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病樹前頭萬木春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不如歸去（中）
這話徐階愛聽，點頭道：「對啊，自古權臣無過於分宜，他要對付誰，還得靠廠衛羅織構陷，三法司徇私枉法，想要操縱言路，是萬萬不可能呢，更不要說百官群臣了。」
這正是沈默他們總結的三要點——面子，良心和利益。三者全得是上策；中策得其二；下策僅得其一。
所以張居正決定賭一把，賭老師會原諒自己！
「呵呵……」徐階心說，這小子最近說話確實越來越動聽，倒比太岳更討人喜歡了，尤其是這種隔牆有耳的狀態下，端得能為自己洗刷掉不少惡名：「這麼說，你也知道是高拱的不是了。」
「請老師恕罪。」張居正沒有沈默那麼圓滑，更沒有他說廢話的本事，但他生性敏感細緻，且無比熟悉徐階的語氣神態，從進屋后，他就發現對方有些不自然，而且開口之前，還下意識看了下屏風……張居正可在那後面躲過，知道那是絕佳的偷聽之處。
「這種畜生是最下賤的，它們總是追隨獅虎豹這些猛獸的身後，每當猛獸惡鬥，或捕食較小獵物之時，它們便去分食被殺者的殘骸碎骨肉以自肥；但當它們曾緊緊追隨的獅虎豹，不幸負傷瀕死後，它們也會毫不留情，爭先恐後的搶食其血肉！」沈默接著郭朴的話道。
邊上服侍的馮保，巴不得高拱趕緊滾蛋呢，於是回道：「確實病得很重……」
「哦？」有歐陽必進的前車之鑒，徐階不懷疑沈默能做到，但他覺著這樣有些便宜了高拱，同樣也便宜了沈默：「南京已經對他提出京察拾遺，去留已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了吧。」
然而徐階自從復出以後，明顯變得比以前偏激了，當時雖沒說什麼，但南京科道京察拾遺的名單上，就有了陳的名字。
「唉，要不怎麼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呢……」郭朴緊皺著眉頭道：「一場左順門之變，把讀書人的脊樑都打斷了，現在就剩一群豺了！」
「無恥！」看過了戶部遞上的「白頭疏」，張居正竟氣憤的將其擲于地上，對著幾位閣員道：「真想不到啊，徐養正這樣做也就罷了，可他劉體乾身受高相提掖，一向依傍于高相，竟也帶頭彈劾起來了！且措辭之尖刻嚴厲，遠遠超出其它，這算是個什麼做派！」
「嗯，多多少少都說了些。」徐階用下巴指指那摞稿紙，道：「你也說說吧。」
「對
「有罪無罪，皇上獨裁。」張居正也不敢把老師得罪狠了，又緩和道：「學生不敢妄議。」
待陳以勤也出來，張居正最後一個進了內閣。
「我倒想和他說道說道。」郭朴自嘲地笑道：「可惜人家根本不想和我談，說了兩句天氣不錯，就讓我出來了。」看來徐階接受三月三會食的教訓，不會再給人羞辱自己的機會了。
「師相，他們都說了么？」張居正低聲問道。
眾人連忙起身相迎。
隆慶見疏后，大驚道：「高師傅真病了嗎？」
「正常。」陳以勤冷笑道：「官場中不少人，包括一些大員，一切都以能繼續冠戴烏紗為最高目的，只要能讓他們繼續做官，什麼禮義廉恥，什麼靠山恩主，統統都可以反噬，以此……」硬生生把「祈寵于新」四個字憋了回去。
郭朴回到座位上，三人問道：「說了什麼，這麼快？」
「臣聽旨。」中閣臣連忙大禮道。
「今天不好相送。」稍微寒暄兩句，徐階道：「只能委屈公公走後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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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額頭見汗，彷彿做出了莫大的決定道：「學生願意去說服他主動請辭。」
「我怕什麼？」郭朴一翻白眼，有些悲愴道：「難道不說，首輔就會放過我么？」
張居正也是暗自捏了兩把汗，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師了，雖然整天笑呵呵的，實則是頭笑面虎，十分的記仇記恨……就在前幾天，發生了一件事，徐階有一個十分欣賞的小老鄉翰林編修陳懿德，被另一名同鄉范惟丕誣告，說：「那齊康彈劾您的奏疏，是陳懿德幫他寫的。」張居正雖然不了解內情，但一聽就知道是假的，因為這種機密的東西，怎麼可能找徐階的同鄉來寫呢？
但他越這樣，高拱就越不想再糾纏下去，一樣賞賜都不接受，堅決上疏請辭。高拱接連上了十幾本，每一本的語氣都比前一本堅決，皇帝終於知道老師不想再讓自己為難，已是去意決絕了，終於在隆慶元年五月十三日，批准了高拱的辭呈。
「也好，你下去吧。」徐階點點頭，望著張居正挺拔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李春芳進去了很長時間才出來，別人問他說了什麼，他只是搖頭不語，對沈默道：「該你了。
「說啊。」徐階微微皺眉道：「發生么愣？」
張居正賭贏了，徐階那一刻只感到滿嘴的苦澀，卻並未想要如何去處置他。對於這個學生，徐階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實在是沒有魄力捨棄了。他苦笑著說：「這麼說，你認為他沒有罪過了？」
很滿意這種沉默，徐階步下台階道：「一個個到我值房來。」便邁步走了出去。
「坐吧。」看到沈默進來，徐階笑容可掬道：「這段時間你成熟了不少，為師很是欣慰啊。」
「高拱這個人。」沈默淡淡道：「有才幹而且務實，但太強勢、做事太操切，太不留餘地，整天把『只爭朝夕、撥亂反正、興革改制……』掛在嘴上，朝中對他嘖有煩言，並不令人意外。」
徐階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了值房中，看那精神煥發的樣子，彷彿年輕了好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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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多說了。」李春芳輕聲勸道：「快去吧。」
「……」沈默輕聲道：「如今看來，新鄭公確實不宜再立於朝堂了。」雖然不知道還有人旁聽，但沈默從心底不願否定高拱，好在漢語言博大精深，有的是模稜兩可、避重就輕的說法。
自己雖不想做那個完人，然而要成大事，就不能學徐養正、劉體乾那種給自己抹黑的舉動，不然就算將來當上首輔，也無法一呼百應，更別提需要極大個人魅力的改革了！
越想越覺著有可能，所以他愣了會兒神，直到徐階催促，終於拿定了主意，跪下道：「學生實在不能亂說話，不然會害了高閣老的！」在老師和高拱之間，並沒什麼好選擇的；在皇帝和老師之間，也是同樣的道理。
徐階沉默了，沈默說得確實在理，雖然他根本不怵皇帝，但實在犯不著，為了個必敗無疑的高新鄭，再徒惹皇帝不快了。
李春芳彎腰拾起那奏本，拍拍封皮，小心的擺在桌上，對郭朴道：「這個時候，還是管住自己的脾氣吧，讓元翁聽到了，會不高興的。」
「前門後門都一樣走人。」老太監笑笑，也不用他送，就悄無聲從值房的後門出去了。
其實誰還不知道個誰？但徐閣老現在是淫威如天，哪個不開眼的敢在他面前造次？於是只能任其推諉塞責，只能在背後發幾句牢騷。
眾人暗暗揪著心，等裏面傳出爭吵聲，誰知過了不一會兒，郭朴就若
「是。」沈默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近來朝中對高卿頗有議論，朕雖不信，然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內閣眾位與高卿朝夕相處，最是了解，告訴朕，其果有過乎？」徐階沉聲宣讀完上諭，然後目光掃過眾人道：「都聽到了吧，皇上要問高拱的罪過！」
「有些話就當讓元翁聽到」張居正有些煩躁，冷哼一聲道：「若不狠剎這股邪風，朝廷就將陷於內鬥不可自拔，最終必然精英盡喪，什麼改革都全是空談！」他最關心的，始終是自己滿腔的抱負何時能夠展布，如果按這種局面發展下去，恐怕一輩子都沒希望。
隆慶確實任人唯親，好在這陳宏確實不錯，而且又是看著皇帝長大的，所以有他在，隆慶收斂了不少，批奏章都比原先勤快多了。
「這是幹什麼？」徐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沒有絲毫的笑意。
「學生不敢。」沈默輕聲道：「這是嚴家父子都做不到的事兒。」
「……」張居正又沉默片刻，竟推進山倒玉柱，起身給徐階跪下了。
清晨，文淵閣，議事正廳，首輔徐階被皇帝召見，內閣里只剩下五位閣臣。
站在正位旁，徐階沒有馬上坐下，恢復了平常的肅穆，對眾人道：「有聖諭！」
「……」沈默說出這番話，徐階並不意外，因為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已經知道，沈默是個多情的人，換句話說，就是有些濫好人……連嚴嵩落難都要管的人，又怎會去背後捅高拱刀子？但無論如何，沈默言語間已經透露出了傾向性，這就很讓他高興了。
所以他要繼續敲打沈默：「你說舉朝倒拱，莫非也以為，是為師在背後推波助瀾？」
「都是老師教導有方……」沈默心中苦笑，是啊，這幾個月我凈裝烏龜去了，你可是很欣慰。
「呵呵，先說正事兒吧。」徐階看看屏風，後面有做筆錄的太監，也不提醒沈默，便發問道：「你對高肅卿有什麼看法？」
連續和幾個閣臣談話，徐階已經疲累了，他靠在椅背上，輕輕揉著睛明穴，並未如之前那樣端坐。
他很清楚道德的力量，海瑞為什麼那麼有影響力？因為在大家眼裡，他是道德完人，在這個泛道德論的社會裡，這是跟「真理、正確」划等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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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點點頭，便起身進了首輔值房
是啊，以他和高拱的關係，恐怕這次也難得善終，內閣中的氣氛頓時壓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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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后響起一陣悉索聲，把徐階從沉思中拉回來，他望向那個穿著粗布長袍的老人道：「讓公公見笑了……」
「什麼話想讓我聽到啊？」門口響起徐階的聲音，聽得出他心情很好。
張居正選擇了上策，面子、良心、利益全得；沈默選擇了中策，放棄了面子。這不是誰更高明的問題，而是身為徐階的愛徒，張居正敢去賭徐階的耐心，而沈默這個後娘養的就不敢，給徐閣老這個處置自己的借口。
「老夫考慮考慮。」就算沒人旁聽，徐階也不會當場答覆，只是道：「你去吧。」
第二天，沈默造訪了高宅，兩人一番密談后，第二天，高拱便再上一疏，這一次，他對被指控的種種罪狀不再做任何辯解，只說自己病得很重，向皇帝乞骸骨。
「這麼一說，當今某些官員的行徑，還真有些類似此等畜類。」張居正冷意道。
人吶，總是自我感覺良好，真以為有一層師生關係，就能高枕無憂了么？
「也不能說都是這樣。」李春芳道：「像葛老大人、朱老大人這樣的老臣，就沒跟著起鬨。」
「那你打算怎麼辦？」徐階有些咄咄逼人道，他總想讓這小子知道，自己是無可違逆的。
「豺？」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豺狼的豺？」
等了半天，不見張居正說話，徐階抬起頭來，見他正襟危坐在那裡，沒有一點要開口的意思。
「國老哪裡話，有這樣的高足，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那老太監，乃是司禮監新任掌印，叫陳宏，是裕邸最早的總管太監，也是皇帝幼年時的大伴，為人老成持重，後來因為年邁，便在京郊皇莊頤養天年。前任大內總管馬森告老后，皇帝便把這個比馬森老多了的老太監叫回來，讓他管著宮裡……隆慶實在不放心，把偌大的內宮交給司禮監那幾塊料。
明明是問「是否有過？」眾人心中不忿，但都被這條口諭背後的含義震驚了，難道皇帝終於還是承受不住壓力，要放棄高閣老了？
他心念電轉，將這些信息在心中一盤算，便猜到有可能隔牆有耳……再轉念一想，如果皇上要聽內閣的意見，派個司禮監的人過來，實在是正常不過。
「老師的身子骨原先多壯啊……」隆慶垂淚道：「快把朕的御醫派去給老師診病
「嘿嘿……」陳以勤笑道：「誰說徐閣老不霸氣？那真是瞎眼了。」
「老師說的是。」沈默低聲道：「但他畢竟是一代帝師，總不能讓人說皇上沒有師道吧？」
「還有呢？」徐階對他這種不痛不癢的批評十分不感冒。
「是。」沈默起身施禮，這才恭敬的退下。
眾閣臣互相看看，郭朴慘然一笑道：「這是讓咱們納投名狀啊。」
徐階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這個學生實在是越來越不聽話了，不僅政見上和自己相左，現在怎麼還頂撞上自己的了？雖然礙於有人旁聽，發作不得，但他還是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對於這場轟轟烈烈的政潮，內閣中人看得最清楚，其實誰是誰非已經無足輕重，早就變成一場權力的傾軋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閣臣們不想以後成了徐閣老的傀儡，普遍都同情並無大錯的高拱，也曾數次為其求情。然而徐階總是一副無辜的樣子，耍賴說：「天下悠悠眾口，豈是我能盡數堵上的？」意思是群情激奮，咱也管不了。
所以張居正此舉，其實是冒了很大風險的，然而他認為這是值得的——自己身為裕邸舊人，又是高拱的老部下，如果對他也落井下石的話，必然會為士林所不齒。
不過徐階不會這樣放過他的，因為對這個學生，他始終不那麼放心……雖然沈默最近一段時間毫無表現，但他已經通過京察，確立起了在他那個小集團的核心地位，這是最讓徐階感到不舒服的。徐黨之內，只需要一個核心，那就是他自己，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如此，不能容忍任何形勢的分裂。
「那我就打頭陣了……」郭朴朝眾人拱拱手，笑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去兮不復還。」便大步走出正廳，進到徐階的值房。
「……」沈默垂首不語，半晌方抬頭道：「老師請見諒，高新鄭曾是學生的上級，也算是我的長輩，現在舉朝倒拱，我實在不忍心落井下石……」
待所有人都走了。徐階回味著陳宏那句話，不由自嘲地笑道：「我的學生，倒要比我老師的強不少啊……」想當年夏言被嚴嵩構陷，自己就不敢說一句公道話，甚至為了自保，還跟著一起上本彈劾來著。現在自己的兩個學生，卻都不肯說高拱的壞話。這樣看來，將來自己下野后，也會很有保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