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第一卷 清平樂

第十七章 忘不了

第一卷 清平樂

第十七章 忘不了

陳希亮起先微閉雙目,手指無聲的叩著桌面,跟隨著抑揚頓挫緩緩頷首。當陳恪背誦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時,他滿意地睜開眼睛,能背到這裏,就說明三郎今天用功了。
「那爹爹呢,你不念書了么?」陳恪一句話,就讓陳希亮也差點哭出來。
陳恪這個羞愧啊,那時候,他腦子裡根本沒有這倆便宜父兄的影子。
「父親去作甚?」
「一定一定……」陳恪抱著那幾張借據,鬆了口氣。
陳希亮一想也是,為了防止輕易損壞,借據用紙都是很厚實的那種,且背面乾乾淨淨,生火確實可惜。
陳希亮的臉已經拉黑了,嚴厲道:「給我閉嘴!此事不容商量!」
《孝經》在宋朝,相當於中學入門讀本。顧名思義,乃是儒家講「孝道」的經典。開宗明義章第一,便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那個那個。」陳恪頗有幾分急智道:「那多浪費啊,背面還能寫字呢……」
「爹爹為何唉聲嘆氣?」陳忱給他端碗水,終於忍不住問道。
「……」陳希亮先是一愣,繼而斷然道:「絕對不行!不念書還有什麼希望?休要再提!」
「唉,告訴你們也無妨。」陳希亮又嘆一聲道:「爹爹沒用,幾家債主跑遍了,竟只討回了幾百文,連個零頭都沒到。」
作為一個十歲的孩子,最明智之舉,還是老老實實的捧讀,逐句逐段的背誦吧。
「那這些紙幹什麼?」
「那我們怎麼辦……」陳忱心情十分複雜,其實從昨天聽了陳恪那番話之後,他便對父親討債不抱希望了。經過這兩天的思想鬥爭,他決定做出犧牲。
等陳希亮進來吹滅了燈,他便躺好閉上眼,開始回憶那篇文章,果然還是字字在目,一句不落。
「都不容易啊。」陳希亮搖頭道:「不是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就是生意折本,我總不能把人家往絕路上逼吧?」
但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腦子裡就是清清楚楚的,一想到哪一段,哪一段的內容就浮現在心裏,想背錯都不可能。
「好好,是真的。」陳希亮笑著道:「不過現在請你溫書去,不然小心晚上吃板子。」說著信手拿起桌上那幾張借據,往廚房走去。
「爹爹……」陳忱還要說。
「不要覺著委屈。孝道面前,就連當今天下第一人,堂堂大宋官家也得忍。」陳希亮苦口婆心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似乎有些早,但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應該能明白。」
「……」陳希亮端詳他半天,突然莞爾。三郎再早慧,再說大人話,終究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第二天睡醒了,陳恪再回想那篇文章,依然能記得九成以上。這是什麼樣的記憶力啊?可絕對比自己從前厲害多了,這是怎麼回事兒,穿越後遺症引起的學者症候群?還是人家三郎原本就是天才兒童?
走到院子里,天空中已經掛起了燦爛的星斗,陳希亮突然笑起來,竟然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他指著北邊,一臉得意道:「哈哈哈哈,蘇老泉,如今我也有過目不忘的兒子了,看你以後再怎麼跟我吹!」
「對也不對。」陳希亮擱下碗道:「從本心論,我是不贊成愚忠愚孝的。遭到虐待不能反抗,與豬羊有何區別?聖人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頓一下道:「但生活在世上,就必須遵守這世上的規則。什麼是規則?《孝經》就是規則。大宋以孝治天下,歷代君王都推崇孝道,天下人也莫不以孝為百善之首,對不孝者百般唾棄。世風如此,別人不會了解內情,只會憑隻言片語便輕信輕言,給你潑上洗不掉的污點,教你有口莫辯。」
「雨停了,外面空氣好,我出去轉轉。」陳希亮說著,推門出去。
「已經是最後一句了……」父兄絕倒。
當陳恪背誦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時,陳忱已經驚得張大了嘴巴,他今天主要精力都放在兩個小弟弟身上,卻沒想到大弟弟徹底變異,不僅會講價、會炒菜,連背書都靈光了呢。當陳恪背誦到,「教民親愛,莫善於孝。教民禮順,莫善於悌。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時,陳希亮的嘴巴也張大了。
「不要啊……」
因為有上輩子的基礎,加之這輩子本身就背誦過,又臨時抱了一天佛腳,他自我感覺,能記住七七八八了,便從頭背誦起來:
這本書是儒家典籍中最短的一本,也是最基礎的,需先讀懂了《孝經》,才開始講《四書》。陳恪自幼學醫,看醫書之前,要先以國學啟蒙,這本孝經自然是必讀,雖然後世已經基本確定,這本書是漢儒偽作了。但他要是敢跟陳希亮說,這玩意兒是董仲舒那幫人編出來,給天下人洗腦用的,估計會被打扁了。
「是。」陳希亮面色稍霽,端起碗呷一口水道:「知道你錯在哪了么?」
「所以說,都繼續念書吧,念書才有希望。」陳恪語重心長道。
「做飯。」
「知道。」陳恪道:「以下犯上,毆打伯母,乃惡逆之罪。」
一直背到「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陳恪才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道:「後面的,想不起來了……」
待孩子們思考了一會兒,他才站起身道:「天不早了,都早點睡吧。」
「……」陳忱畢竟是怕老爹的,只好低頭抹淚。
屋子裡,小六郎嚇得直哆嗦:「哥哥,莫不是有鬼?」
「啊……」陳恪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原先雖然腦子不笨,但要背的東西一長,還是蠻吃力。這篇《孝經》雖然只有一千九百零三字,但一段一段,支離破碎,要背誦起來,難度還是很大的。
「爹爹幹啥去?」陳恪急忙問道。
「橫豎用不著了,生火。」
「天無絕人之路。」感到氣氛壓抑,陳希亮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家的天,他甩掉低落的情緒,朗聲笑道:「為父七尺男兒,有手有腳有知識,還養活不了你們這些小崽子?」
「別笑啊,我說的是真的……」陳恪著急道。
當事者和旁觀者都錯愕了好半天,陳希亮才咳嗽兩聲,收起臉上精彩的表情道:「背的么,還算馬馬虎虎。但記憶只是一面,還需要用心體會……」說到這,他神態嚴肅起來道:「三郎,知道為什麼要你背《孝經》么?」
「管它怎樣了,反正不是件壞事兒。」樂天派就有這個好處,很快就能習慣自己的變化。
吃過早飯,陳希亮又出去一整天,到晚上才回來。這次再也掩飾不住沮喪之情,坐在那裡直嘆氣。
「為什麼討不到?」既然陳希亮也不把他當小孩,陳恪自然不再裝嫩:「不是說,實在討不著,還可以報官么?」
「爹爹……」陳忱鼓了半天勇氣,終於憋出一句道:「我想好了,不回學堂了,和你一起養家,供養三個弟弟念書。」
※※※※
「難道,就任弟弟被欺負么?」陳恪沒說話,一邊的陳忱卻開腔了。
他滿以為,陳恪很快會磕磕絆絆,然後停下來。然而那小子就像在照本宣讀一樣,依舊富有節奏的背誦著。
「怎麼了?」
「有個大頭鬼,老實睡覺。」三郎一手把他的腦袋按進被窩,一手拿著陳希亮的一本《時文選輯》,隨便挑了一篇策論從頭到尾的細看,也是兩千多字的文章,一直到熄燈,他反覆看了三邊。
「當然不能,但應該用更聰明的手段。」陳希亮道:「以三郎如今的本事,為什麼就想不到,帶著弟弟們到縣城去找你呢?找到你,你又可以帶著他們找我,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么。」
「過於事情不要再提,那主要是為父的責任。」陳希亮怕他自責,一擺手道:「你們都記住。聖人云,『三思而後行』。人做事前,一定要先考慮清楚後果,如果這個後果是你承擔不起的,那就不能做……」
便隨手遞迴去道:「好好練字,那一手字,怎麼那麼丑了。」
「知道。」陳恪點點頭,輕聲道:「因為孩兒,前些日把嬸娘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