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展翅
第一百一十一章 請講
「斬殺逃兵，無非是為了震懾告誡。但京城行刑，然後通告諸邊鎮，對那些千里之外的將士而言，那一張文書能震懾的了誰？」
他的妹妹在京城，而且他的妹妹的確與張家有些關聯。
「不如何，只是想找人說一說。」程嬌娘再次說道，「現下，只有先生肯聽我說，別的人已經不願意也不會聽我說了。對他們而言，不管逃走的是個兵士，還是一條狗，都是一樣的，他們要的是這個逃字，而不是兵字。」
這個靠譜，眾人釋然。
「明德第一次離家這麼遠吧？想家想的……」
竹林，素衣，款步而行，好一副美人山行圖。
「雖然我兄長几人是因為受了誣陷委屈不得已而奔逃，但脫逃之罪屬實，沒有人能夠否認。」程嬌娘說道，張純嗯了聲。
小童捧茶之後，躬身退了出去。
老爺已經知道她們因何而來了，逃兵事實，依律當斬，老爺這是擺明了不會相幫了呀。
婢女微微疑惑，張純神情依舊，一副任你說出花兒來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
此時書院散了課，學子們散布各處，或者磨練六藝，或者交流所學。
聞言大家都看過去，果然見竹林小徑上一個小童引著兩個女子而行，離得遠，又是側面，看不清形容，只是單如此看過去，眾人都忍不住微怔。
「老爺，去書院了。」她吸了吸鼻子說道。
婢女拉著的臉終於笑了。
「所以
「太平居和神仙居，他們是半個主人，拿到的紅利，足夠他們與下半生衣食無憂，在京城做個富貴翁。」
不過相同的是，二人的語速都是緩緩穩穩，但對於坐在門外的婢女來說，聽到耳內，只覺得如同撥弦琵琶，嘈嘈切切，聲聲逼緊。
「我看錯了吧？」程四郎又訕訕笑道。
「倔強的很，一言不合就不給人面子，禮儀風範溫良謙恭明明是再好不過的人，但有時候行事……當初在廉州講學授道，也不知道說的做的多過分，當地的大儒都派人刺殺他，要不是當地官員相護撿回一條命，如今哪能登天子門。」
「你妹妹不是在江州嗎？這麼遠怎麼來？」
「那我們就去書院吧。」程嬌娘說道，掀起車簾，看著一臉委屈的婢女笑了笑，「別人幫忙不是本分，幫了是恩情，不幫是常情，求人便要低頭，你委屈什麼。」
馬車調頭向城外而去。
「請進吧。」張純放下手中的筆，說道。
「因為他們明理知義。」
「怕死？他們是逃兵，他們很清楚逃兵的罪罰是什麼。如果怕死，那怎麼會束手就擒？」
張純沒有再說話。
「明德兄？」旁邊有人喚道，「怎麼了？」
程嬌娘屈身施禮。
門外廊下跪坐的
「不如何。」程嬌娘說道，「不得已並不是脫罪的理由。」
「先生，程家娘子來了。」小廝在廊下說道。
「都這樣了，娘子還誇老爺。」她說道。
站在車邊，婢女的眼淚都要下來了，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又是著急。
「說的不錯。」他說道，「你說了他們是有不得已的，那麼又如何？」
「他們是為了私利爭執？你何嘗又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說的如此堂而皇之。」
「無知小兒！」
「我只想是想，人要死得其所。」程嬌娘說道，「他們以前如何我不知道，跟我以來，不管是在太平居還是神仙居，不管勞作一天有多辛苦，他們幾人，每日都要舞棍弄棒，拉強弓舉石鎖，勤練武藝打熬筋骨，風雨無阻。」
程四郎轉頭看向竹林，難掩眼中的驚訝。
「夫君子者，需知對錯，明善惡，不求聞達于天下，但求死得其所。我這幾位兄長，志在殺敵報國，血染疆場，雖死無憾。他們也許算不上君子，但亦明白盡忠是對，逃亡是錯，殺敵是善，殺同袍是惡。因為逃亡罪責被抓，他們心甘情願，但因為逃亡被殺，卻是死不得其所。」
程嬌娘低頭道謝，「既然先生開誠布公，那小女也當直言相告。」她說道，「我此來，不是請先生幫我幾位兄長脫罪的。」
張純說完這句話，室內一陣
不是脫罪？
「但他們沒有，就因為劉奎幾句話，就放棄了抵抗。」
「小女不會叫先生為難，小女只想張先生聽我說些話。」程嬌娘問道。
「斬殺逃兵是為了整軍強兵，解國之危難，濟邊軍困厄，而不是為了私利爭執。」
「只不過，死的不得其所。」
「錯了，要不是如此，如今也難登天子門。」程嬌娘說道。
他都見不到，他的妹妹竟然能得見？
「說的不錯。」張純點點頭，「但又如何？」
「是他當得人誇。」程嬌娘說道。
就知道他就會這樣的！
莫非真的是她來了？
張純的聲音就如他的名字一般，純和，相比之下，程嬌娘那沙啞的嗓音更加不好聽。
還沒等程嬌娘有所表示，他便繼續說道，「雖然如此，但若娘子所犯之難有悖禮義國法，還請恕張某難以從命，望娘子海涵，莫開尊口。」
他的面容如同身材一樣肅正。
來的這些日子，除了日常課上，根本見不到江州先生。
「說話請隨意，某洗耳恭聽。」張純說道。
「昨日突然有事，要撰寫一份要緊的經義，所以來書院清凈。」小廝看似隨意的笑著說道。
大家紛紛打趣，又團團坐下，繼續吟詩作對，只不過程四郎明顯心不在焉。
妹妹？
同窗們來自何處，大家心中都多少打聽清楚，個人身世背景家族籍貫，這個程四郎家境不足為奇，資質也平平，
妹妹的婢女便是張家的婢女。
前來引路的是一個青衣小廝，看來跟婢女也是很熟悉，笑嘻嘻的叫姐姐，這態度讓被擋在張家門外的婢女找回點面子。
一個學子一首詩詞吟來，周圍轟然叫好，其間的程四郎忽的一怔，舉起的手停住，人也站起來，咦了聲。
「我好像看到我妹妹了。」程四郎說道，一面忍不住抬腳向這邊走了幾步。
背後說原主人壞話，本就是不好的，婢女氣急說了兩句，自然不會再說，聽了程嬌娘的話，順勢一笑。
「這世上本就很多死的不得其所。」張純說道。
一路無話很快到了城外書院，所幸在這裏詢問之後，沒有聽到張純不在的話。
「不過是舉手之勞，一丸蜜餞而已，不敢當此大禮。」程嬌娘還禮說道。
「明德兄，那是江州先生的小童，所去又是先生的庭院，你妹妹，去見先生了？」大家回過神紛紛問道，神情驚訝，忍不住再次打量程四郎。
馬車上婢女委屈又憤憤說道。
「家嚴臨行前曾囑咐於我，如果娘子遇到難處，讓我務必相幫。」張純說道。
「劉奎前來抓捕，以他們的身手本可以全身而退，而且我還囑咐過他們，不管如何，都不能被人抓到大牢里去，只要在外邊，哪怕殺了人，我都能有辦法周全。」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慾者也，我之人慾，於國事無害
「看來你家妹妹與你親厚。」
人很快步入竹林深處不見了。
她來做什麼？探望自己？也沒必要先去見江州先生啊？
「他們被判死，不為過，正法之嚴。」
程嬌娘謝禮，這才邁入廳中，在張純下首一個坐墊上跪坐下來。
秋日里廳門拉開，一眼可見室內，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長衫伏案書寫的中年文士便抬頭看來。
書院婢女來過幾次，雖然不太熟悉，但當看到青衣小童徑直帶著她們進了張江州的書房，而沒有在偏廳等候時，婢女鬆了口氣。
「老爺就是這樣。」
「說逃卒當誅，天底下有多少逃卒，大人們可知道？若都抓了殺了，天朝還有多少人能夠戍邊？小女的幾位兄長，無非就是犯在了京城這地方，犯在了黨爭里，礙了貴人的大事。小小一塊絆腳石，踢開了就踢開了，幾條賤命而已。震懾？告誡？說的好聽。要真就這麼死了，根本就是冤枉，更何談死得其所。」
如今女子們讀書識字也很多，但都是在家請的先生，書院里可不會有，至於探望家人，那更是不可能的。
廳中張純的聲音陡然提高，打斷了程嬌娘的話，本來就繃緊弦的婢女嚇的哆嗦一下。
「張純謝過程娘子對家嚴的救助之恩。」張純開門見山說道，一面大禮。
「所以，你說來說去，還不是要為這幾人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