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過了一會兒，麥西聽到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並聽見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

那助手將白布單蓋回在那小女孩的身上，這兩個人轉身離開了房間。

布蘭尼岡聳了聳肩。「這個我想我可以告訴你。他當時正從那個我剛才跟你講的蘇聯大使館的官員那裡收買情報，這些情報對華盛頓非常重要。只不過莫斯科有人聽到了這一風聲而非常地不高興。那個官員就被召回了國內，他會怎麼樣你也猜得到。而接下來馬克斯和他的女兒發生的事我們也都知道了。」

傑克．麥西和卡爾．布蘭尼岡彼此間相識已經有十二年之久了，但是兩人間的關係卻從來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善過。在這兩個人之間總有著一種一觸即發的火藥氣息，有人把這稱做為「一山不容二虎」。這兩個人都是精明幹練、個性極強，而且都是生性好鬥、招惹不起的危險人物。但是今天布蘭尼岡卻顯得很是克制，並且禮讓幾分。

此時正是寒冷的一月下午，差不多是兩點，他的祕書打電話來說傑克．麥西已經來了。

這間房看上去跟其他辦公室沒有什麼兩樣，同樣的綠色辦公桌和文件櫃還有公家發的桌曆，但頗為別致的是在桌子上自己妻子和兩個成年的孩子照片旁邊，卡爾．布蘭尼岡又擺放了一把日本軍官的武士軍刀在一個黃銅製的托架上。

「你知道不知道是誰殺了他們？」

麥西回身坐了下來。

「都是從克里姆林宮最高層裡捅出來的東西。有些都是十分熱手的貨。」

「你我都知道因為幹這些事的人都是些沒有人性的王八蛋。就這麼簡單。」

布蘭尼岡莫深高測地一笑。「都熱到水銀管的紅色沸點上了。甚至可以把溫度計都給爆掉。」

「怎麼個熱手？」

「你剛才是什麼意思，一個警告？」

「三十年了。我是尼娜的教父。馬克斯是我們這裡最出色的人之一。」麥西的臉一下子憤怒地漲紅了，「真見鬼，布蘭尼岡，為什麼他們會被殺死？是誰幹的？」

麥西並不買賬，皺著眉頭問道。「那麼你痛痛快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不就得了？」

在波多馬克河畔，過路人會以為那排木結構的建築是個破敗而被廢棄的兵營。

「不用說你也看到了，這些字已經說明了它的機密程度。不過對你來說是個例外。」

當電梯停下來以後，那個助手打開電梯門，他們來到一個陰冷、寬大的白瓷磚牆面房間。房間盡頭安放了四張桌子。有兩張桌子在白色的蓋布下隆起人形。那助手掀開第一張桌子的蓋布。

當看見麥西欲待發作地瞪著他時，布蘭尼岡聳了聳肩膀。「這也不是我的指示。」他指了指天花板，「是從很高的上層傳下來的。」

「總統那兒。」

「那把我召回來的原因一部分是不是就為了這個？」

布蘭尼岡猶豫了一下。「我想你跟馬克斯．西蒙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吧？」

兩點剛過不久，他和麥西回到波多馬克河畔的辦公室。

一戰時這裡原是兵營，這排東倒西歪的木建營房後來就成為ＯＳＳ也就是戰略情報局的辦公地，那是個戰時負責美國國外情報的組織。二戰結束後四年，只是在名稱和機構上稍微變動了一下，這排建築現在變成了美國中央情報（ＣＩＡ）的所在地。

當麥西一頭坐在布蘭尼岡對面的椅子上時，他瞧了一眼窗外的那個啤酒廠。中央情報局的總部刻意確保它這裡望出去的景觀不會使工作分心，而這個下午看出去跟平時也是一樣的單調乏人。幾股白煙從那高高的煙囪群裡冒出，懶懶地升入無風的冬季的上空。

那個人的臉已經僵硬發白得像大理石一般，而且因為嚥氣都扭曲變形了，但麥西還是馬上認出了這張臉，馬克斯．西蒙。馬克斯．西蒙的前額上有一個鑽入腦門的槍洞，洞周圍的肉都呈紫黑色而翻了出來。麥西注意到死者腦門骨上那槍眼旁邊燒焦的火藥粉末，然後就是他手肘部以上的那個白色鴿子的刺青。麥西的臉上閃過一陣痛苦的神情並點了點頭，那助手蓋回了白布又走向第二張桌子。

「那麼告訴我馬克斯到底在為你們做什麼事。怎麼會把他和女兒的性命都搭了進去？」

「這事我們等下再談。」布蘭尼岡探出手朝桌子上的菸匣伸去，逕自往嘴上叼上一支香菸並點了起來。卻沒有朝麥西遞一根過去。

他看見的是一張皓白如玉的孩子臉，那眼簾安閉著，前額上同樣有一個槍洞。尼娜躺在那金屬臺上就像睡著了一樣。她的長黑髮已經被修剪過了，有那麼一刻麥西覺得如果他碰她一下她就會睜眼醒過來。然後他注意到那小身體上眾多紫黑的傷痕，在手臂上和脖子上，還有那森林小動物啃咬去她的肉的齒印。

「一年前馬克斯．西蒙從我在慕尼黑的行動小組裡被調走為華盛頓工作。現在他死了，我想知道詳情。」

「不，不是的。他去那裡是為了一次事先安排好的會面，是跟在伯爾尼蘇聯大使館裡一個高層人物碰頭。他們講好在魯切尼會面，但是馬克斯卻沒有赴約，那個連繫人也是。我們認為馬克斯和他的女兒是在旅館裡被劫走的，也可能是在外面大街上。警察調查過了，但沒有人提供線索。你是知道瑞士人的，他們稱得上是優秀的公民。他們要看到你的汽車停錯一點邊了都會大呼小叫地報告警察。只要有人看見這場劫持，就一定會有人報警的。但是瑞士警察知道的一件事就是那個獵人，卡思，正好撞上了那場槍殺，並試圖阻止他們，然後就為了他的干涉而喪了命。」

「他們？」

麥西氣沖沖地回了一句。「看死人還能有好受的嗎？」

「當然是莫斯科。」

「不過我肯定你已經看出來了發生在馬克斯和他女兒身上的是一場行刑式的槍決，就這麼簡單一回事。兩個人都是被近距離開的槍。我猜想那女孩被殺死是因為她看到了是誰朝她父親開的槍，也或許他們是故意要這樣而作為一個警告。」

「是蘇聯雇傭的一個職業殺手。他是屬於他們特別行動小組裡的一個成員。這些人都是莫斯科從監獄裡挑揀出來組織起來專門為他們幹骯髒的勾當，回報就是給他們自由。他是個東德人，會講流利的英語和俄語。到處都有過他的活動，從歐洲到美國。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惡棍。我們至少有三次謀殺是記在他的名下。但是我勸你不要動報仇的念頭。另外，我們還有其他行動等著你。」

布蘭尼岡在椅子上移動了一下他那沉重的體軀。「我們知道你想見見這些屍體。你和馬克斯是交情很久了。我聽說你們小時候在小俄羅斯的街上就已經認識了。我記得馬克斯曾有一次告訴我說你們就像親兄弟一樣。不過你也猜得不錯，這不是你來這裡的真正原因。我這裡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我想它能解釋這所有一切。」

那些剛進ＣＩＡ的新人，要是滿心指望他們的情報工作是一份很吸引人的職業，那麼只要看一眼他們的光線暗淡、亂七八糟的辦公室就會迅速大失所望。這實在是很難令人相信這排破建築就是那些戰時最傑出的情報人員的誕生地，一個曾同德、日聯合情報勢力相匹敵的據點。許多辦公室都只是簡單地配以毫無生氣的綠色辦公桌、一個四隻抽屜的綠色文件鐵櫃、一個綠色的政府掛鐘，還有一本政府發的年曆放在桌子上，沒有一間是鋪有地毯的。餐廳也同樣是簡陋無比——一間靠近「Ｍ」樓的百孔千瘡的房間，裡面牆壁的木頭都皸裂或歪扭開來，外面的風可以通行無阻地直吹進來，那屋頂漏得能引進相當豐富的雨水量，情報局的雇員們曾開玩笑說中午用餐得化一個小時才能喝完碗裡的湯。

布蘭尼岡咧嘴一笑。「這些事來得很及時。要是你願意也可以把它們當作為一種報仇的手段。」

「是誰殺了他們我可以十二分肯定地告訴你。一個叫波洛維克的人。格里戈里．波洛維克。我們分析他從美國就一直跟蹤馬克斯並奉命在瑞士殺了他。波洛維克不是他的真名。他用過許多假名。科特．布勞恩是一個。科特．林霍夫又是另一個。我還可以報上許多，不過你也應該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布蘭尼岡從口袋裡掏出個鑰匙圈，用當中的一把鑰匙打開一個抽屜。他從裡面抽出一份黃皮面的文件然後將其放在桌上。文件的頂端蓋印有紅色的字樣「僅供總統參閱」。他看著麥西。

「馬克斯在被殺之前正為我們收集一些非常重要的情報。我們是一直到國際刑警組織的一份例行報告發到我們在巴黎的辦公室才獲悉他們的死亡。我們鑑定了屍體的身分，然後就運了回來。」布蘭尼岡猶豫了一下，「馬克斯是從華盛頓出發作遠途旅行，在上個月八號從巴黎到魯切尼，他是帶著他的女兒一起作這次旅行的。她最近病了，馬克斯想帶她去看一名瑞士的醫生。」

布蘭尼岡今年五十六歲，是個大塊頭，但卻是肌肉發達，剃著一個平直的憲兵頭，還有著一張紅彤彤的臉膛。別看他的名字像是來自於愛爾蘭或德國血統，其實他是個第三代的波蘭裔，他的姓只是來自於他那個愛爾蘭警察的繼父那裡。儘管有那個短平的大兵頭髮形和那把武士刀，布蘭尼岡卻從來沒有目睹過前線烽火，其大部分的工作生涯都是圍著辦公桌轉的情報官，不過這一紀念品倒也體現了布蘭尼岡的性格特徵。他確是個手腕強硬的人，做事雷厲風行，一個忘我的工作狂，而作為一個ＣＩＡ高級軍官，他的這些優點很受上司們的賞識。

布蘭尼岡告訴她準備一輛車子帶他們到陳屍房去，並讓麥西再等五分鐘，他就下來。然後他又熟練地換上另一架電話機撥上局長助理家裡的電話號碼。

布蘭尼岡從鑰匙圈裡拎出另一把鑰匙。「因為我出門後會把這門鎖上去喝一杯咖啡，讓你一個人靜靜地閱讀。這幢樓裡除了你和我沒有人可以看文件裡的東西。而且我已經下了命令不許人來敲門，所以你不會受到干擾。你要用廁所嗎？」

「告訴我這事怎麼會發生的。」

「這就是他去瑞士的原因？」

一架小電梯下降到陳屍房。電梯裡的空間剛剛只夠容納三個乘客——麥西、布蘭尼岡，還有那個助手。

「他是什麼人？」

在這幢樓的二樓，在那長長的過道頂端有一間門上沒有名稱、卻只有四位數字號碼的辦公室。

布蘭尼岡站了起來。「那好，另外還有兩個指示你要領會。一、這次會談從未發生過。二、從今天起，你因為身體上的原因而休長假當然你仍可以得到全額的薪水。在記錄上，你是因為悲傷憂鬱，你需要離開情報工作休息一下。」

麥西的臉又一次憤怒地漲紅了，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為什麼他們要殺了這孩子，卡爾？她才只有十歲。」

這一次白布掀起來時，麥西幾乎要暈倒了。

「我想不需要。」

那裡面的牆到處是一個個破洞，石灰水的天花板上也是汙跡斑斑，雨水從那不嚴實的屋頂滲漏進來。而從這二層樓的建築裡望出去，周圍也同樣是一副破敗潦倒相：一個殘舊的紅磚牆啤酒廠和一個冷清的溜冰場。

他從椅背上拿起他的茄克衫並穿上身，神祕地一笑，語氣裡卻帶有點訓示人的味道。

「為什麼？」

「只是一件事要講明。不許向任何人透露文件裡面的內容，除非你被明確指示可以這樣做，不過我可以擔保你是不會得到這樣的指示的——永遠不會，一百萬年以後也不會。我會走開一會兒讓你單獨一個人在這裡，差不多是十五分鐘的樣子。等我回來我會帶你去見沃勒斯。他在他家裡等著我們。另外還有一件事，要是你想要上廁所的，那麼現在就去。」

布蘭尼岡看著麥西並顯出一付感傷的樣子搖了搖頭。「看了真叫人不好受，對吧，傑克？」

布蘭尼岡看見麥西臉上吃驚的反應便說道：「讀了文件你就知道為什麼了。」

「幹什麼？你是不是想動報仇的念頭？」

「那都是什麼樣的情報？」

他聽見布蘭尼岡的腳步聲迴蕩在過道裡，然後他掂起那份文件。

ＣＩＡ的房子是按照字母順序來劃分部門的。那臨河一面的「Ｑ」樓就是簡單地稱之為蘇維埃分部的所在地。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這裡是專門策劃和執行那些針對蘇聯的高度敏感和機密的行動的，這些祕密作業只為幾個為數不多的被高度信任和受過高度訓練的高層情報官員和政府要員所知曉。

布蘭尼岡的語氣已經變得有點慍怒了。「答案全部在文件裡，自己好好看去。而且在那幾頁裡你也可以發現西蒙和他小孩被殺的原因，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讀物。」

「什麼行動？」

當麥西看到那底下的屍體時，臉上立現出震驚和悲憤的神情。

「高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