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沉舟側畔千帆過
第八百六十章 大限（上）
一段插曲之後，張居正的名字被拿下，廷推又照常開始。
「先下朝去吧。」徐階微微頷首，欣慰笑道：「老夫這就去回稟皇上。」
一直面沉似水的張居正，表情變得有些難堪。
所以徐閣老有些擔憂，怕阻止不了楊博。
「什麼？」高拱以為自己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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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留這兒給他端茶倒水吧！」高拱就這脾氣，急了眼誰的面子都不給，直接拂袖而去。
雖然徐階說得含糊，但張居正心裏明白，山西人深諳拉攏結交之道，對於那些關乎廷推的大臣，平日里就做足了功課，最近又下了大本錢，加之楊博的威望擺在那，不是徐階能左右得了。
「師相，廷推時，把學生的名字也加進去吧。」張居正道。
「講。」徐階心說，你老師我什麼時候當過英雄？
郭朴知道他說的不是楊博，而是徐階，兩人本以為只要答應入閣，徐階就有辦法擋住楊博呢，誰知還是讓他毫無懸念的高票入選了。不僅沒有驅狼成功，日後反倒要與狼共舞，這真是能想到的最壞情況了。他有些無助地望著高拱，希望老鄉能拿個主意出來。
「師相誤會了。」張居正啞然失笑道：「學生豈是那種自不量力之人？我要候選，不是為了選中。」
「於是他們詢問我，為何既沒有內閣的批文，又沒有戶部的簽章。」他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冷靜到令人不適：「我告訴他們，是宣大總督徵用的，手續應該是齊全的，可能沒有歸檔而已。」
「果有此事？」徐階皺眉道：「為何不見報至內閣？」
「嗯，就在這兒。」張居正從袖中取出個信封道：「老師請過目。」
「你的？」徐階道：「你是戶部侍郎，當然有權推舉了，莫非太岳糊塗了？」
廷推乃國之大事，雖然由部堂高官來推舉，但六科給事中同樣有權出席，一方面是監督整個過程合不合法、有沒有徇私，同時也可以就人選提出意見。因為其獨特的監察地位，所以人微言不輕，說的話很受重視。
徐階接過來，抽出裏面的公文紙一看，果然是楊博的字跡，請戶部同意總督府徵用馬市庫存云云，後面有楊博、高耀、張居正的簽章，但缺內閣的印章。就算要怪，也只能怪到高耀這個尚書頭上，怪不
「坐。」侍者上茶，徐閣老摘下官帽，端正的擱在小几上，在太師椅上坐定道。
徐階看看那奏本，又看看張居正，一時有些沉吟。
翌日一早，高拱果然來到了無逸殿，卻撲了個空，一問，原來徐閣老到聖壽宮奏對去了，他本可把請假的條陳給內閣的屬員轉交首輔，卻又想當面質問徐階一番，就算改變不了結果，也出出心中的惡氣。
徐階聞言沉默了，過了許久，才輕聲道：「是用來……議和的嗎？」
高拱根本不在意這些「雜魚」，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等了一個時辰才見到徐階的身影。
「原來如此……」徐階旋即瞭然了利害，一臉欣慰的看著張居正道：「太岳，不枉老師如此待你。」當時的情勢時，朝廷抽調重兵回援京師，宣府那邊肯定不能再開戰端，所以徐階也不得不答應，只是這樣一來，「議和首相」的惡名，便落到他頭上了，肯定很難受。
高拱沒吭聲，還是郭朴擠出一絲笑意，婉拒了一行人。
可徐階對張居正，完全是另一番態度，不僅不遺餘力的栽培，還像母雞護雛一樣的保護，哪怕與嚴嵩鬥爭到了白熱化，能用的兵將全打光了，他自己都挽起袖子上陣時，也不捨得派這個「得意門生」出戰。
徐階一看那人，乃是戶科給事中孫韞，便道：「有何異議？」
徐階一臉苦惱道：「老夫也不知道，正不知該怎麼告訴楊惟約呢。」說著看看高拱道：「肅卿受累去一趟，幫老夫一次吧。」
「師相，學生有一計。」張居正突然道：「但有些非英雄所為，不知當講不當講。」
「閣老……呃不，您老教訓的是。」那人頓時灰頭土臉，趕緊認錯道：「是卑職唐突了。」見同事都散了，便也灰溜溜地告退。
「他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徐階皺眉道，那些粗陋的東西，國人是看不上的，只有蒙古人需要，但放了十幾年的布和茶磚，誰還會稀罕？
「老子要告病！」誰知高拱憋了這麼一句，道：「反正已經還了人情，明天就去找老匹夫告假，看他好意思不答應！」
張居正在老師面前，依然鎮靜深沉，道：「高新鄭那裡，學生已經去過，他不願此時入閣，不知
「堅持一下吧……」徐階用商量的口吻道：「內閣的擔子太重，需要你這樣的大才，幫老夫分擔。」
「那是為什麼？」徐階饒有興趣地問道。
而且就算選上了，那個被選的官員也會堅辭不受……雖然當官的大都腹黑皮厚，但那是暗地裡，明面上還是體面大於一切，誰都丟不起那人啊。
「怎麼可能？」高拱還是難以置信。
「啊……」郭朴想不到，這老哥無計可施，竟耍起賴來。哭笑不得道：「我不能也請假吧？哪有那麼湊巧？」
「只是這樣，要委屈太岳了。」徐階欣然接受。
誰知高拱卻黑著臉道：「什麼閣老？皇上批了嗎？」
高拱早就等得火氣繚繞，霍得起身道：「我要告假！」
誰知卻見徐閣老幽幽一嘆，一臉惋惜道：「可惜，他這次不能入閣。」
「裏面的病，外面看不出來。」高拱悶聲道。
高拱要跟他理論，自然不能在走廊里，便跟著進去。
這次要推舉三名大學士入閣，所以前三個人是主推，而李春芳是陪推，他的名字也會寫入呈送皇帝的奏本中，算是給皇帝一個選擇權，這叫「一切恩威出自主上」。但除非皇帝對主推三人中的哪一個極為厭惡，否則不可能把李春芳給選上，不然廷推還有什麼意義？
三人趕緊恭聲應下。
張居正的表情變了變，便從難堪恢復如常，出列拱手道：「閣老明鑒，按律，下官確實應當迴避。」說著對那值日的司直郎道：「請將在下的名字撤下吧。」
望著他服氣離去的背影，郭大人只能搖頭苦笑，對高拱的反應，他心中不以為然，畢竟入閣拜相是每個讀書人的夢想，甭管是不是去當丫鬟，但好歹算是入閣，也算是人生一大成就了，所以郭朴還是很開心的。心說，咱也不張揚，回家讓老婆子炒個小菜，喝個小酒去。
不管心裏怎麼想的，大家紛紛上前向三人道喜，徐階也不例外，但首輔大人要矜持，所以點到即止，便道：「聖上龍體違和，就不要慶祝了，以免惹來物議。」
三人告退出殿，便幾個楊博的好友過來道喜，要給他們擺酒慶賀。楊博多年夙願、一朝得償，早就把徐階的話拋到腦後，自是欣然願往，還不忘問問高郭兩人
「廷推的結果，被皇上否決了。」徐階緩緩道：「楊博下，李春芳上。」說著從袖中拿出呈給皇帝的奏本。
「什麼麻煩？」徐階慈愛的責怪道：「連我都瞞著？」
高拱接過來展開一看，果然見所列的四個名字中，只有楊博二字上沒有紅圈，反倒是李春芳的名字被圈中了。
徐階也看到他了，出聲道：「肅卿，你有何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這還得從數日前說起……
「不是什麼大事。」張居正輕聲道：「況且也解決了，所以就沒說。」
徐階毫不意外，道：「高拱那裡，老夫親自去說。」頓一頓道：「倒是楊博那裡，我有些擔心……聽說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們花了大價錢……山西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高拱也不客氣，打橫坐在徐階對面，氣呼呼道：「下官身體不好，要休養一段時間。」
「師相有所不知。」張居正便講出一事道：「學生前些陣子，遇到點麻煩。」
「一直受老師庇護，從沒為您做點事。」張居正輕聲道：「這次就讓弟子為您分憂吧。」
「有楊惟約足矣。」高拱準備開火了。
所以幾乎可以肯定，楊博、高拱、郭朴三人，即將成為內閣成員了。
便沒拿出條陳，在首輔值房外坐等，那些司直郎都知道他已經入閣，紛紛過來奉承。高拱沒心情應酬他們，反應極為冷淡。有機敏的察言觀色，便道：「高閣老累了，咱們還是不要聒噪，散了吧。」這本是為他解圍的話，就等著高拱下台階了。
「說說吧。」徐階恢復沉靜道：「到底何事如此神秘？」
「看你的身板好得很嘛。」徐階望著他，笑道：「老夫看著都羡慕。」
這就是人生目標上的差距，往往也會是人生格局的差距……
「是……」
就當大家準備接受這個人選時，下首突然有人出聲了：「諸位大人，卑職有異議！」眾人循聲一看，卻不是參加廷推的部堂大員，而是一個身穿七品官服的小官。卻沒人敢小覷他，因為此人乃是一名給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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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他們寬限些日子，回去仔細一找，便找到了。」張居正道：「但趕上過年衙門封印，只好等過了年再交給他們……誰知元旦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們科長下
待他們簇擁著楊博走遠，高拱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道：「老匹夫！竟敢耍我們！」
今日廷推大學士，事關重大，給事中們當然要列席，但因為好些個科長科員的還在牢里關著，所以出現在紫光閣的給事中，兩隻手就能數過來。
「十幾年前開馬市時，都是由戶部直接派員和蒙古人貿易，後來，馬市關閉，許多物資便堆積在宣府的倉庫里，因為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時間一久，竟沒人記得了。前年楊博出任宣大總督，清點物資時，才發現這些東西。」張居正輕言慢語道：「便寫信給戶部，要求徵用這批物資，部堂大人便把這件事交給了我。」
畢竟他是徐階的愛徒，徐階對他以子弟視之，甚至比對真正的子弟還好……這毫不誇張，徐階的弟弟與張居正一道中舉，但二十年來，徐閣老併為對其有何照顧，至今仍然南京擔任閑職。徐階的長子徐璠，以恩蔭入仕，徐階也從未對其有過優待，一直將其放在閑散職位，後來嘉靖看不下去，給徐璠個工部侍郎，徐階也有言在先，受此職只為督造兩宮兩觀方便，待工程完畢，立即請辭，惹得兒子鬱鬱寡歡。
「因為干係重大。」孫韞道：「本科科長當時決定待調查清楚再上報，但後來他下了詔獄，朝廷又一直未派新的都事，是以調查一度陷入停滯，直到前幾日才完成，卑職已經寫好條陳，正打算出席廷推后報到內閣。」說著果真從袖中掏出個奏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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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有目共睹的。也難怪有人會寫段子編排，說張是徐失散多年的私生子云雲，其中穿插著名妓、私奔、始亂終棄等大眾喜聞樂見的調調，在江西一帶竟還大有市場。
「到現在還沒交？」徐階何許人也，聽了這麼久，已經明白了。
「不是，學生的意思。」張居正沉聲道：「把我列為候選人……」
一番不記名的投票之後，結果很快出來，不出所料，楊博的名字高居榜首，高拱其次、郭朴第三，最後是李春芳。
雖然張居正資歷尚欠，政績不顯，平時沉默寡言，很多人都對他沒什麼具體印象，但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所以在場眾人很容易想到，看
還有些話張居正沒說，但徐階已經猜到了，高耀八成是覺著，以張居正和他這個首輔的關係，內閣這道手續，根本不用擔心，所以大大咧咧的先用印了。而張居正偏偏沒有請示內閣，就把東西撥付了。
「哦……」徐階有些意外，伸手推開門道：「裏面說話！」
「回稟元輔，戶部左侍郎張居正，目前正在接受調查。」孫韞出列拱手道：「按《大明律》，官員須身家清白，方得議升遷之事。所以卑職竊以為，在問題沒查清前，他應該迴避推舉才是。」
「對。」張居正點頭道：「去年朵顏部夥同黃台吉他們，從遼東犯我京畿。為什麼俺答沒有趁機出兵，就是因為楊博……賄賂了他們。」
「你也太妄為了！」徐階有些不悅道：「為什麼不先跟我講！」
徐階又沉吟片刻，方有些沉重地點點頭，又對那孫韞道：「下朝後，把奏本送到內閣。」
「因為跟師相講了，只會給您惹麻煩，便由弟子擔其責吧。」張居正輕聲道：「您還沒猜到，這批物資是什麼用途嗎？」
那時眾人的注意力，還都集中在即將舉行的三公槐辯論上。徐階卻把張居正找到家裡，與他商榷關涉入閣拜相的大事。
「我也寫信問他緣由。」張居正道：「他只說是軍事用途，沒有說具體幹什麼，但我聯繫到邊關的局勢，也能猜測個大概，便樂得糊塗，同意了他的請求。」說著輕嘆一聲道：「結果去歲年末，戶科例行查賬，也不知咋就那麼寸，竟把這筆老賬翻出來了，一路追查下去，結果發現是我給撥走了。」
「哦……」徐階沉吟片刻，溫聲對張居正道：「以老夫私願，自然是屬意於太岳。然則以你的資望，目下的地位，尚未水到渠成，切不可操之過急。」似乎擔心他會誤會，徐階又溫言道：「太岳放心，這一天不會遠的。」
從首輔值房中出來，高拱仍有些暈頭轉向，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他隱約覺得，一切都在徐階的算計中。那豈不連皇帝都玩弄于股掌了？高拱不敢往下想。徑直去楊博府上，辦他的苦差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