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師妹（三）
池水一團被拽掉的黑髮，緩緩地飄著。她漆黑的眼睛睜大，渾身顫抖著，臉上浮現出反常的紅暈。
即將關上的門縫裡面，少女背對郁百合，疊合雙臂，衣服沿臂膀褪到頭頂。如雲的黑髮散亂地搭在肩上，一對可憐的肩胛骨，在緞子似的肌膚下突出來。
女孩捧住一掌柔軟的泡沫，在鼻尖上遲緩地蹭了蹭，鼻尖後知後覺地掛上了一點白。
無論他說什麼，她對他從來都只有從容淡靜的「好」「好的」「知道了師兄」。
「那好啊。」她答得很厭世，再度閉上了眼睛。
他給衡南身上種了一粒用於聯絡的相思豆，因為她說話聲音一直很小，接收器就掛在他耳邊，推到了最大音量。
待郁百合從柜子里抱了嶄新的床上三件套來，敲了敲門：「太太？」
她從浴缸中爬出來，撲倒在門口，拍了拍著鈍重的浴室門。
她的身體慢慢鬆弛下來，享受地躺在了浴缸中，眼尾如釋重負地彎起，旋即是唇角，僅是個笑的趨勢，就湧現了一股少女的活氣。
「太太？」推開門一看，屋裡空蕩蕩的，床上，地上，哪裡都沒了衡南的影子，郁百合慌了神。
*
衡南只是垂下眼，不笑，也沒有做聲。
*
這出浴美人，皮膚在自然光下白得恍如透明，睫毛在眼底掃出一層淺淡的陰影。
電話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掛斷了。
「上學？」
閉上眼睛，彷彿就能看到曾經牆上、鏡子上赫然出現的無數血手印，耳畔是年少的自己慌不擇路的尖叫聲，拍門聲，還有啜泣。
那麼請問，總裁突然站起來代表什麼？
「不用。」
她一直是很好說話的。
但是現在……
未關緊的金屬龍頭裡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石紋洗手池裡，發出清脆的聲音。
年少時他還有些困擾，譬如師父為什麼要把他們兩個湊成一對？
「喂。」依舊還是女人聽電話，「南南，怎麼突然鬧著要結婚啊，也沒聽你阿姨說——」
盛君殊按了按左耳，再也聽不
她正是傾訴欲強的年紀，一個人每天待在這套空無一人的別墅里，憋悶得快要瘋了。
他還是選擇完成這個困擾了他一千年的儀式。
太太身材是真好，極其少見的那種好。
郁百合的好心情絲毫沒有被打擾，回身嘩啦啦地在浴缸里放水，邊放邊伸手試水溫：「太太一會兒泡個澡好的呀？早上起來洗澡舒筋活血，精神百倍。」
盛君殊：「……」
「對。」
郁百合今年四十八歲，是盛君殊這套複式別墅里的管家兼阿姨。盛君殊一年到頭忙到晚上九點才進家門，夜裡只住那一個卧室，其他房間連弄亂的機會都沒有；早晨七點鐘他又離家而去，像上了發條的鍾，連吃早餐都要聽著電話會議，根本同她說不上話。
盛君殊閉了嘴，衡南閉上了眼，張森無聲地咬住了自己的拳頭。
「讓太太接電話。」
原本研發部門經理正在講運動水壺的新品設計，站在巨大的弧形屏幕前，臉讓投影儀照得五顏六色，活像打翻了顏料桶。
足足三分鐘，少女「嘩」地從浴池中坐起來，一股水順著下巴留下來，臉上、發梢上滿是一片狼藉的泡沫。
衡南翻過身，背對他蜷縮著偎在座椅上，點了一下頭，齊肩的短髮下，露出一點蒼白的脖頸。
別墅的浴室很大，多是線條冷硬的大理石裝飾，洗手池下方几只瓦數很足的橙黃化妝燈一打，折射出奢靡的朦朧昏黃，宛如虛幻夢境。
緩緩地，浴室里響起了慢吞吞的刷牙洗漱聲。過了一會兒，蕾絲睡衣順著細細的小腿滑落到地上，那腿邁開了堆成一攤的柔軟的布料，赤足跨進了浴池裡。
會議結束之後，盛君殊仍坐在半昏暗的會議室內。手機貼在另一邊耳廓：「太太怎麼了？」
衡南側躺著蜷縮在床上，黑髮鋪散成扇形，水滴順著發梢汩汩流下，將白色床單洇濕了一片：「媽媽，我想要我的戶口本。」
這聲尖叫，使得相思
兩排西裝革履的部門經理，正齊刷刷地回著頭，滿臉驚詫地看著他。
細碎的聲音在角落裡嬉笑，歌聲里伴隨著濃郁的腐爛氣味，旋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旋住她的頭髮，猛地將她按進了浴缸。
而經過了一千年光陰，他已經不想再思考這個問題。
盛君殊喉結輕輕動了一下，瞧著她：「……近期我會通知你母親辦手續。」
「好。」乾脆利落。
「南南，都給你講了，簡訊沒看到的嗎？明天沒有時間。你回來家裡，也沒有人在家。」那邊的女人滿不情願，「你弟弟六年級家長會，小升初，關鍵時期曉得伐。」
盛君殊沉著臉，指尖在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里一拎，把藏匿於其中的「衡南」一項提到了置頂位置。
除了師門傾落那一次，他加急傳音四次「衡南回來」，衡南沒聽。她衝出去，沒回來。這婚，因此沒能落成。
待他跪直說了「弟子沒有意見」之後，她才輕輕走來跪在他身邊，衫裙擺動，笑如春風過玉山：「弟子也覺得很好。」
片刻后，聲嘶力竭的尖叫聲響徹整個別墅。
盛君殊：「……」
她驀然想到，照顧衡南的阿姨已經離職近一年了，衡南的生活費也斷了一年了。
她發現了，衡南只是遲鈍，並不是完全聽不進去。果然，停了一會兒，女孩睜開眼睛，慢吞吞坐起來，一對赤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幾不可聞道：「麻煩你。」
黑色轎車慢慢地逆著進入校園的人流向前開動，道道杉影流光，從前擋風玻璃上掠過。
隨即話筒中嘈雜一片，彷彿是拒絕躲避了幾次，電話沒遞出去，背景音里傳來厭惡的男聲：「你跟她打，我不聽。」
那時候，尚唇紅齒白的衡南低著頭，目
「太太？」
郁百合敲門進來，衡南仍然捏著電話蜷縮著，闔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這一年，衡南沒打過一次電話，連她這個人，都幾乎快被遺忘了。
咯吱咯吱的，指甲無意識抓撓話筒，衡南的腔兒很飄渺：「媽媽，我要戶口本。」
片刻后，盛君殊面無表情地搖醒了衡南：「我說的是結婚。」
身旁的阿姨已經把洗面奶、爽膚水、護膚乳、護髮套裝和身體乳擺成了一條長龍：「都是我看著買的，照最貴的買的。太太只管用，老闆有錢。」
「實在太忙、忙了，昨天又是新品發布會，又、又是……」
盛君殊輕按住碎得七零八落的相思豆，側眼看向張森。
「孩子爸爸，你過來聽聽啊，我們南南要結婚啊。」
對方愣了半天，吸了一口冷氣：「結什麼婚？和誰啊？」
「太太！」
「等一下，她在好像正在講電話。」
「咕嚕咕嚕……」一連串氣泡上浮。纖瘦的手前後掙扎著抓向浴缸邊緣，慌亂中，指甲劈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猙獰地鼓出，一下一下地跳動著死亡的脈搏。
「……不用了。」
張森：「……」
會議室桌椅、吊頂是一片冷色調的青黑，落地百葉窗透過的一道一道的纖細光柵，輕盈地落在男人的背上，宛如一株光做的植物。
太太不見了！
「嘩啦——」盛君殊近乎條件反射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太太洗澡，忽然從浴室里跑出來，又喊又叫的，一直在發抖。哦呦，不知道怎麼搞到，我把家裡所有大燈都打開了……」
衡南閉著眼睛，伸出手，水滴就落在了她彎起的掌心，蓄積了一個小水泊后，飛濺出去。
張森抓起公文包「蹭」地站起來：「老闆，你你放心，我這、這就去找小二姐的媽。」
——因為即使不是衡南，他也想不到別人，索性知根知底，日子也就跟從前在垚山一樣，湊合著過去了。
盛君殊一向認真，筆
就這樣，永遠地擺脫了那些東西？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片刻后，抬起手，矜持地鼓了兩下掌：「很有活力。」
那一次，師父把他叫過去，談起同師妹婚事，他看見她提著燈站在暗處，燈籠映著她鮮艷的裙角。
盛君殊的拇指掩在桌下，在一片靜默中，尷尬地反覆摩挲過鋼筆筆身。
所以當她聽說有一個太太要來，儘管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這麼髒的一個小女孩，她還是欣喜若狂，一大早就興沖沖地起來工作了。
「我也是！」
腰窩深深，那一裊不盈一握的細腰，向下形狀圓潤飽滿，一雙腿長而筆直，是最能激起肉.欲的纖穠合度。
盛君殊在一片掌聲中拉了拉下擺，神色如常地落座。
其他人默了兩秒，馬上對著水壺上的彈跳小人熱烈鼓掌起來：「對。」「沒錯。」「我看這個水壺特別有創意，我看了也想立刻跳起來。」
將蓬蓬頭放置在浴缸邊夠得到的位置，郁百合含著笑地退出了浴室：「換洗衣服在左手邊，臟衣服您隨便扔在我找得到的地方噢。」
「戶口本那麼重要的東西，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上面，你爸爸你弟弟不是都在上面,你拿著幹什麼，丟了怎麼辦。」
「牙膏，太太，您手上那個是牙膏。」郁百合興沖沖地踮起腳尖，從頭頂的柜子里去除了一整盒嶄新的化妝品，麻利地撕去外包裝，「這個才是洗面奶，我給您拆開。」
「滴答，滴答……」蓬蓬頭裡漏出來的水滴，一滴一滴在泡沫里。
盛君殊這才從雲端落下，踩實了地面，略低下眼，發覺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見床單都濕了，郁百合關切地說，「太太，太太，把濕衣裳和床單換掉吧，這麼睡要著涼的。」
「撲通！」巨大的水花濺起。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現在什麼情況，女人的語氣有點發虛，「那個，你
——不是讓你去聯繫了嗎？
張森比了個「OK」的手勢：「懂，懂了……」
盛君殊把靠近衡南的空調冷風關閉，閉上雙眼，短暫而沉寂地鬆了口氣，
沒錯，衡南是一直很好說話的。
門「咔噠」一聲落了鎖，衡南的瞳孔應激性地微縮了一下，她怕獨處，尤其怕密閉的浴室。
張森抻著脖子聽。
少女注視著鏡子，鏡子里的自己穿著略顯稚嫩的白色蕾絲睡衣，手裡握著一管牙膏，凌亂的頭髮堪堪落在雙肩上，敞開的領口鎖骨突出，淡黑色眼圈像兩團烏雲，盤聚在蒼白的臉上。
「當然……」
衡南的整個身子沒進細膩雪白的泡沫里，濃郁的玫瑰香薰的味道籠罩了她。百葉窗外透著庭院植物的翠綠，頂燈柔和,照得人昏昏欲睡。
車裡死寂。
不得已，捎帶著聽了衡南打電話。
「媽媽，我要結婚了。」
以後可以過上夢寐以求的、回歸正軌的生活。
和盛君殊四目相對時，經理驚恐地看著他，差點哭出來。
「媽媽。」另一道略微沙啞的纖細女聲，恰好從左耳相思豆那裡傳出來。
只片刻，即將綻開的笑容迅速枯萎，她的嘴唇發白，發顫，因為一股森涼的呵氣順著她的脖頸向下。
「……」
她所站的地方還繚繞著陽炎體留下的一點兒餘暉，也許盛君殊習慣於每天站在鏡子前的這個位置剃鬚，她站在這片餘暉里，感到尤為安全。
時間長了，開會時人人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會察言觀色，即使盛君殊表情變動不大，見他筆稍一頓，就知道下一刻要提問。
女孩盯著他看：「我還用上班嗎？」
「我跟你住在一起？」
對面沉默了好長時間，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是問：「對方多大年齡？是什麼人啊——哎你等等……有人敲門。」
好半天，他才覺察到張森在拚命拽他的袖口，捂著嘴咳：「盛總，盛總，開、開會呢。」
郁百合笑：「您先換著，我去拿新床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