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蹀躞篇

第十二章 兩難

蹀躞篇

第十二章 兩難

「三哥,爹發了很大的火,命你立即回去。」青嵐一臉惶急,這次父親的震怒程度前所未有,看著都膽戰心驚。
「留在我身邊,好不好。」他輕輕誘哄。「給我一個機會疼你。」
猛然睜開眼,血紅和殘肢消失了,只剩靜謐的房間。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寂靜良久,她低低的問。
揉了揉額角,他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你替我勸勸爹,別讓娘知道這些,得了空我會去向爹領罪。」
她沒有殺他……他不會像娘和淮衣一樣死去……
偎在他的胸前無意識的啃著點心,明明才從睡眠中蘇醒,卻仍是疲倦得要命,腦子迷糊成一片,什麼也想不了。
「我從來不想要你的命。」她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潤潮濕。「那是……」
她沒有回答,掙扎著從他懷裡脫出來,開始撕扯他的衣服,固執的要扯開重重遮掩,求證心底最恐懼的猜測。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鄉是什麼模樣。聽說那裡民風質樸,衣飾奇特,去了可要穿一套讓我瞧瞧。」
拎起玉壇短劍,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頭也不回的穿窗而去。
他低低的說著些雜事,哄著她多吃一點,不習慣一再被餵食,她要接過來,手到眼前卻頓住了。
她漸漸收住了情緒,倚在他肩頭髮呆。
「你做了惡夢?」輕輕替她拭去額上的汗,細心而體貼,與過去的每一天沒什麼兩樣。
手指細白,似乎和平常一樣,中指卻有什麼東西,一條暗紅色的線嵌在指甲里,毫無痛感,看上去像凝固的血絲。
「我差一點……殺了你。」
她微微一動,沒有作聲。
「你躺一會,我和他說幾句就回來。」
「能親近你,我不介意這點疼痛。」
聲音很溫柔,她仍在恍惚。細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藉著溫度才能確定他的真實。
他緊緊咬牙,胸口漲滿了恨意,從沒有這樣憤怒。
她從襟上解下玉佩放在他手心。「這個……會有另一個女人做你的妻子,她會被許多人羡慕……」
「不是。」她認真的分辯。「你們性情很像,都很正直,有自己的原則堅持,勇敢決斷,才能出眾……」
「你很生氣?」凝望著噴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強一笑。「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你不懂你有多好。」他神色柔和的看著素顏,目光不知幾許深情。
他沒讓她多看,拉下她的手繼續輕哄,懷裡的人卻僵滯了動作,忽然開始簌簌發抖,抖得那麼厲害,比數九天寒穿單衣的人更冷,他放下點心抱緊了她。
「你喜歡哪一處,或者我們去北方轉轉?那裡冬天比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我一定會給你帶一個揚州廚子,你說這樣可好。」他自言自語的計劃,不時徵詢她的意見。
他也不清楚放任迦夜離開有什麼後果,那樣混亂的情緒前所未有。他不能冒險,若是傷了人,又或泄露了身份來歷……
「不值得……我什麼也給不了……」除了麻煩還是麻煩。
「我不能讓你為了我……眾叛親離。將來你或我,總有一個人後悔……」
她獃獃的看著,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良久,伸指輕撫著血紅的一點,死死咬住了唇。
經過這一段時日,她明白世上有些東西是很好的……雖然永遠不會屬於她。邂逅、經歷,已是一種運氣。
各種奇怪的面孔凌亂的浮現,化不開的血紅漫住了足徑,腥味逼得她透不過氣。夢裡沒有她想見的人,充滿各種難聽的咒罵怒斥,聲聲都是指責,不論如何揮劍都如幽靈一樣徘徊在耳際,迫人煩躁得發瘋。
「我?」笑容添了些嘲諷。「我是紙,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點東西。」
窗口傳來了輕啄。「三哥。」
「那孩子不肯說,堅持要親自報仇。」
「對不起,你和他的話我都聽到了。」
「真的很好,除了對自己太苛。」他默默嘆息,心底溢滿了憐惜。「你把別人對你的怨恨傷害視為理所當然,從不記恨,卻唯獨不肯放過自己,總是為那些無法改變的憾事自責,比誰都內疚……其實你做錯了什麼?誰有資格指責……真傻。」
「我……」她默默的聽,終於仰起臉凝望著他的眼。「求你一件事。」
青嵐不知該說什麼,或許她無心殺人,氣機卻十分可怖,一瞬間宛如奪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淬厲,彈指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殺招,現在想起來還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這麼說,換了旁人……
迦夜安靜的躺下,由著他蓋上絲被,異常的乖順。
「沒……」
「你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廚房給你做了點心。」
「我沒事。」疼僅是一剎,任由她拔開衣襟察看繃帶,心底因她不自覺流露的關心而愉悅。見她又蹙了眉,他把頭埋進烏髮里謔笑。
那麼深那麼濃,纏綿難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著了一團火,正待翻身壓住她,腰間猝然一麻,動彈不得,連聲音都被禁制,心立時一片冰寒。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長睫,迷茫而凄惶。「曾經接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麼像……」
「別自責,只是一點皮外傷,比起你為我做過的,這不算什麼。」暖烘烘的氣息拂在發上,她始終不肯抬頭。
「她……」青嵐愣了半天,「三哥你當時死活攔著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為何生死一線都不肯退讓,竟是……
「她會。」謝雲書無助的嘆息,第一次對弟弟吐實。「只要我一離開,她肯定會走,她根本就不想牽累我,特別是……誤傷我之後。」
「你告訴爹我不會有事,眼下她身子不好離不了人,等過幾日我自會跟爹解釋清楚。」
「弒親之罪,能避還是避過的好。」像被什麼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長睫輕顫。「總有辦法能探查出來。」
「想把他託付給我自己溜走?我不會放開你。」
她偏過了頭,他又摟緊了一些。
「那是嚇唬我。」他展顏一笑,替她帶開一縷散亂的發。「我當然明白,一開始你就不曾為難過我,雖然總是冷冰冰的面孔……」
朦朧中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面對瞪起的黑眸,他無可奈何的坦承。「知道我多想這麼做,就算你恨我也不願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強,不是能被人囚在籠中的鳥,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願的留下來。」
沒有情慾,只是單純的安慰。
「三哥!」話說到這份上,青嵐急起來,「別做傻事,回去跟爹告個罪挨上一頓罵,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會跑。」
纖秀的身體消失在視野,枕邊還遺留著清冷的幽香。
「我顧不了那麼多。」他嘴裏發澀。兩般為難,只能護住最要緊的。「請爹原諒我的不孝,暫且就當沒我這個兒子。」
「有這麼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沒發現你這麼欣賞我。」
她一直往前走,怎麼走也離不開那片血紅的沼澤,只有如影隨形的嘲弄譏諷,雙足漸漸沉重得邁不動,除了紅,唯有濃得窒息的黑暗。她疲倦得要命卻不敢停,一駐足身體就會緩緩的沉入血澤,沒有地方可以稍供停歇,那樣長而望不到盡頭的路,她不知自己要去哪裡,麻木的跋涉中,腳忽然踢到什麼東西,揀起來一看,竟是謝雲書的頭顱。駭然驚恐的拋開,頭顱墜地,周圍竟散了一地的肢體,其間還有母親和淮衣的臉……
這話聽來跡近諷刺,她想冷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更深的把頭埋進了臂彎。
她怔怔的跪在床上,忽然吻過來。
粗重的呼吸來自鼻端,狂跳的心一點點平復,那只是一個夢……
青嵐苦著臉勸告,「三哥,你比我更了解爹的脾氣,該清楚這樣做的後果。」
「她是暫時亂了心智,不會真傷了我。」
「為什麼我……」她只覺得腦子越來越亂,一些片段飛速的閃過,模糊成一團。
「你不會殺我。」他掩上衣服輕輕托起她的頷,望入漆黑的雙眼。「我知道你不會,是我不該讓你遇上這些。」
她掙了兩下,又怕弄疼了他的傷口,便不再反抗,任他翻過來擁在懷裡。
他又一次做錯,讓太多意外攪動了深藏在心底的夢魘,逼得她一再回憶起過去,沒人能承受這樣的痛苦,超出了忍耐的極限。
實在藏不住,他便也不再阻攔,由得她扯開了衣襟,露出了內里包紮的繃帶。因為適才倚在胸口的揉蹭,雪白的繃帶重又泛出了血痕。
「我夢見……」她覺得嗓子發乾,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沒有,你只是太倦了。對不起讓你這麼難受,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的低語,溫柔的擁著她,將冰冷的纖指攏在掌心。
幽暗的房間陳設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床上,身上蓋著薄褥,一縷安神香正從薰爐緩緩騰出,依稀能聽到荷葉被風翻卷的聲音。
「什麼?」他過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餵給她喝。
「好。」他沒有多說,修長的手指輕撫黑髮,一下接一下。
「過幾天我帶你離開揚州,找個安靜的地方看風景,過遠離刀劍的日子,好不好。」想了又想,唯有這種方式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瘁,他不能再冒險,家人的寬容接納暫無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緋欽的前車之鑒,勉強她在此時進入謝家,無異於慢刀子虐殺。
沈淮揚、白鳳歌,緋欽的死,還有那個執意弒親的孩子……
是青嵐在低喚。
溫情的話語滲入了心底,她用力閉上眼。早已遺忘了怎麼哭泣,更不願放縱自己掉一滴淚。
「你也一樣。」
「我現在不能走。」
「我一定是瘋了……」她咬住唇,聽起來極像嗚咽。
溫熱的吻落在眼上,頰上,又在唇上輕觸。
「迦夜。」
「迦夜……」打發走青嵐,他回到室內,小小的人又蜷成了一團,背對著像已經睡著。
無意中壓住了傷口,貼合的身體突然一僵,她瞬時回過神,激情立時轉成了清醒。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和你吵了一通,把事情都告訴爹了。爹聽說你差點送命,氣得把桌子都拍爛了,再不回去爹恐怕會親自過來,到時候更糟。」
心靈深處的話幾乎要衝口而出,而最終她硬著嗓子。「我會毀了你。」
「你喜歡山上還是水邊?我知你愛靜,不過偶爾也要與人接觸,還是別住得太偏,當然會種許多你喜歡的花草,你一定得改掉食花的習慣……」說著說著他親昵的碰了碰額,「萬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她沉默了許久。「有沒有問出是誰害了她,我去殺了那個男人。」
「看,你總對自己求全責備。」他半是責怪半是憐愛的捏了捏挺翹的鼻。
他遲疑了片刻,略微放開她。
「是你救了我,不記得了?七年內救過我多少次,你忘了我可沒忘。」憶起過去,當初灰色壓抑的日子彷彿明亮了許多。「你說過我的命是你的,現在也一樣。」
他的目光很柔,話語卻很堅決。「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顧。」
「是我不好,我不該強著帶你回謝家,遇到了許多讓你難受的事。」墨鷂密報的細節讓他知道了更多,也讓他益加心疼歉疚。
「別想走。」他清楚她在醞釀什麼。「不然我會禁了你的武功,讓四翼看著你,一步也不離開。」
他沒有答話,低頭吻住了冰冷的唇,輕如蝴蝶的觸碰。纏綿廝磨,採擷著令人心醉的甜蜜,溫柔的挑弄逐漸有了回應,她忘了一切,情不自禁的回吻,馴服的依偎入懷,馨香而柔軟。
門開了,夢裡散落的人完好無恙,快步走近床邊,如平日一般對她微笑。
「我不知該怎麼教他,我的功夫並不適合旁人練。」她咬了咬唇,初次顯出軟弱的央求之態。
她的唇色緋紅,臉卻極白,冰冷的手指描摹著俊朗的輪廓,留戀而不舍。
「不關你的事,別在意。」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聽不見,細勻的頸項低垂。
他知道她沒有,脫了靴子上床攬住嬌軀,強迫著轉過來。
寂靜的室內只有他持續不斷的安撫,許久之後她才停止發抖,手卻依然寒涼。
「你說長相?」不想讓她哀傷,他故意逗弄。「我以為我更好一點。」
「要在這裏呆多久?我該怎麼和爹說。」一想到要回去對著盛怒的父親,簡直苦惱之極。
她也笑了,淡淡的略帶憂傷。「我一直很佩服……就像上好的玉,縱然掉進了污泥,某一天洗乾淨了仍是無價……」
「我已著人安排了緋欽的後事,會尋一處佳穴厚葬。」他頓了頓,微微一笑。「但那個孩子不行,緋欽託付的人是你,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