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三日～二十七日
第十三章
她牽住他的手，將他引到裡面並將門關上。這間房原是個書房，裡面放了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還有兩把東倒西歪的椅子。房間一邊引到一個小廚房，裡面有一個電爐，滴水板上放了些鍋盆之類的用具；另外一扇門則引向浴室。窗邊的花盆裡種有一些冬季的玫瑰，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下面的那家售酒商店，望遠處看，可以見到布魯克林和皇后區。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那我就把它權當成一種恭維吧。」她舉起那盒巧克力，「不過這些卻只會幫倒忙，但我還是要再謝謝你。」她站起身說道。「我找到一家俄國移民開的店專門賣正宗的俄羅斯好茶。你要來一點嗎？」
當麥西把那張紙條擱在桌上時，安娜搖了搖她的頭。「不需要了，我已經想好了。」
他等了幾分鐘，然後穿過馬路。
紐約
「你看上去很開心。」
「不是玩笑，安娜。如果你同意幫忙的話，他們會為你做一件事作為回報。一件對你非常重要的事。」
「有一些。」
她仍然看著他，一臉猶疑，迷惑的表情。麥西和善地說道：「別擔心。不管你作出什麼決定，都不會影響到你在這個國家的居留權。但我要說明清楚的一點是你不可以跟任何一個人講起這次談話。我說的是任何一個人，哪怕這個人是處理你的事情或幫你找到工作。」
安娜慢慢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在一家美籍波蘭人開的服裝廠。那裡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不過我很喜歡那裡。那裡的女孩子們並不像我想像中的美國女孩那樣子。」
「殺一個人。」
「把你的女兒帶回到你的身邊。」
她租住的房間在頂層，當麥西敲了敲門，她立即就來開門了。
她瞪著他，麥西看見她的眼睛潤溼了。「你說你可以把莎夏帶出蘇聯不是在撒謊吧？你真的可以做到？你真的可以把她帶到美國來？」
那些眼淚雖然止住了沒流下來，但麥西看到她臉上滿溢著悲傷的表情。他猜想得到她曾經力圖
她只是直盯著他看。很長的時間裡她就站在那裡，眼淚噙在她那烏黑的眼睛裡。
「答覆是行。」
她注視著他，「什麼樣的任務？你是指那種有關打仗的任務？」
「那個男的去莫斯科做什麼？」
她沒再穿著雨衣，只是一件簡樸的黑色上衣。她那黑色的頭髮紮束在一起，那雙黝黑的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瞪著麥西。
史朗斯基坐在萊克辛頓街旁的旅館八樓的房間裡，啜飲著蘇格蘭酒。他聽到外面的腳步聲，然後房門打開了，他看見麥西站在門口。
好一會兒工夫，麥西靜坐在那裡，一語不發。最後，他平靜而嚴肅地講話。「安娜，我來這裡不是談這個的，我是要來談其他的事情。」
「事實上，掃興的是這是一次非公開的公務。但是我仍很高興看到你。」
麥西站了起來，用手撫了下頭髮俯看著她的臉。
「我相信可以做到。」
那幢座落在東邊四十八和四十九街中間的棕色磚石結構的建築物已經顯得有點陳舊了，那些石階徑直連到那油漆剝落的前門。這幢老式的曼哈頓獨立式住房現在改成了價格低廉的出租公寓，幾個波多黎各的孩子在亂丟著垃圾的人行道上玩壘球。麥西讓那個出租司機停在那街區的盡端，然後他下車穿過馬路到對面的一家售賣酒類的商店。
「要殺誰？」
麥西審視著她的臉。她看上去完全被弄迷糊了。很長的時間裡，她睜眼看著麥西。
麥西環顧了一下屋子，「你一個人在這裡不感到寂寞嗎？」
「你這樣認為嗎？」
安娜放下杯子看著他，「我不明白。我被告知說有人要跟我談有關我的工作許可問題。你就是為了這個而來？」
她穿著件白色的雨衣，脖子上紮著條藍色的圍巾，手捧著一個日用品袋。麥西跑出商店，看著她踏上那臺階，然後消失在門裡。
她遲
她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可這怎麼可能呢？」
「她們的話比俄國女孩講得還要多。而且她們笑得也很多，吃得也多。」她微笑著，「吃得很多很多。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也發胖了。」
她遲疑了片刻，然後笑容浮上她的臉。
「不，我要聽聽你說些什麼。」
安娜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有時候會，」她聳了聳肩，「這沒什麼關係。不過我很高興你來看我，傑克。」
「這可以做到，安娜。你就相信我好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你需不需要點時間來考慮我剛才說的？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出去走一圈過一個小時再回來。」
「打開看看。」
「是什麼樣子呢？」
然後他又掃了一眼麥西，當他的目光又回到安娜的身上時，他突然展顏微笑了一下，舉杯做了個祝酒的姿勢並用俄語說道：「看來得歡迎你加入這個俱樂部。」
一個女人站在他的旁邊。她非常地美麗。她有著微凸的雙顴和烏黑的頭髮，穿著一件簡樸、廉價的衣服，突顯著她的身材，他不由得暗暗傾倒於她身體的玲瓏曲線。
安娜笑了起來，「還沒嚴重到那種程度。」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你剛從那個讓你不堪回首的地方逃出來。現在又要你再回去就好像要你重回到地獄裡去一樣。但這一切不是白做的，安娜。就像我剛才講的，那些人可以為你做一件事作為回報。」
麥西看著她忽地站了起來。這就好像一條痛苦、可怕的傷疤又被重新揭開了似的。她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人久久地一言不發，那烏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麥西的臉。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或許現在對你來說事情來得太快了一點。我猜我的那些含糊不清的話也不能幫你很好地把握。但是就像我說的，在我確認我要求的答覆以前，我不能再說更多的了。」
「那些我為他們工作的人目前要一個女人去配合一項任務。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
麥西搖了搖頭，笑笑說道：「不是
「這你不需要知道。」
「很好。而且現在我又看到你就更好了。謝謝你的光臨，傑克。」
她嫣然一笑，臉上現出驚訝的神情。「我不懂。這是什麼？」
他看見她臉上迷惑的表情便說道：「答應我件事好嗎？你可以先只聽我講好嗎？然後我們再接著談下去。不過現在，你只是聽著。」
「首先，我要你明白一件事。我要跟你講的事是嚴格保密的。如果你跟其他人說了，我肯定你在這個國家的居留權利會被取消。甚至你還會面對法律起訴。」他看見她臉上怔懼的神色便忙說道：「很抱歉我把話說得那麼重，安娜，但等我說完後你就會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我講完後，會再讓你來作決定。你要是對我的提議說不，我馬上就離開這裡，你就當從來沒看到我，這次談話也只當從來沒發生過。如果你說行，那麼我們再接著談更多的。你是不是清楚了，安娜？」
那雙眼睛似乎要鑽探進她的靈魂深處，一會兒非常地疑慮，但馬上又變得非常地釋然，好像他正試圖要確認決定著什麼事。
「這沒什麼。」他打量了她一下，「我講了可別不開心，你可是比在赫爾辛基的時候增添了分量，不過這對你倒是更加適合。」
「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充其量十天。但是我不能保證任何事。我們會盡我們的努力來確保事情盡量來得簡單容易。但這任務將會是危險的，安娜。一定要搞清楚這一點。如果我不這樣講明那我就是在撒謊。」
麥西看著她的臉。
但真正吸引住他的是那張臉；那是張讓他立時激
「你看起來很吃驚。」
麥西用俄語說道：「這是我另一方式的問候。是我們俄羅斯人相互間的問候。你過得怎麼樣，安娜？」
他搖了搖頭，「現在我不能講。必須要等你同意照我要求的去做。但是我們目前知道的一些情況會有一些幫助的。她現在在一家孤兒院裡，或許是在莫斯科。通過那些俄國流亡組織、我們的地下小組以及反對者，我們有各種關係在莫斯科。那些人可以幫我們找到你的女兒。這並不容易，事實上，這是非常地困難。但要是你答應的話，你只要相信我好了，這件事一定能做成。不止這些，我會為你和莎夏安排新的身分，還有一切你需要的物質，讓你開始一個新的人生。」
「安娜，談話開始前我就說了我要讓你來決定，我要知道我們是否要接著談，或者我就離開這裡，再也不要見面。」
麥西把手輕輕地搭在她肩上說道：「不如我再來幫我們倒點茶怎麼樣？然後我們接著好好談。」
他們坐在桌邊。麥西喝著茶，用俄語講話。
這個住所看起來非常簡陋，但是麥西猜想在經過古拉格的經歷後，她對這一切一定是非常知足了。她已費盡心思將這屋子收拾得盡量漂亮點，只是四周牆上沒有慣常掛著的那種家庭合影照，這使得他不免感到幾分悲哀，心裡理解她那驅散不掉的孤寂。
當他站在櫃檯前等那個店裡的老頭包裝著他買的東西時，他透過店裡的櫥窗朝外面張了一眼，看見她在過馬路。
他遞給她那個牛皮紙包，「給你的。」
「麥西！」
「看到你開心地笑真是太好了。我想上次我們相遇時你很少有笑的時候。聽說你現在有了一份工作？」
「那我可以問為了什麼原因嗎？」
她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
麥西盡量輕淡地說著這句話，他原以為她會嚇一跳。但她卻毫無反應，一臉的平靜。
她直愣愣地看著麥西，然後她問道：「做什麼事？」
「你交了很多朋友嗎？」
「你好，安娜。」
安娜看著麥西，臉上顯出疑惑的表情。然後，她笑了起來。「這是不是在開玩笑？」
當他猶豫囁嚅的時候，安娜反倒平靜地說道：「為什麼你就不乾脆把你要講的東西講出來呢？」
「我不明白？你是要我去莫斯科？」
「那好。這一部分我們就到此結束了。」他坐了下來，過了很久他才吞吞吐吐地說道：「安娜，其實這件事我很難……」
「我講的那些人希望你來做這個女的。」
他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或許你需要一個人好好地考慮這件事。我待在萊克辛頓街旁的卡爾頓旅館，一〇四房間。等你打定主意了你可以到那裡跟我聯繫上。那裡還有一個人我要讓你跟他會面一下。這樣會最後決定你是否去莫斯科。但不管你作出什麼決定今晚打一個電話給我。」
「我猜你們都是在做大號的衣服，是不是？」
麥西笑了笑：「我想我講的那些人認為你符合這工作的所有條件。你會講俄語，而且熟悉這個國家。」
「你可真是問到我心裡了。我要正宗俄國式的。」他微笑道，「七匙糖，不要攪拌。」她邊笑著邊走進那窄小的廚房裡。
「這你也不需要知道答案。但是等這件事發生時，你早已經離開莫斯科了。」麥西停頓了一下，「安娜，我是跟你講實話。這是非常艱鉅和危險的行動。而且我得說，你不一定能回得來。但是你若想要你的女兒回到你的身邊，你就得去冒這個風險。」
一月二十六日
「你還沒告訴我你們怎麼把我女兒帶出來。你沒告訴我你們怎麼找到她。」
她打開牛皮紙。這是一盒昆茨的巧克力。那雙深棕色的大眼睛開心地看著他的臉，眼神興奮得充滿了孩子氣。
「我想我再也見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