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師妹（二）
她感覺自己像是暴露在陽光下的濕衣服，慢慢地瀝幹了水分，輕盈得可隨風盪起。
「真、真是小葉紫檀。」張森轉了轉佛珠，笑得直嗆，「讓道個歉，看他、他嚇得那熊樣，差點給小、小二姐跪下去叫姑奶奶，真、真出息。」
她將背帶卸下來，手臂鑽到身後去拉拉服裝的拉鏈，貼到了一雙微冷的手。她陡然僵住。
Vanquish緩緩向後倒，利落地向前駛入正道。
咖啡店上午的生意集中在七到八點。上班的老師、打卡的學生都在這個時段湧入校園，九點以後，咖啡店幾乎門可羅雀。
拖地的阿妹悄悄抬眼窺探。
路上不再有人，店鋪外發傳單的熊本熊玩偶緩慢地轉身，彎腰，拉開門鑽進店中，小心地跨過正在地上移動的長條拖把。
這個問題對盛君殊來說很簡單。
「往往往哪坐呢？！」張森臉都綠了，猛拉車門半天，車門落了鎖，拉不開。回過頭，瞥見盛君殊在光影里安坐如鍾。
「叮咚。」
張森閉了閉眼，掐了一把大腿。就沒見過這麼尷尬的——
車窗緩緩降下，單向鍍膜背後露出來的是一絲不亂的黑髮，一雙矜貴冷情的眼睛，眼珠黑湛湛，眉骨，鼻骨，薄唇……可口。
衡南，就在這所學校裏面。
盛君殊說：「扔了。」
回去的路上，張森從副駕移到了後排，手裡嶄新的一串佛珠垂下來，流蘇搖擺。
盛君殊看著眼前這張臉，闊別千年的師妹現在就躺在他車裡，他心裏只是一片疏離的平靜。
盛君殊注視著她。
那雙手已經將拉鏈「滋啦」地拖下來。男人滑膩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看看，要幫忙也不說一聲。順手的事情。」
能在陌生人的車上睡著，安全意識也差了一點。
咖啡館是個迷你小店，只容四五張塑料桌子。工作間也很小，只是擠著擺了一張長條椅子，對面是員工存放個人物品的鐵皮柜子。
一隻手向下，順帶握住了女孩冰涼的手腕，不出意外，她現在這身體是至陰體質，最招凶煞。能沾點陽氣，對她來說就是好的，難怪即使男人占她便宜
盛君殊一向潔癖，此時沐浴在其中，卻似乎毫無感覺，乾脆利落地抹開女孩被汗濡濕的頭髮，捏起衡南的下巴，垂著眼上下仔細檢查，似乎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她為什麼不敢洗澡？」
……是個陽炎體。
一雙眼黑漆漆，如點墨，像千禧年流行過的日式艷鬼娃偶。
客人沉默，她能敏銳地感覺兩道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
十分鐘后，車停在四號女生宿舍樓前。
衡南用冰涼的手指推著，將那佛珠又給他直挺挺地滾了回來。
胖子見衡南半晌應付不來，把女孩往旁邊一推，自己站在櫃檯后，熱絡地捏過了菜單遞來，「第一次來嗎？可以嘗嘗我們這兒新品。」
那男人這會兒倒是不拿那種懾人的眼神看他了，只是有瞥著水池邊衡南沉默洗杯子的背影，輕慢道：「不是，我接我太太下班。」
張森想要辯解一下，但盛君殊已經順勢開口：「你覺得我怎麼樣。」
張森懷裡的檔案袋，記錄拋物線一樣的人生：貧困學生，初中以第一名的成績特招進清河市一中，保送至高中部，三年擔當芭蕾舞劇女主角，班花，芭蕾舞女神頭銜無數。
他的食指忽然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原來是那女孩將手伸到背後，止住了他的動作。
她恐懼眼神接觸。
「噢，水是靈、靈介質！」張森抓了下頭髮，「小二姐是造、造了什麼孽。」
藉著電腦的掩護，她稍稍抬起眼睛來，看見對方西褲上閃亮的金屬皮帶扣。男人手臂上搭著深色西裝外套下，露出價值不菲的腕表。
「小二姐這、這是咋了？」
胖子面色一僵——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唇，目光滑過一對對扭股糖似的小情侶。
……
一道玻璃門之內，宿管員阿姨帶著眼鏡看報紙，獨善其身。
*
如果她有了男朋友，他還得想個理由，把難捨難分的小情侶拆開，把女方單獨帶回去。他一邊找，一邊思考這個麻煩的理由。
人偶服裝從兩邊滑落下去，盛夏時節，女孩仍舊穿著淺杏色棉麻長衫長褲，此時
店裡沒有客人，咖啡機嗡嗡作響，等待的過程中，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顫巍巍陪笑道：「上班，順帶喝咖啡啊？」
從咖啡店移到了車裡的狹小空間，原本不太明顯的事情就遮蔽不住了，衡南臉上、身上混雜著汗水，一股濃郁的腐爛的味道漂浮在空氣中，頭髮、汗水和傷口在臉上混成一片，他想給小二姐撥拉一下頭髮，半天都沒找到地方下手。
他的聲音低沉，兩張臉貼得極近，能感受到空氣里微妙的震顫。
衡南任他抬著臉，緩緩向下垂眼，沙啞地開口：「很好。」
四十多歲的光頭是咖啡店的老闆，發茬子下面脖子上的肉壘了好幾層，一雙向下的眼，看著襯衣背後隱約透出的黑色文胸的搭扣。
張森：？
但是他說用就用，長得這麼漂亮，不用白不用。
這個女孩子，出一身汗，手還是涼得像冰塊似的，不過讓她這麼不聲不響地捏著，倒是怪舒服的，他也就順著她，沒再動彈。
所幸找到她，護住她，他身為師兄和未婚夫的責任，完成了一半。
清脆的迎客鈴聲響起，有客人進來，他只得鬆了手，衡南立即抽回收手指尖，垂著頭站在了櫃檯後面。
盛君殊默了片刻：「那，跟我結婚。」
車裡空調溫度極低，盛君殊的純正陽炎體不怕，張森早就被吹得哆嗦著披上了外套。
幺雞拈著朵掉在前引擎蓋上的夾竹桃：「車技也不錯嘛。」
盛君殊尋了一遍，姿勢一動，想到什麼：「今天星期幾？」
「這些鬼幹嘛老、老是纏著小二姐不放？」
「……」
沒吊頂的屋頂管道猙獰密布，唯一的燈泡壞了，僅高處的排氣扇轉動著，透著一點嗆人的白光。
這是她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強的陽炎體。
衡南極怕生人，好在收銀台電腦架得很高，瓶瓶罐罐擺滿，遮住了她半張臉。
果不其然，江胖子又拉起衡南的手，說給她看手相，女孩的手指纖細又柔軟，江胖子拉著她的手指，把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轉
拖地的阿妹直起身，笑嘻嘻地打了它屁股一下，熊遲緩地捂著屁股，滑稽地慢跑幾步，擠進狹小的工作間。
養尊處優的年輕男人沒搭話，衡南驀然看見他雙肩陽炎火焰燒得更盛，如果再往上看，她就可以與來人四目相接，但是她低下頭去。
「這節馬原，她翹課打工。」盛君殊答得輕描淡寫。
胖子咽了口唾沫。他的口氣很平靜，臉色也很坦然，就是不知道怎麼的，讓人感覺到背後發涼。
女生寢室樓下，四五對年輕情侶正摟抱在一起，啃鴨脖似的相互嘖嘖，難捨難分。更有甚者，吻到深處，架起嬌小女朋友，吧嗒一聲坐在vanquish前引擎蓋上。
「星期……三？」
盛君殊沒來得及想太多，因為衡南醒了。
那男人的目光在菜單上走了一遭，又看向了他，半晌才開口：「好啊。」
聲音低而急促，好像是被一股腦擠出來的。
「不在？」
幺雞胳膊肘拄在車窗上，熟門熟路搭訕：「老闆，車不錯啊。」
只可惜馬上就要走了。
睡得也安穩。
這是個怪胎。當初找兼職的時候，這條街的的老闆都面過她，懷疑她腦子有點問題：總是曠課打工，整個人鈍得很，說話不應，不理人，一點活氣沒有……
眼前這所清河財經，是本地一所地處偏僻的職業大專，無論從教學條件還是學生的表現來看，都好像不太正規。
「哐哐哐。」
衡南喜歡熟客，熟客自己懂得看菜單。就怕生客問東問西。更可怕的，是她和客人都在等對方說話，尷尬的沉默。
熊本熊慢慢地卸下頭套。巨大的頭套之下是一張巴掌大的、瓷白的臉，濕透的頭髮絲黏在耳廓上。
有靈介質，怨靈即可攀附而上，移動，現形。難怪水鬼、浴室，大都是恐怖小說的題材。衡南先前作為普通人，想必是吃過了大苦頭。
張森當然不知道盛君殊在想什麼。
張森艱難地收回了手，如坐針氈。
先前那紫毛幺雞喊衡南「鬼妹」，張森還有點摸不著頭腦，
盛君殊扳後視鏡的手略停了一下，再度瞥出來：「我找16級衡南。」
那些附著在她身上的，壓在她肩上的、在她頸后冰涼哈氣、在她耳邊呶呶不休的，在這股熱浪中剎那間尖叫著四處逃竄，像是被火星撩到的蝙蝠，呼啦啦飛了個乾淨。
她有些呆住了。並不是因為這穿戴，而是她因為感覺到一陣幾乎熾熱的暖意撲面而來，將她整個籠罩在其中。
你媽的你們才認識第一天啊。
她是鄉鎮女孩，臉上兩坨凍紅，不像衡南，個兒高又白。她知道衡南在店裡，老闆一定會像牛皮糖一樣緊貼著衡南。
收銀台電腦顯示屏右下角貼了張舊標價簽，邊角沾了毛絮翹起來，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反覆扣動翹起的邊角，「請問要點什麼？」
那隻青色血管虯勁的手，扯住長衫背後，有一搭地沒一搭地輕輕拉動：
張森：「老，老闆，她，她她性暗示你。」
她太靜了，睜開眼睛都是悄無聲息，眼神看上去死氣沉沉。
哪怕此時此刻，盛君殊身子前傾，一隻手捏著她的下頜，另一隻手握著她的手腕，是個不太正常的姿勢。
倒是那女生讓引擎蓋下的發動機一燙，花容失色撲進男生懷裡：「啊，好熱！」
盛君殊瞧了她手上的花一眼，似乎費解。
女孩扭過身來，自顧自朝外走，摘下挂鉤上的綠色圍裙，熟稔地掛在纖細的脖頸上，走向了櫃檯。
「謝謝。」他眼瞼微斂，車玻璃就緩緩升上去，灰色鏡子般映出幺雞驚愕的臉。
「……」電話那頭的肖子烈是被水潑了的炮仗，驀然只剩下點紊亂的鼻息，安分地把電話掐了。
「垚山派從前以除魔無數，死在我師門劍下的怨鬼太多了，現在她失了陽炎體……」
幺雞見他沒反應，略有尷尬：「……找誰啊？」
張森頓了頓，趕緊把佛珠塞進抽屜里。兩隻手臂撐著前座，有點憂慮地看向靠著副駕睡著的衡南。
衡南低著頭瞥著，長而濃密的睫毛垂著，沒有任何反應。
可惜從高二年級開始，成績一落千丈，曠課、早退、警告，三進三出精神病院，
他在認人。
衡南正用一雙黑漆漆的眼看著他，眼神靜得簡直就像在發獃一樣渙散，讓人疑心她根本就沒睡醒。
此刻湊得近，那股酸腐味道更是直衝肺腑，張森捂著鼻子，聲音悶悶地從手掌下面傳出來：「你說她她都弄成成這樣了，那大大豬蹄子也能下得去手？」
這樣想著，索然無味，機械地重複：「您想要點什麼？」
「這佛珠我帶著小了，倒襯你，你試試。」胖子說著，將那串佛珠從自己腕上滾到了她手腕上，順帶著將那雪緞子似的手背也摸了過去。
她說了實話。陽炎體百鬼不侵，沾了一點光，就能讓她享受許久沒有的放鬆，積壓的疲倦襲來，甚至立即靠著副駕駛的車座沉睡了片刻。
盛君殊打開了手機記事本。準確在密密麻麻的日常里抽出一頁課表，盯著看了片刻：「她不在這兒。」
幺雞臉色一變：「不認……」
真的，要不是老闆長得好看……
手伸到座椅背後上火地拍了拍，盛君殊瞥過來，看見了他「矜持點」的口型，又很快轉回去。
迎門的光線，從下頜開始，慢慢落在她臉上，逐漸勾勒出一張沒什麼血色的姝麗面孔。
張森從后玻璃看見幺雞頂著紫色爆炸頭，站在原地怒氣沖沖地朝他們比中指：「找那鬼妹幹嘛！」
張森唏噓，因為衡南上一世天資聰穎。只還魂，不投胎，同一個人，這一世怎麼混這麼慘？
盛君殊捋起袖口看了一眼手錶。六點三十分了，再不走就要趕上早高峰。
胖子背著手，跟著女孩走出了工作間。
「……」
「熱吧小衡？我早說給你開雙份工資，你就是不肯。」
在許多人眼裡看來，這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可悲的是，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某些細節，譬如原來眼角有沒有這顆美人痣，上妝前是不是眼前少女這樣毫無血色的菱形唇。因為他從未留心地端詳過她的臉。
*
小二姐還是那個樣貌，只不過臉上蒼白得像是塗了厚厚一層粉一樣，眼圈一周淡烏青色，大而昳麗的一對眼睛又黑而無神，使得這幅雪膚花貌，憑空有了點詭異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