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擊水
第八十章 不治
「可是他死了。」晉安郡王再次轉過頭看著她喊道,又放低聲音搖頭,「他死了,我的六哥兒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半芹笑了。
「娘子,快扔了,地上的東西不能吃……快給我……」
「六哥兒,地上不能睡,涼。」他說道,將孩童抱在懷裡輕輕的晃了晃,「哥哥帶你去……車上睡。」
女子的聲音在院子里還是無可阻擋的響起,清晰的闖入晉安郡王的耳內。
程嬌娘裹著斗篷帶著兜帽走進來點點頭,目光落在那邊也正歡喜的走過來的晉安郡王身上,她低頭屈膝施禮。
晉安郡王轉開頭微微抬高下巴。
照顧人這種事男人真不適合,更別提還是照顧一個傻兒,怎麼這位公子也沒個使喚人跟著?
孩童沖她呵呵的笑,面容獃滯,雙目瞪瞪,涎水滴落在衣襟上。
娘子那時候就是住在這裏啊,就在這裏面對那樣危險噁心的兩個人……
他深吸一口氣,笑了。
沒有回答孫觀主的話,這聽在耳內就是默認了。
蹲在地上收拾的半芹看了他一眼應聲是。
「你也是被改了名字的?」她笑問道,想起一些好笑的事。
「去吧,怎麼全是一行男人,連個婦人都沒帶。」孫觀主說道,「你去看他們,我去看看娘子午睡好了沒。」
「他別的都很好,很健康,能吃能睡能玩能笑。」程嬌娘說道,「他不會死的。」
晉安郡王只是歇息了一下,便又起身過去了。
「娘子。」半芹抬頭看到,帶著幾分歡喜喊道,「你醒了。」
「他的病我治不了。」
笑著笑著,孩童猛地推開她,顛顛晃晃的繼續在院子里跑,一面發出咿呀的聲音。
「六哥兒……吃飯……」
「方伯琮。」
「火不夠旺,你們兩個也去燒火……」孫觀主趕著兩個小童說道。
「六哥兒,我去給你拿點心吃。」
晉安郡王看著她似乎憤怒又似乎要笑。
這個六七歲大的孩童發出一聲又一聲沒有意義的叫,手裡揮舞著一根樹枝。
沒有心?
二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出來,半芹聽到這裏直笑。
「沒有,又不是才燒起的,觀主你一直燒著,哪裡有什麼霉味。」半芹笑著搖頭,「倒是香 的很。」
「金哥兒?」她掩嘴笑道。
「他已經這樣了,跟死又有什麼區別。」他說道,放慢聲音儘力緩和情緒,不讓自己太過於失態。
「殿下。」程嬌娘說道,面色依舊,「你帶他來不是怕耽擱病情,你上次說過了是知道我的規矩。」
這個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喊,半芹有些沒反應過來。
「那些人安置好了嗎?」半芹收了笑,咳了聲問道。
看著這邊吵鬧不休的孩童,沒有一絲不耐煩的柔聲哄勸的少年郎,半芹覺得鼻頭有些發酸,她低下頭沒有再說話將手裡的碗拿去廚房,又取過掃帚打掃地上的污跡。
「是嗎,吾……知道了。」
孫觀主也笑了,點點頭,沒錯,這就是娘子會說的話,她看著眼前的丫頭。
半芹再忍不住伸手掩面流淚。
少年郎疾步過來,伸手要去拿下樹枝,孩童卻胡亂的揮舞著喊叫著,少年人一面要奪下又要避免傷到他費了好些力氣,手上臉上也被打到了,但他絲毫不覺,抓住樹枝小心的奪下來。
「可別慢待了娘子的客人,那就是丟了娘子的臉面了。」她憂心忡忡說道。
「不,你再看看,你再看看,好好看。」他上前一步啞聲說道。
晉安郡王猛地站起來了,半芹嚇了一跳。
晉安郡王抬起頭看著這個院子。
他說道。
一陣沉默之後,程嬌娘再次搖搖頭。
「慶王殿下的病不是必死之症。」程嬌娘說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規矩,你心裏也應該知道我治不了的吧。」
這一聲讓院子里再次陷入凝滯。
晉安郡王忙追,半芹伸手在另一邊攔住這孩童。
半芹嚇得站住腳。
「觀主,你不用忙了。」她說道,「也就臨時住一下。」
「……金哥兒……」孫觀主笑道。
「我想問你,你的不治,是你真不能治,還是規矩不能治。」他說道。
「來張口,乖……吃一口……」
原來不止可能會有一個男的半芹。
「還有誰被改了?」她問道。
院門的腳步聲響起來。
「半芹姐姐,你叫我。」金哥兒跑過來說道。
「不用你們幫,你們幫得了一時,誰也幫 不了一世。」晉安郡王語氣緩和下來,轉過頭喃喃說道,一面伸手拉住孩童,「六哥兒,六哥兒,聽話,哥哥給你換衣裳。」
「聽話,聽話,我帶你去玩,帶你玩。」她矮下身子說道。
飯粒灑了出來,碗被打翻了。
晉安郡王後退兩步,再抬起頭看著她。
「還有什麼事?還有什麼要再添置的?」孫觀主還是不安的團團轉,一面喃喃自語,總覺得自己還有什麼事沒做。
「哦,對,是。」晉安郡王點點頭,「他也算是必死,被你氣個半死。」
「他是!」晉安郡王厲聲喊道,跨上前一步,站定在程嬌娘的面前,低頭俯視她的鼻尖,「他是!」
他甚至知道這個院子里雷火劈死過人。
「六哥兒,六哥兒這個不能吃。」
「哦,病因是他從高處摔下來。」他又想到什麼忙說道,「有……一房高……或者更高一些……」
「你能不能不要搖頭!」晉安郡王猛地喝道,面色鐵青,垂在身側的手攥起來。
這樣子絕不是不認得人那麼簡單……
我看病的規矩。
「我去看看他有什麼需要的。」她說道。
程嬌娘依舊搖頭。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孩童已經不在嬉笑摳玩泥土樹枝,而是流涎水喃喃不知道說些什麼。
「是,我知道,你非死不治。」他說道,深吸一口氣,「那秦家的十三郎,不是也沒死嗎?不是也治了嗎?」
「他都這樣了。」他伸手指著地下躺著的孩童。
晉安郡王看著她,眼前的這個女子神情始終如一,初見時沒有舊人重逢的驚也沒有喜,聽聞求醫時沒有悲也沒有傷,看著這樣的孩子沒有嫌棄也沒有同情,什麼都沒有,見到就像沒見到一樣,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臨時住一下也是住,可不敢隨意。」孫觀主說道,一面又幾分後悔,「夏日的時候我就說把屋子裡的席換掉,一直沒換,如今再燒熱肯定帶著霉味。」
「娘子,娘子,把那個放下,給你這個玩……」
半芹屈身施禮。
半芹點點頭。
晉安郡王看著她,搖搖頭,攥緊了手。
程嬌娘點點頭,接著看地上坐著的孩童。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 ,他知道她的所有事。
方伯琮,方伯琮,你別難過。
程嬌娘低頭屈膝施禮。
孩童哪裡聽的懂他的話,啊啊的喊著不知道要做什麼。
「他這不是。」她說道。
程嬌娘看著他。
半芹是被金哥兒指路才來到這邊的院子的,雖然是冬日里這裏並不見蕭條,可見日常維護的得當。
「無妨,在哪裡看都一樣。」程嬌娘說道。
她已經站在院門口,透過開這門可以看到其內正有一個孩童。
他沒有進屋子,而是徑直向外走去。
晉安郡王也沒有再強求,自己順勢坐下來,看著院中胡亂走動的孩童稍微歇口氣,一面怔怔出神。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少年人的聲音慢慢響起。
兩個小童忙應聲去了。
「啊!」
程嬌娘看著他。
才被奪下髒了飯糰的孩童叫喊著向另一邊跑去,搖搖晃晃步伐蹣跚不看路就那樣徑直的跑。
「不用你幫!」晉安郡王轉頭喝道。
孫觀主依舊不安。
但他要進屋卻有些不容易,孩童喊著鬧著不走,乾脆坐在地上。
晉安郡王點點頭,難掩幾分激動幾分不安。
臨近年關,玄妙觀的香客少了很多,但玄妙觀里依舊很熱鬧。
這是不打算停留要走了,半芹心裏嘆口氣,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程嬌娘,程嬌娘神情依舊。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說道,「他是病了,治好了就沒事了。」
晉安郡王轉過身,冬日的明亮的正午日光下,刀裁般的面容上一雙眼幽深漆黑如潭。
晉安郡王回頭看地上散落的飯碗,忙轉身要去收拾。
她抬起頭看著這個少年郎君,聲音雖然憤怒,神情卻是難掩的絕望。
金哥兒點點頭。
十個傻九丑,因為傻不能控制面部表情,所以才會做出一些古怪的樣子,在世人眼裡看起來又丑又嚇人。
是啊,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他都這樣了,也算是必死了吧。」
他說完這句話看著程嬌娘,死死的看著她,似乎要把她釘牢在面前讓她一動也不能動,但還是沒有用,這個女子的頭依舊慢慢的搖了搖。
程嬌娘後退幾步,和半芹看著這少年一面安撫哭鬧的孩童,一面急忙忙的去拿了點心來,點心自然 不會被吃,而是揉爛了吃一口掉半個,地上身上都是。
孩童已經不鬧了,低著頭摳泥玩,錯眼不見就將泥挖起來塞嘴裏,晉安郡王忙蹲下來打掉,引起哭鬧。
「六哥兒……快放下來,別劃破了手……」
「地上的東西不能吃……」
「你,你再看看,好好看看,今日不行,明日再看。」他說道。
二人各自分開而去。
晉安郡王怔了下,攥起手沒有說話。
「帶的人不多,廂房裡剛好住的下,那個公子住在娘子那裡。」他說道。
「六哥兒別跑……」
「六哥兒,哥哥給你換件衣裳去。」他說道,一面拉著孩童。
半芹咬住下唇,真遺憾那個時候沒能陪在娘子身邊。
半芹……
走到門邊的晉安郡王又停下腳。
「就是,不認得人了?」她說道,目光落在已經躺在地上玩弄自己手指,咿咿呀呀嬉笑的孩童身上。
上門問診,非死不治,不與治療過的人家結親。
院子里頓時陷入凝滯,只聽到地上躺著的孩童呆板發澀的無意義嬉笑。
「程昉。」
不是的,不是的,他是病了,是病了,你快說他是病了,他是病了。
「秦郎君有心,知道自己有病,有求有懼有恨,可以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他的病症不是在腿,而是在心,心病是必死之症,所以我能給他治。」程嬌娘接著說道,伸手指了指孩童,「令弟如今是無心之人,對於他來說,他不覺得自己有病,就如你所說,他是又已經不是你的六哥兒,而對他來說,他不知自己是誰,也無所謂自己是誰,他僅僅是他,不生不死,無知無覺,無欲無求,無喜無怖,所以,他沒有病,更別提是必死之症。」
「秦家郎君跟他不一樣。」程嬌娘說道,看著地上的孩童,孩童已經迷迷瞪瞪似乎要睡了,「他沒有心。」
那邊便有人應了聲。
「那你也可以這樣給六哥兒治的,你嚇死他,或者,別的辦法弄死他……」他急急說道。
他的聲音已然帶上憤怒,又這樣站到娘子面前,似乎下一刻就能伸手揪住娘子,要是擱在別的時候,就像程家的那些罵著說著突然憤怒的人那樣,半芹早就撲上去,絕不會讓他們靠近娘子半 步,但此時此刻她卻忘記了抬腳邁步,反而有些想哭。
「所以殿下,令弟非必死之症,我治不了。」她說道。
半芹從外邊走進來看她笑了。
耳邊的女聲說道。
一聲突兀的尖叫響起,半芹不由嚇了一跳。
「你看看,就是這個病人。」晉安郡王說道,將手裡拉著的還要掙開的孩童推過來,一臉的激動,說完了又想到什麼,「我們屋子裡說。」
半芹和孫觀主對視一眼都笑了,只把金哥兒笑得莫名其妙。
半芹的眼前似乎變幻了場景,也是道觀里,也是這樣的小院子里,揮舞著樹枝傻笑奔跑的小娘子,以及在後小心追趕的小丫頭。
少年人的聲音發顫,眼神帶著幾分哀求,半芹不忍的垂下視線。
小丫頭急急的從小娘子手裡打下一塊糕餅,耳邊便響起乾澀傻直的哭喊。
「他不一樣。」程嬌娘搖頭說道。
「娘子的臉面,哪有別人能丟了的。」半芹笑道。
「……一個多月前的傷……」
晉安郡王一面安撫孩童,一面繼續對程嬌娘說道。
「你的六哥兒死了,那我自然更治不了。」程嬌娘說道。
這是尊貴的皇家子弟的自稱。
半芹驚訝的看著程嬌娘,就跟娘子以前那樣……
晉安郡王慢慢的彎身伸手,將地上睡過去的孩童抱起來。
吾……
程嬌娘看著他,搖搖頭。
半芹不由邁上前一步。
晉安郡王身子一僵,覺得那隻手在肩頭輕輕的拍了拍。
雖然並沒有人說這句話,但那輕輕拍撫的兩下傳達這樣的意思。
程嬌娘看著他,忽的伸手撫上他的肩頭。
「公子,我來幫你吧。」半芹忙起身說道,一面走過去要伸手。
已經很久沒有人喊他這個名字了,他甚至想除了自己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吧。
院子里再次沉默,與先前的沉默凝滯不同,這一次沒有了憤怒沒有了逼人的壓抑,就好像變成了一潭死水。
「……當時昏迷了五天……醒來后能吃能睡,就是不認得人了。」
「公子我來吧。」半芹忙說道。
「他,他腦子還有些不清楚。」晉安郡王忙說道,抬頭看著程嬌娘,「這病,我怕耽擱,所以就帶他來找你,你看還來得及治嗎?」
他說著又笑了,邁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