從外面帶東西進……」話音未落，手中又多了一張銀票，他一看，又是一百兩，拒絕的話直接咽下去道：「我勉為其難吧。」
「這還差不多。」千戶這才把字據丟給他道：「晚上喝酒，老地方，我請客哈……」
「……」海瑞點點頭，他比沈默關進來的更早，早就沒了力氣。
「你進來的第三天。」海瑞坐在亂草堆上，輕聲答道：「這裡能聽見鼓樓的鐘聲，自從進來后，我已經聽見五次了。」
沈默搖頭笑笑道：「我也飽了，留做宵夜。」
令人費解的是，大人為什麼要推薦出版這種書？那些書商又怎會狗膽包天，允許這種書出版呢？當然現在不是尋思這個時候，得設法讓大人知曉此事。好在他們早就在謀划此事，現在東廠的人上門來索要，倒省了一番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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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兩天，兩人還聊天解悶，到後來，餓得頭暈眼花了，哪有說話的力氣，就這樣一味的苦熬，也不知哪天就撐不過去了。
上到地面上，是為防內外勾結的例行搜身，那張皺皺巴巴的字據自然被搜了出來，搜身的千戶正反看了看，似笑非笑道：「發財了啊？弟兄們咋沒你這好運氣呢？」
但有時候運氣不好，想文雅也不成，只聽「嘎嘣」一聲，沈默被粥里的不知是一粒石
看過那字條之後，若菡便命人送到前院，請三位先生定奪。
顯然大人需要有人為他解惑。說來也巧，恰好他們剛剛得知大人遭災的原因，正準備設法將消息送進去呢——據日昇隆大掌柜交代，那本書的名字叫《西遊記》，其中有大量諷刺當今的情節，三人找來一看，可不么……比如第七十八回，比丘國王縱慾過度，身體垮了，惡道國丈給出的方子是，以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心肝做藥引，「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以長生為名，行縱慾之實，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本朝的如天之君——嘉靖帝！
「大半夜的給你也沒用。」沈默道：「明天一早來拿吧。」
「好說好說。」獄卒滿口答應下來。
「通融一下。」沈默緊緊盯著那獄卒的眼睛：「咱拿錢買還不行？」
見他沒事了，海瑞端起飯碗，低聲說一句：「許多百姓只怕連這個都沒得吃。」說完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寫不了。」沈默搖頭道：「我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勉強提筆寫就，家裡人也不認得我的字。」他諒那獄卒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故而放心誑他。
「果然是錢能通神啊！」待那獄卒走遠了，海瑞半嘲諷半感嘆的對沈默道。
沈默卻面不改色道：「我只知道，我要光，就有了蠟燭，要食物就有了吃的，這都是錢的功勞。」說著把食盒中的碟碗擺出來，只見裏面的魚被砍成數段，丸子也支離破碎……但凡一切能藏東西的，都沒逃過被肢解的厄運，可見東廠之變態。
不一會兒，一罐粥見了底，沈默彷彿意猶未盡，拿木勺揩出罐壁上掛著的粥，小心的盛到碗里，海瑞見狀道：「吃我這碗吧，我真的飽了。」
獄卒本就為收入腰斬肉疼，現在見對方多給了八十兩，哪能不樂開花，喜滋滋的把銀票收入懷中，拍胸脯道：「老弟放心，日後有我罩著，你家大人在裏面受不了屈。」
獄卒拎著那食盒，先去了一趟票號，把那些票子兌了，然後才回到詔獄，那千戶果然在班上，看到他便笑，獄
「來來，喝酒喝酒。」沈明臣殷勤的敬酒道。
但這種書是沒人敢署名的，所以在扉頁上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卻有推薦者沈默的大名——這本是一種商業手段，但此刻卻成了他「誹譏當今，圖謀不軌」的罪證，再聯繫到他和海瑞的關係，難免會令皇帝浮想聯翩，把他關起來和海瑞做伴，也就不足為奇了。
東廠詔獄內，依舊暗無天日。最深處的那間牢房裡，依然空如懸磬，沒有任何擺設，只是多了一個人。
「暫時還沒去。」沈默雙手撐在兩腿膝蓋上，有氣無力的對那獄卒道：「要是再不給飯吃，就真要死人了。」
如果說這些還有附會意味的話，還有更加露骨的情節——在小說中，車遲國國王因為和尚祈雨不成功，就到處捉拿和尚為道士服勞役，致使二千多名和尚，「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剩下的五百也是不死不活。到了滅法國，那國王只因為有個僧人誹謗過他，就立下誓言要殺一萬名僧人，師徒到時，還差四個就夠數了……這些情節，都精確的指向嘉靖皇帝。因為這位道君皇帝，在崇道的同時，還大肆打擊佛教，不僅在皇宮禁城盡撤佛殿，還下旨令僧徒還俗，禁修葺寺院，及私自剃度為僧。這些情節實在是太過露骨，也難怪嘉靖帝會氣得二佛升天，三佛出竅，要拿作者是問。
「真是奢侈啊……」沈默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舀一碗稀飯，送到海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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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卻不接道：「我不餓，你自己吃吧。」其實他知道，是自己連累了沈默，要不對方哪會被關在這裏，又哪會花天價買一罐粥？
沈默也給自己舀一碗，淡淡笑道：「喝吧，又沒要你錢。」
獄卒一陣肉痛，道：「老規矩就是。」
藉著燭光，能看到他花一百兩買來的「美食」——一些黑乎乎，看不出成分的稀粥，盛在一個臟乎乎的破瓦罐中，僅此而已，連點鹹菜都不附送，真是世上最貴的一餐了。
「唉，好嘞。」獄卒肉痛的笑起來，這一頓酒，到手的銀子便少了一半，讓他不禁意興闌珊，徑直回家睡覺去了。
獄卒趕緊提著食盒下了地牢，也不跟同僚打招呼，徑直給沈默送過去
「娘球……」獄卒含糊的罵一聲，道：「詔獄里五天一頓飯，等著吧。」
果然，那獄卒尋思半天，心說：「不就是一頓飯嗎？諒他也不敢誑我」便應下道：「你等著。」
門子一看是大人的筆跡，哪敢怠慢，一面讓他在門房喝茶，一面趕緊將字條送到後院的夫人手中。
果然見那獄卒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但旋即消失，惡狠狠地瞪著他道：「你們是欽犯，沒這待遇。」這是屁話了，有資格進詔獄的，哪個不是欽犯？
「我堂堂二品大員，會拿自己的信譽開玩笑嗎？」沈默道：「這樣吧，你還不相信的話，我寫個字據，你拿著去我家討要，如何？」
這一折騰，果然驚動了獄卒，不一會兒就有腳步聲響起，然後一盞燈籠亮起來，一張醜陋的面孔出現在牢門，粗魯問道：「直娘賊，哪個死鬼投胎去了？！」
「這都第幾天了？」沈默躺在自己的官服上，有氣無力地問著這裏的原住戶。
那獄卒一看，竟然都認得「見面即付銀百貳什兩。」落款是「沈默于詔獄」，見沒有一個犯禁的字，便揣到懷裡，道：「要是成了，咱們就萬事好商量，要是不成，你倆等著餓死吧。」正到了他交班的時間，獄卒便不再啰唣，揣著那字據，急匆匆離開了地牢。
「不管原來多少，我都出十倍！」沈默伸出個拳頭道。
當然首先是要能出去，比首先還首先的，是避免被餓死。
做完這一切，三人屏息盯著那紙面，只見變戲法似的浮現出一個淡藍色的問號來。
「明早要是沒有，你就等著瞧吧！」獄卒恨恨的威脅一句，憤憤離去了。
於是沈明臣出去，請那獄卒花廳喝酒，獄卒推脫不掉，只得隨他進來。沈明臣本就風趣，又刻意籠絡，那獄卒也只道他，想請自個代為照顧東主，所以也沒什麼戒心，雙方很快就稱兄道弟起來。酒過三巡，面紅耳熱之際，沈明臣拿出一張二百兩的銀票道：「這是老哥的辛苦錢，多的算寒家一片心意。」
「不去了，還得當差呢。」獄卒道：「這幾天風聲緊，哪敢隨便翹班。」
讓他這麼一說，海瑞也不再拒絕了，伸手接過來道：「我可還不起。」
而
一知道沈默出事，若菡便留下柔娘照看孩子們，獨自回到京城坐鎮。她很明白，家主下獄，府中必然群龍無首，幾位先生雖都大才，但沒有她這個主母鎮著，肯定會亂作一團。所以縱使什麼主意也不拿，她也得在府里坐鎮。
一覺醒來，他又想到好歹還有六十兩，也是平時一個月都賺不到的，這樣一尋思，心裏也痛快了許多，便馬不停蹄來到棋盤衚衕的沈府，將那紙條交給了門子。
「你不是要耍我吧。」獄卒瞪眼道。
「要把人活活餓死哩。」沈默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摸著扁扁的肚子道：「這挨餓的滋味，可真難熬啊。」
「可是五兩銀子一餐。」獄卒顯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沈大官人襯多少錢，狠了狠心才說出這麼個「天價」。
再說另一個叫車遲國的地方，那個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還搞出了幾個老虎、鹿、羊之類的邪門道士，跟幾個和尚鬥法，最後被那猢猻一頓收拾了，全都死無葬身之地。這種例子在書中不一而足，可以說書中出現的皇帝、國王之類的，十有八九是昏君，身邊還總有道士——而且還是惡道士，瞎子也能看出來，原型還是在於：嘉靖寵幸道士。
海瑞點點頭，便與他面對面喝著碗里的粥。雖然都餓極了，但兩人的吃相依然斯文，不失讀書人的風度，倒讓背地窺伺的獄卒暗暗稱奇。
沈明臣心中冷笑，一個小小的獄卒這麼大口氣，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但面上還是一臉感激道：「有老哥這句話，兄弟就放心了，日後請費心照顧我家大人周全，寒家自不會虧待兄弟。」
但對一天前餓的眼冒金星的沈默兩個來說，只要填的飽肚子，管它啥形狀了，將一雙筷子遞給海瑞道：「來，吃飯，吃了飯才有力氣……」
看在錢的面子上，千戶不追究他違規了，但那個食盒必須檢查清楚，萬一有什麼夾帶，責任可就大了。但他里裡外外仔細檢查一番，確認這就是個普
王寅拿到字條后，看看便交給了余寅，余寅接過來，把字條反面朝上擱在桌上。起身從書架后拿出個小瓷瓶，從瓷瓶中挑出些紫色的粉末，在小碟中用清水調勻，然後用小棉棒粘著，均勻的塗在紙的背面。
獄卒快要樂瘋了，這一百兩也忒好掙了，以至不敢相通道：「不是誑俺的吧？」
牢房中終於亮起微弱的燭光，這是沈默花二十兩銀子買來的。
這時候，那獄卒又過來問道：「寫好了嗎？」
獄卒幹了杯中酒，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意猶未盡道：「不能喝了，咱還得回去當差呢。」
「是他們家讓我捎給他的。」獄卒心說果然躲不過，小聲道：「人家是點了票子的。」說著又遞上四十兩，正好給千戶湊了個整。
沈默開始還坐著，後來乾脆就躺下，在這幽黑絕望的地牢中，他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但他沒有心生怯意，更沒有想過要放棄，反而愈發相信自己沒有錯——如果不把為所欲為的皇權裝進籠子里，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是沙上城堡、空中樓閣，註定會失敗的。
說來也巧，他也像沈默昨兒那樣，吃著吃著一下子卡住了，沈默有樣學樣，拿團茅草送到他嘴邊，小聲道：「慢慢吐出來。」
「這倒可以。」那獄卒覺著這沒問題，便道：「那就寫吧。」
海瑞搖頭，表示自己沒那個能耐，沈默也不跟他打招呼，一掌拍在他後背上，一個白色的丸子便從海瑞口中噴了出來，正落在那團亂草上，沈默看了看，搖頭道：「吃魚丸也能被卡住，你還真是狼吞虎咽呢。」
「那成，我送你下去。」千戶巴不得省下這一筆呢，便打開地牢的門，轉過身來才看到，他手裡還提著個食盒：「什麼東西？」
「拜託了。」沈明臣一抱拳，目送他離去。
想到這，他提起僅存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脫下一隻厚底官靴，使勁敲打著牢門，發出「哐哐」的動靜，口中還喊道：「死人啦！死人啦！」聲音在地牢中盤旋，凄厲瘮人。
「明早沒有，任憑發落。」沈默吃定了沒人敢進來，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沈默也接著吃起來，只是更加小心，以免再被沙石崩到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