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隆慶新政(上)

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隆慶新政(上)

對於張居正,沈默的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兩人曾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以天下為己任,曾相許大業;然而在攀登權力的高峰時,卻又不可避免的產生了摩擦。最終,張居正在靠正常途徑追趕無望,唯一的靠山又成明日黃花的情況下,悍然越界,結果觸犯了沈默的底線,也斷絕了兩人的友誼。
「是啊。」高儀輕聲問道:「依您之見,如果高新鄭來做這個首輔的話,內閣以後能得安寧嗎?」
聽了沈默近似狂妄的宣言,高儀不無憂慮道:「隨著地位的權力的變化,人是會變的。況且新鄭此公頗有些性急不能容物,雖然您在這段時間給了他很大的幫助,但也不會永遠自縛手腳的。」
雖然老頭已經不是首輔了,卻還是沈默的座師,真要撕破臉,他還真吃不消。
這一改革綱領集中到一點就是:凡事核實,以法治國。「八弊既除,百事自舉」!只有破除「八弊」,才能拯救危機,扭轉頹勢,達到「修內攘外,足食足兵」的目的。
不用參考錦衣衛的情報,沈默也能從高拱那一連串看似粗狂,實則環環相扣,引得趙貞吉不知不覺便入彀中,到了不得不和高拱拼聖眷的地步。以己之長對彼之短,焉有不勝之理?
「原來如此……」高儀點點頭,心說但他還有個選擇,就是把你攆走啊。
其實早在嘉靖四十四年,高拱主持乙丑會試時,便在程士文中提出了這個關於政治調整和政治改革的「經權觀」。主要是通過批判漢儒的「反經合道」說、宋儒的「權即是經」說和「常則守經,變則行權」說,創造性地闡發了「經乃有定之權,權乃無定之經」和「權也者,圓而通者也」的權變理論,並通過對「無時無處,無非權」的權變普適性問題的論證,明確提出了「事以位移,則易事以當位;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的政治改革論。他的包括權變改革思想的《程士集》,當年即刊刻成書,公諸於世,影響很大。
簡而言之,高拱的「通變達權、更法趨時」的政治改革理論,本質特點就是強調通變——改革。而且經過數年的討論和傳播,已經贏得了很多人的認可,影響也稱得上廣泛深遠。
「我也不怕他們說事兒。」沈默淡淡道:「說到年齡,高新鄭是屬雞的,我也是,他大我兩輪……」
「三十二歲的內閣次輔啊。」沈默笑起來道:「這也算是委屈的話,天下人豈不都要罵我矯情?」
當然,在王寅那洞悉人心的目光逼視下,沈默也不得不承認,其實真要在讓人無話可說的前提下,把張居正弄下去,也不是辦不到……畢竟沈默對這種勾當十分在行,然而他從心底里,卻排斥這種做法。既然自己不打算在改革中冒頭,還要把一個未來的改革家扼殺的話,那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淪為最低級的爭權奪利了。
最後,高拱在自己執政之後,將改革理論和綱領付諸實踐,也就是他接連所上的十幾道奏疏。把這些奏疏簡單的歸納,便可清晰地看出,這些改革方案,包括了大明的行政、財稅、司法、軍事、水利等方方面面,形成了一套針對嘉靖中期以後因襲虛浮、陋弊山積的嚴峻局勢的整頓改革建議。
「如果江陵真像沈默說的那樣,不跟新鄭唱反調的話……」高儀不由開懷道:「那還真是難得的海晏河清了呢。」
「這不一樣嗎……」高儀苦笑道。
「也是……」高儀苦笑道:「不過現在誰還拿您的年齡說事兒?」
幾乎不需要緩衝,高拱便進入了狀態,從三月上任到六月,這三個月里,接連上了十幾本,將自己的改革思想和盤托出,震動朝野。有道是「台上一亮相,台下十年功」,為了這天的到來,高拱又豈止準備了十年呢?
「不一樣。」沈默搖搖頭道:「一個人的權力有多大,不是看法定,而要看他能辦成多大的事兒。高拱為什麼能橫掃千軍,一靠的是聖眷……這東西我也有,並不比他少多少。高拱要只爭朝夕的革舊布新,這麼得罪人的活兒,必須要皇帝堅定不移的站在他那邊,那麼就不能和我發生矛盾……這是個做加法還是做減法的問題,高拱算得清楚。」
「他那個臭脾氣……」沈默苦笑道:「不整天雞飛狗跳才怪。」見高儀臉色白,沈默笑道:「不過先生放心,以後就算是鬧,也只會在內閣里鬧,而不會波及朝廷了。」說著壓低聲音道:「徐閣老、趙閣老都去了,天下還有誰是他的對手?」
而在這其中,又以三件事最為重要,吏治改革、軍事改革和財稅改革。高拱自己擔綱吏治改革,把軍事改革的任務交給了沈默,財稅改革,則是張居正的任務。至於高儀……總得有個負責日常事務的不是。
高拱已經準備好了。
「只要高拱沒有昏頭,就不會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盟友,對他的改革是多大的助力。」彷彿看出了高儀的想法,沈默淡淡道:「如果不想陷入和反對派的血戰中,他就必須靠我給他鎮住場子。」
曾經一度,沈默對張居正動了剷除之心,然而對方與隆慶的關係,雖然不如自己,卻也算感情深厚,自己不能不考慮到皇帝的感受。而另一方面,徐階離京之前和他的那次談話,其實也暗含著:「張居正是我留在京城的釘子,你要敢拔,我就跟你撕破臉!」的威脅。
「張太岳會是什麼態度?」高儀問道。雖然張居正現在十分低調,但趙貞吉一走,他就成了徐黨在朝中的代表,如果繼續和高拱作對的話,還是個麻煩。
「該到辦正事的時候了!」再三推讓,卻又始終讓人感覺當仁不讓的高鬍子,終於在前面三位同仁的謙讓下,破二百年之常例,坐上了內閣首輔的寶座。當他在那把代表著百官之師、天下宰輔的寶座坐定后,並不覺著自己佔了多大便宜。因為他覺著,這本就是屬於他的位子,所以臉上既沒有激動之色,也沒有感激之色,只是板著臉道:「國事如此,時不我待,革舊布新,只爭朝夕,諸位共勉。」便算完成了就職講演。
※※※※
可以說,這場短平快的戰役,一切都在張居正的導演中進行,高拱作為男主角,雖然風光無限,但總有些被人當槍使了的感覺……
「也是。」高儀其實早有判斷,只是話不從沈默嘴裏說出來,他總是不踏實,便笑道:「看來之前的亂斗也不是沒有作用。」
是的,高拱回來后,之所以能在短短半年之內,將三位競爭者斬落馬下,除了他佔據天時地利人和外,也少不了張居正在期間的出謀劃策。
「呵呵……」沈默捏起青瓷薄胎的小茶盅,輕啜一口道:「先生誤會了,我沈默從來不是挾恩自持之人,我說高新鄭的權力來自皇帝和我,並不是誇耀自己有多厲害,而是闡述一個事實。」
其二,高拱在隆慶改元之前,便已經提出自己帶有綱領性的政治主張《挽頹習以崇聖治疏》。但因為當時還未掌握政權,貿然提出具體施政方略,顯然是自找沒趣的。所以在這篇綱領中,高拱的側重點在於揭露當時的陳規陋習,條列為「八弊」:即「壞法」、「黷貨」、「刻薄」、「爭妒」、「推諉」、「黨比」、「芶且」、「浮言」。這些積習大有積重難返之勢,「八弊流習於天下,非惟不可以救患,而患之所起實乃由之。」但高拱堅信吏治可修,諸邊可靖,兵弱可振,財乏可理,這就必須使用「抉腸滌胃之方」,「剔蠹厘奸之術」,大力進行整頓改革:「夫舞文無赦,所以一法守也;貪婪無赦,所以清污俗也。於是崇忠厚,則刻薄者消;獎公直,則爭嫉者息;核課程,則推諉者黜;公用舍,則黨比者除;審功罪,則芶且無所容;核事實,則浮言無所售。」
「是啊,無論如何。」沈默也笑著點頭道:「總該到了辦正事兒的時候了……」
如何發動一場改革呢?當然不是大家坐一起,開個會說,咱改革吧。然後就轟轟烈烈的改起來……那叫瞎胡鬧,不叫改革。
「他和高新鄭也算是刎頸交了,不會唱反調的……」沈默垂下眼瞼道。事到如今,如果說他還有什麼吃不準的地方,絕不是胸無城府、全是大志的高拱,而是昔日好友、今日陌路的張居正。
首先,高拱利用邸報,再次闡明了自己改革的理論基礎「經權改革論」……歷史上任何改革都有其理論基礎,以此論證改革的必然性、合法性。而缺乏理論支撐的改革不會出現,即使出現,也不可能持久。
兩人雖然都是那種城府深沉之人,然而內閣中誰不知他倆的矛盾?所以也沒有假裝和氣的必要,除了正常公務往來,已經沒有了私交。
雖然沒有接著說,但高儀聽得明白,是啊,兩人差了二十四歲,整整一代啊。沈默等得起,高拱也沒必要視他為對手。便點點頭道:「那個位置,早坐上去也沒什麼好處。」
雖然早知道高拱會取勝,但贏得這麼快,這麼有壓倒性,卻讓沈默在其中,聞出張氏陰謀的氣息。但不得不嘆一聲,好一招一石三鳥之計啊……首先,趙貞吉灰溜溜捲鋪蓋回家;李春芳的首相位置被取代;還摟草打兔子,順帶把陳以勤也趕下了台,三個阻礙變法的反對派,一次就全解決了,這當然是最肥的一隻鳥;其次,通過此舉,贏得了高拱的信任,確立了在對方心中狗頭軍師的形象,這對於時刻籠罩在沈默的陰影下,總有朝不保夕之感的張居正來說,是穩固地位的重要一步;最後,在高鬍子的屠刀下,沒了李春芳和趙貞吉的庇護,徐黨不得不依靠他張居正,這可以大大提升其自身實力。
王安石變法之所以為人詬病,很大一個原因,就是用人不淑……
「嗯。」沈默點點頭道:「至少讓內閣里少了那些不同的聲音……」想一想道:「現如今是咱們四位,估計還會再補進一個張四維,不過他素來溫文,想必不會跟高新鄭找彆扭。」
高儀默然了,他知道沈默有資格說這種話。既然對方有自信面對未來的問題,他也不再多嘴,笑道:「只是這樣屈居人下,委屈了您啊。」
這是沈默的驕傲所不容許的,他寧肯看著張居正在改革中壯大!因為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必要的時候,一舉擊敗對方,所以他任由張居正投向高拱了。
要想進行一場改革,除去必要的天時地利人和外,還必須具備禁得起質疑的「理論基礎」、闡明主張的「政治綱領」,以及把理論和綱領付諸實踐的能力。
「不說那麼遠的了。」沈默擺擺手道:「還是著眼現在吧。」
起複后,高拱本想再上一道條陳,闡述具體的建設性條目,但在看了張居正新鮮出爐的《陳六事疏》后,認為盡陳自己的胸臆,便沒有再多費功夫,並把張居正視為同志。
為什麼說這三件事最重要,道理很簡單。大明天子守國門,軍事始終是第一位的,但對於農耕民族來說,打仗就是燒錢,沒有錢怎麼打仗?至於吏治……高拱的《挽頹習以崇聖治疏》,又有個名字叫《除八弊疏》,除的就是官場諸病。高拱十分清醒,再好的改革方案,都需要官僚隊伍去具體執行,如果這支隊伍本身的問題不解決,再好的經也會被歪嘴和尚唱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