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地天泰
第731章 問道
朱和圭與父皇同車，其他弟弟只能坐後面的馬車，這讓他有了些寬慰，似乎回到了小時候獨享父愛的那段日子。在上車的時候，他意外地看到了黑色的車輪，用了新的橡膠材料，烏黑髮亮，上面還有彎折的花紋。
能圓融地在社會中遊走，讓所有人見到你都如沐春風么？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鬧心啊。」朱慈烺不知覺中已經放開了許多，說是鬧心，心中卻沒有什麼塊壘堵著。
然而走著走著，他發現父親反而不認可他了。
郭靜中與自己相逢道左，也談得頗為投機，然後又為國事奔走，讓人以為他是個有政治抱負的出家人，就如成祖時姚廣孝一般。然而天下大定之後，正當是他取得回報的時候，他卻留下了徒子徒孫在外奔走，自己以冬烘老道的姿態在北京白雲觀隱姓埋名。
既然什麼都不行，學他還有什麼用？
「觀里菜收多了，拿去給幾位老香客吃用。」郭靜中朝朱慈烺一笑，頓時暖意大起。
只是單純從這兩句話上來看，自己和這個長子真可謂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並無二致。
「你說當年夫子周遊列國，要是有橡膠輪胎，會用么？」朱慈烺隨口問道。
「不懂那些，就說『我』吧。」郭靜中道：「陛下心懷四海，可終究還是劃了個圈子，將這圈子裡認作是『我』。旁人不踏進這個圈子，自然無事，一旦踏進這個圈子，陛下就難免要視作魔道，除魔衛『我』了。」
這麼想實在太危險了。
朱慈烺專門抽了一天時間，換了便裝，只帶了十余侍衛前往白雲觀。到觀中時已經日近正午，卻見有個白髮白須的老道人挑著一筐白菜往鎮上走，卻正是郭靜中郭真人。
「我相信你沒有，因為你就是新學的受益人。」朱慈烺笑著將兒子拉上車。
然而崇禎自己卻沒有這種意識啊！
朱慈烺皺了皺眉頭。
白雲觀眾道人根本不知道這位郭老道與當今皇帝相交甚密，還委派了菜頭的職位給他，他也樂呵呵地每日在園中種菜。
如今的皇太子也不可能有這種意識啊！
再看看《萬化之學》，裏面都是天地萬物構成根本，以及變化原理的內容，幾乎每出一期就會成為新的化學課本。朱和圭對於這些變化既是新奇又是排斥，總覺得這些東西與性命之學根本沒有絲毫關係。
「而且如果夫子排斥橡膠輪胎，也就沒理由用周朝時候的高車了。多半得回到聖王時代，恐怕還得走路。」朱慈烺略有所指道。
若追究根本，就連孔夫子都指出：耕地還有餓肚子的可能，學習則必然有祿位在其中。可見學而優則仕是從古至今的通行價值觀，區別只是仕然後為自己謀私利，還是為生民立命，這就取決於學者的境界了。
能秉持中道而不做任何錯事么？
郭靜中拱了拱手，道：「該
朱和圭心頭滿是糾結，偷偷看了一眼父皇，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明察秋毫的父皇發現。
朱和圭說是「知道」了，其實未必就是真的知道。相反，在被父親教育過後，他更多的是迷茫。
「皇太子醉心儒學，是因為他自認能從中得以解惑，明悟大道。多少父母希望生個顏回一樣的賢者，陛下有幸得之卻又煩惱了，不正是如此么？」郭靜中笑道。
朱慈烺對自己的認識和見解有著先知般的肯定，而且歷史也證明明朝滅亡與皇帝捲入黨爭，荒廢國事有極大的關係。
郭靜中也不客套，將擔子上的菜交給了副車的隨從，自己就要脫鞋上車。朱慈烺伸手托住老道人，扶他上來。郭靜中道：「老道鞋臟，踩壞了可惜。」朱慈烺當然不會介意，雖然車廂里鋪著純羊毛地毯，但在皇帝眼中正是用來踩腳的。
朱和圭在皇帝身邊坐下，幽幽道：「只是沒有必要將心思和精力放在這上面，由他去便是了。」
朱慈烺頓時有種氣結的感覺，正要開口駁斥，突然舌頭打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能知道天地人之間的感應么？
本著對父皇的崇拜，朱和圭很小就奠定了對聖人的嚮往。讀書之後，凡是修身養性的學問，他都十分用心，那些先生們也很無私地將聖人言行告訴他，將如何成為君
——莫非的確是我格物不足的緣故？
宋真宗還有一首詩，曰：「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朱和圭的身份註定他不需要「仕」，那麼他求學的意義何在呢？
這是因為自己走偏了么？還是因為父皇應了那個「葉公好龍」的典故？
關於答案，宋人說得最清楚：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朱和圭猛然間感覺到一股劇痛，原來是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肉中。
的確，你知道鐵和氧能發生氧化反應，但這能解決你心中的困惑么？
父皇曾經教育他，學習能夠充實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書籍是人升華的階梯，知識使人走向文明脫離蒙昧，這些話總結下來就是一個意思：因為我們不夠完善，所以要努力學習，完善自己的人格，升華自己的境界，成為先賢至聖那樣的人物。
「觀里就沒年輕道人了么？要老師如此奔波。」朱慈烺問道。
朱慈烺覺得頗為頭痛，轉而想到了一個足堪為先生的人物。
「應該會吧。」朱和圭道：「到底要比木輪舒服許多，車也不容易壞了。」
當年面對自己的生身父親崇禎皇帝，身為皇太子的朱慈烺也說過一樣的話。
「老師還是道錄司正印呢。」朱慈烺道
國家的終極目標應該是個萬民皆堯舜的大同世界，而非蠅營狗苟的小人世道。
朱和圭敏感地意識到了父親的用意，道：「父皇，兒臣絕沒有排斥新學的意思。」
朱和圭想起了王陽明的故事。在陽明先生幼年時候，曾坐在庭院中格一片竹葉長達七晝夜，乃至於最後昏死過去。雖然陽明先生並未因此得道，但是這種追求智慧的堅決仍舊讓朱和圭十分嚮往，他也曾偷偷模仿，但只是兩餐未食，母后就已經哭紅了眼。
「呵呵，」郭靜中一笑，「陛下智慧通達，學究天人，這是實話，可惜一個『我』字未破。」
「真人且上得車來，我送你去。」朱慈烺心中積蓄的心事頓時煙消雲散，豁然開朗。
「真人這是哪裡去？」朱慈烺停下馬車，對讓道一旁的郭靜中喊道。
「哎，人尊不如自尊，可省了這些虛套吧。」郭靜中笑著搖了搖手，又道：「陛下日理萬機，今日如何得閑？」
還陽真人郭靜中。
朱和圭在後來的行程中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看著窗外閃過的林木和田野。他已經從蒸汽時代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不再像幾個弟弟那樣仍舊充滿了興緻。他發現父皇也拿出了一本《萬化之學》的雜誌讀了起來，仍舊是孜孜不倦地完善著自己的不足。
如果自己是對的，那麼父皇就是錯的，他可承擔不起偶像倒塌的痛
傅山以婦科聖手聞名後世，而當世的婦科聖手則屬郭靜中。皇家接生已經習慣了找郭真人，直到老五降生時郭真人年紀實在太大了，才找的傅山。
千百年來，恐怕所有的孩子都會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要讀書。
「老師別俗套了。」朱慈烺打斷郭靜中，道：「該說什麼便說，這般俗套我何必千里迢迢跑來見老師呢。」
「這就是橡膠吧，難怪最近坐車覺得舒服多了。」朱和圭喃喃道。
郭靜中只是一笑，眯著眼睛等朱慈烺自己說下去。
朱慈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道：「顏回三十六歲就餓死了，皇太子終究是要當皇帝的。他自己三十六歲餓死我不介意，但他要帶著舉國百姓餓死怎麼辦？」
火車穩穩地停進了北京站，新修的車站還飄散著一股白堊和岩石的氣味。皇帝陛下帶著幾個兒子從車廂里下來就登上了皇家馬車，徑直回宮中去了。
「我？」朱慈烺不解道：「老師說的是我執么？」
這詩絕不是鼓勵青少年去讀意淫小說，而是勸學。
或許朱慈烺自己忘了，但他小時候也肯定有過這個疑問。
如果是這樣的話，朱慈烺就越發頭疼了，因為從崇禎到自己，似乎都有著無與倫比的頑固性格。如果皇太子果真遺傳到了這點，想來要矯正他小腦袋裡的想法也不容易啊！
郭靜中始終靜靜聽著，等皇帝說完，方才笑道：「陛下智慧通達……」
朱慈烺也不客氣，當即就將心中積塵紛紛傾訴出來，就如面對一個絕佳的心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