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021章 記性
只見堂屋裡，一個婆子站在上首，手裡拿著一本冊子。似乎正在問馮氏的話。
周懷禮想起外祖父吳老爺子瞪著兩眼一臉吝嗇的樣子。不由失笑道：「娘，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娘的口齒如此了得！」
盛思顏心中惻然。
吳三奶奶低頭抿了一口，放下茶杯，見屋裡沒有別人，才輕聲道：「……你表妹不是一般人，就算你疼她，也當收斂一些。你外祖父可不是好惹的……」
盛思顏心裏很不是個滋味兒。
「哦——」吳三奶奶拖長聲音問道：「娘身邊的呂婆子進去多久了。」
吳三奶奶怔了半晌，道：「沒娘的孩子就是這樣。不過，」她頓了頓，又道：「吳國公府沒人敢怠慢她的。她說什麼，你也當好好想一想。別聽風就是雨，她說什麼你信什麼。怎麼就那麼巧，偏被你聽見了？別人我不知道，你二舅母我可是知道，她出身江左尹氏大族，是尹家著力培養的嫡長女，本來是要嫁到我們神將府做嫡長媳的。你想想，這樣人家養出來的女兒，怎麼可能去剋扣一個沒娘的孩子？她不怕別人笑話？你外祖父又是人精中的人精。內院一應用度，他只要看兩眼就知道哪一房多用了一尺布，多點了一斤燈油……」
盛思顏走上台階，快要進屋子的時候。突然心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和那些從影壁後頭探頭出來的下人的視線碰了個正著。
她拿在手裡細看，問旁邊的丫鬟：「這襪子怎麼樣？」
這也是為什麼那守門的婆子好心勸告自己，不要這時候闖進去。
身邊的丫鬟笑著贊道：「大少奶奶人巧手也巧！瞧這祥雲紋，看起來跟天上的雲彩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從天上摘下來放上去一樣！」
盛思顏不怒反笑，點點頭，道：「嗯，我不會算數，就你會。你也把假賬做圓乎了再來跟我挑刺，不然的話，咱們就拿著這賬本去外院見周大管事，讓他評一評，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吳三奶
那門帘是青色的湘妃竹簾，乍一放下，屋子的光線黑了一黑。
神將府的清遠堂內，盛思顏終於將襪子的最後一針收好了。
吳三奶奶噗嗤一笑，做出意味深長的樣子看了盛思顏一眼，也道：「這樣啊，確實應該過些時候再來。不過呢，若我是你，還是應該進去請個安，打個招呼再走，你說是不是？」說著，還走上前來。往盛思顏臉上摸了一把。
正要再說話，卻聽見門口傳來周懷軒淡淡的聲音。
居然對盛思顏比對馮氏要尊重地多！
盛思顏面色一沉，還是伸著手：「給我。」語氣之中，竟然有幾分周懷軒淡漠的威嚴。
周懷禮愕然，半晌搖頭道：「娘，您想到哪裡去了？我不過是看她可憐。」說著，就把在吳國公府含翠軒門口聽見的主僕一席話學了一遍，說與吳三奶奶聽。
周懷禮笑道：「娘，您別生氣，兒子也給您準備了一抬好東西。」說著，命人將他精心挑選的皮毛料子送了進來。
盛思顏跪在馮氏面前，雙手舉起拳頭，輕輕給馮氏捶著跪了一個時辰的膝蓋，輕聲道：「娘，您別擔心我。我有法子……」
她咳嗽一聲，將另一隻腳也邁進門內。
大門前的婆子看見盛思顏來了，忙上前行禮。低聲道：「大少奶奶，老夫人派了人過來跟大奶奶說話呢。大少奶奶要不要過一會兒再來？」
盛思顏進退兩難。她想了又想，眼神黯了黯。最後還是決定進去。
盛思顏羞得雙頰飛起兩片紅暈，嗔道：「不好好說話，跟誰學得？！」
「阿顏。」
盛思顏從來沒有在自己的下人們臉上看見過這些糾結的神情，一時更加好奇。
呂婆子嗤笑一聲，道：「你就這樣當家的？你花了銀子，反來問我？」半點恭敬都沒有。
自己來瀾水院，是完完全全的臨時起意，周老夫人不會成了精
像現在這樣臨時起意，還是第一次。
「真有你的！跟你娘油嘴滑舌！」吳三奶奶被周懷禮逗笑了，拍了他一下。然後再一次提醒他：「你表妹輪不到你可憐，別再傻乎乎送上去給人抬轎子……」
她往前走了兩步，聽見那婆子在問馮氏：「……上旬開支比去年多了三成，你做何解釋？」
馮氏的丫鬟婆子站在影壁後頭看見盛思顏帶著一個丫鬟，兩個婆子往前走，都瞪大眼睛看著她。
周懷禮又給吳三奶奶親手斟了一杯茶送了上去。
盛思顏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淡淡地道：「你記好了。我可是能過目不忘。要糊弄我，先找個記性比我好的人。」
守門的婆子笑道：「三奶奶安。」又道：「老夫人身邊的呂媽媽進去說話呢。奴婢正在勸大少奶奶過些時候再來。」
堂堂神將府大奶奶。居然要跪在一個奴婢面前回話！
影壁後頭馮氏的下人們倒是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守門的婆子也想起來盛思顏是第一次這個時候過來，正在為難，突然聽見吳三奶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像是不想她進去，但是又想她進去。
她做的是一雙樸實無華的棉紗襪子，白色為底。只在腳踝處綉了一圈淡香蜜色的祥雲紋，最簡單的配色，也是最簡單的針法。
幾個丫鬟知道大少奶奶臉皮薄，這是被大家誇得不好意思了，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吐了吐舌頭，偷偷笑了。
想到這裏，盛思顏心裏一熱，用力將馮氏拽了起來，道：「娘，您坐。」說著，硬是扶著一瘸一拐的馮氏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那些人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
她一隻腳門內，一隻腳門外地站了一會兒。
馮氏作為大房理事的主母，並且主持神將府內院的中饋，肯定是不想讓人看見她在一個婆子面前的狼狽樣兒的！
盛思顏更加奇怪：「到底是怎麼啦？祖母派人跟娘說話，為
盛思顏愕然半晌，暗道這老婆子這一次搞什麼鬼？
「她不像，她娘像。有其母必有其女，我看你還是遠著她些。」吳三奶奶說完，便起身回房裡去了。
馮氏忙推她的手，有些著急地道：「思顏，不關你的事，你回去吧。等娘這裏的事完了，再去找你說話！」一邊說，一邊給她使眼色，擔心她吃虧。
周老夫人不敢再對付自己，一腔怒氣就又發到馮氏頭上了。
跟著她過來的兩個婆子上前打開堂屋的帘子，盛思顏一邊回頭，一邊邁了一條腿進去。
那婆子不敢再攔，側身讓開，眼睜睜看著盛思顏走入院內，繞過影壁，往瀾水院堂屋的台階上走去。
「兒子知道娘您不缺這些東西，但是兒子送的，是兒子的一片心意，還望娘笑納！」
守門的婆子窒了窒，支吾半天，見盛思顏還沒有走的意思，一拍大腿，低聲道：「大少奶奶是明白人，我老婆子也跟大少奶奶說實話！——這會子您要去了，大奶奶的臉面往哪裡擱？您沒看大奶奶房裡的那些管事姐姐、媳婦子們都出來了，在這影壁後頭站著嗎！」
盛思顏皺了皺眉頭，又咳嗽一聲。
盛思顏看了看，一共是兩本賬，一本是去年，一本是今年。
一個女子不受夫君重視，在家裡就只能受婆母挫磨了……
盛思顏聽不過去了，抬了抬眉，道：「給我看看，是什麼賬目。」
呂婆子才慢條斯理抬起頭，裝作是剛剛看見盛思顏進來，笑嘻嘻地對她屈膝行了禮，道：「大少奶奶來了？您坐，我老婆子辦完這裏的事，再陪大少奶奶說話！您可是矜貴人兒，比那冰玉瓷器還要貴重，我們可不敢怠慢您！」
盛思顏奇道：「這是為何？」
周懷禮想起吳嬋娟的樣子。有些疑惑地道：「不會吧？表妹不像那樣的人。」
呂婆子嚇得渾身一抖，忙從地上揀起那兩本賬，慌慌張張地道：「大少奶奶說笑了，
呂婆子雖然忌憚周懷軒，但是不忌憚周承宗，再說這麼多年，馮氏在她們手裡搓圓捏扁慣了的，從來就沒有見馮氏反抗過，此時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嗤笑一聲，道：「那怎麼行？你不把這些賬目都交代清楚了，我回去可是要受罰的。」
這就是為什麼那些下人都避出去了的原因吧？！
吳三奶奶雖然滿臉氣惱，但是語氣並不是特別憤怒。
馮氏滿臉通紅地看著盛思顏，嘆息道：「你這孩子，何必為了我得罪老夫人？老夫人向來看我不順眼，我習慣了。」
有的人甚至對天合什，像是在感謝老天爺一樣……
這話也諂媚太過了吧！
盛思顏出了清遠堂的大門，小柳兒在後面給她捧著襪子包，還有兩個婆子遙遙地跟著她們。
「快一個時辰了……」守門的婆子一臉忿忿不平的樣子。
她背後的小柳兒更是深深地低著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馮氏大急，掙扎著站起來，對呂婆子道：「呂媽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您過兩天再來也行，我反正在這裏，也不會跑。」
而那兩個打帘子的婆子已經趕緊把腦袋轉開，不再肯看門裡的情形。
而馮氏也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卻並沒有把她吃過的苦都讓盛思顏受一遍，反而時時處處維護她……
盛思顏躲閃不及，只覺得一隻冰冷滑膩的手掌在臉頰旁掠過，渾身頓時直起雞皮疙瘩。
等她再一抬頭，看見堂屋裡面的情形，頓時心裏一跳，硬生生停住腳步。知道自己還是莽撞了。
過了許久，才聽見馮氏說：「呂媽媽說的是哪一筆開支？能否詳細點？」
吳三奶奶果然轉為滿臉笑容，走過去瞧了瞧，道：「不錯，這些料子也是上好的，不比我庫房的那些陪嫁差。」一邊說，一邊命人抬入她的庫房。
小柳兒忙拿了個小方巾過來，把盛思顏做的四雙襪子包了起來。
「什麼？！」
守門的婆子忙行禮。
盛思顏也跟著福了一福。
「這是怎麼啦？站在門口說得這麼親熱？」吳三奶奶似乎是剛從瀾水院門前路過，見狀笑嘻嘻地說了句閑話。
反正是神將府的內院，盛思顏也不在意，一個人在前面走著。很快就來到瀾水院的大門前。
盛思顏隨便翻了翻，就扔到呂婆子腳邊，淡淡地道：「去年的是假賬，你拿真的來。」
呂婆子的腳步頓了頓，匆匆離去。
她嫁到神將府不到半年，大部分時候都是待在清遠堂里。
周懷禮在堂上坐了一會兒，才悻悻地離去。
但轉而一想，又不對啊。
打著帘子的兩個婆子趕緊放下帘子，擋住了外面人的視線。
「我去給娘送過去。」盛思顏也在興頭上，想去馮氏那裡獻寶。看了看時辰，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忙從榻上站起來：「給我把我做的襪子裝起來。」
馮氏讓她不用天天過來，她也只每天早晚去請安，平時都不出來。
這種情形，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是老夫人派了人過來。又不是老夫人親自過來，難道她一個大少奶奶，還要避著下人走路？
盛思顏心念急轉，緩緩走過去，對那婆子也屈膝行了個禮，笑道：「呂媽媽在忙呢？」一邊說，一邊已經走到馮氏跟前，順勢要攙扶馮氏起身。
盛思顏眨了眨眼，很快適應了屋裡的光線。
而馮氏，背對著門口，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哈哈。真是膽小……」吳三奶奶笑著點點頭，揚長而去。
盛思顏抿了抿唇。對守門的婆子道：「讓開。」
呂婆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將那賬簿遞了過去。
難道又是故意來離間她和馮氏的婆媳關係？
那呂婆子問的是今年和去年同時期相比的開銷帳。
呂婆子看了看她，眼神閃爍地道：「大少奶奶，這是您婆母的一本爛賬，您可別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