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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師妹(十)

第十章 師妹(十)

張森張了張口,百口莫辯:「猴猴年馬月的事您還、還記仇——」
「謝謝。」盛君殊不動聲色地挨個兒握過去,心情很微妙,「讓你們破例跑一趟。」
「貌合神離。」
往桌上一瞟,水晶肘子,蒜香烤雞,還有一道紅燒排骨,紅彤彤一片浸潤在油汁里。
先前盛君殊碰她,她要麼失魂落魄,要麼情緒激動,竟然從無覺察,屬於陽炎體的乾燥灼熱的暖流,竟然可以沿著他溫熱的掌心,極緩慢地從接觸著的肩膀,一點點流轉過她周身。
張森聽得毛骨悚然:「近二十天,她她、她還爬上去過四次?」
屋裡瀰漫著飯香,辦公桌上已經攤五六個塑料餐盒,一個老婦人正躬身站在桌子旁邊,從保溫袋掏出第七個塑料盒子擺在桌上,掐開搭扣。
「不夠親密呀。」幾個工作人員語氣失望,七嘴八舌指導起來:
盛君殊想拒絕。
王氏一雙布鞋並著,坐得板板正正,一粒一粒往嘴裏送著米。
攝影皺眉看著鏡頭:「稍等一下。」
三個人捏了筷子,彆扭地擠在一張桌前。
「不客氣呀。」身著制服的人笑道,「我們上級知道盛總工作忙,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隨時待命么?」
「來了來了,嫂子來了。」
他聽說,上一對讓民政部門上門辦結婚手續的,是一對高位截癱動不了的殘疾人;上上一對,是一對年過八十不便行走的老夫妻。
「盛總,買一送一,趁著這個背景,再拍一張親密一點兒的,留個紀念唄。」
盛君殊薄唇一彎,剛想罵人,忽然感覺頰邊到一陣極輕的香風撲過來,心裏一僵。
幾個工作人員都湊到鏡頭前,似乎是出了什麼問題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幾個頭挨頭的人忽然爆發出一陣竊竊的笑聲。
「好好好!就這樣,太好了!」
緊急情況另當別論,腦子裡只有殺敵顧不上其他。得閑的時候,即使是前世最親密時,衡南和他也不過肩膀挨著肩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衡南知禮而矜持,他也從無任何逾矩。
*
所謂尊卑有序,君臣綱常,自打大哥兒年輕輕繼任了掌門,這一千年來,垚山規矩越來越歪,越來越亂,最後,連帶著掌門的為人一起,全亂了……
「頭再靠近一點兒。」
這一句話,差點把王氏噎死。
婦人見他來,臉上壓抑著喜色,恭恭敬敬福了一福:「掌門。」
盛君殊兩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耳朵自動過濾了這兩個師門舊人之間的固有矛盾,掃著面前堆成山的大魚大肉,適時地打斷:「過來一起吃吧。」
他從文字材料背後,拿出診所皺巴巴的挂號單據。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他們竊笑之後,還非得再給他們拍一張照片了。
整個合照上,寫滿了四個大字。
王娟在公司里有職務,明面上,是負責總裁的膳食。關於她的投訴,從來沒少過,因為員工看到過她做的飯,平平無奇也算了,全是大魚大肉,高蛋白、高油脂。盛君殊辦公室在大廈頂層,除部門經理外很少有人見過,就像帷幔後面的皇帝,人人都存了几絲敬畏。一個沒受過培訓的太太,憑什麼配給總裁做飯?
盛君殊還在看蔣勝給的資料。
有好事者,夾在其中高喊了一句:「嫂子親一下盛總。」
隨後,盛君殊被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驚醒。
盛君殊開完會回到辦公室,過了中午十二點。
王娟頓了頓,勉強笑了一下:「小二姐好就好,我不用見她。」
更何況,這一千年,沒有除了百合阿姨以外的任何女人和他在四十公分的距離以內講過話。
「從前聽老祖講道,說惡靈怨靈,大都徘徊在一個小範圍里。」王娟皺起眉頭,「畢竟是違天地道法的存在,跑來跑去,一不小心,極易散去,為什麼還要這麼來來回回地折騰呢?」
衡南自然沒有直接親上來。
張森啃著雞腿:「防防盜窗掉了找物業,跟我們有啥關係?」
「不是拍證件照,別那麼嚴肅。」
「肩膀再靠近一點兒。」
「她剛剛回魂,還怕生,待她好了,我帶她見見故人。」
她側著頭,嘴唇懸停在靠近他側臉一厘米的地方,極有技巧地停住了,她的眼睫垂著,似乎對這樣的配合感到很無趣。輕而吸的呼吸,淡淡掃在他臉頰上。
盛君殊坐著,目視前方,半邊身子都麻痹了。
兩個人坐在臨時搬來的凳子前面,沒怎麼費勁就拍好了一張照片。
盛君殊說:「防盜窗長什麼樣沒見過嗎?金屬豎條欄杆,構了一個天然的『籠』。子烈在大門外貼了攻擊向的符,她不敢進,只能爬窗,不破『籠』上得去?」
「小的探看過長海小區的維修業主記錄,一號樓三單元,也就是李夢夢現住地的那棟樓,一樓的防盜窗,近二十天里掉過四次,都是在深夜裡,好在沒有傷到人。」
盛君殊扳正了衡南,站起來。在一陣恭喜聲中,猝不及防地接住了兩冊燙金小紅本。
「……」
盛君殊默了片刻,朝著衡南的方向挪了挪,伸手從背後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
但他打小離家獨立,拜入師門就是大師兄。經年累月以長者姿態對師弟師妹們的照顧和管束,使他不大適應這種來自別人的感情和關懷,總覺得別人將他當成個少年、當成個孩子,很奇怪……
盛君殊有些意外她消息靈通:「是啊。」
她今天第一次穿了一身正式的深海藍色連衣裙,帶端正衣領,襯得頸修長,臉上帶了妝,晃得盛君殊閉了閉眼。再睜開,發覺衡南神色局促,像是上了油彩的被拎到陌生人堆里的孩子,捏著裙擺,黑眼珠盛著光,閃躲來去。
她的動作漸漸緩下來,似乎想到什麼,忽而抬頭:「掌門,小二姐回來了,是不是?」
這細柔柔的,若有似無的鼻息,極其陌生,像是慢條斯理吐著信子纏上來的蛇,又像盤旋縈繞的鬼煙。
但語氣卻不自知地放得溫和:「……我知道了,王姨。」
「盛哥兒,」她抬起頭,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垂下眼皮,「這千年復興大任都落在您肩膀,我等術法低微,也不能幫您什麼,只希望您能把自己當回事兒,好好保重自己身體。」
老婦人六十來歲,黑髮里銀絲參半,在腦後梳成個髻,簪一根樹枝樣的黑色的短釵。她穿著樸素的中式短棉麻衫,常年勞作的一雙手寬大似男人,因骨架子大,人又清瘦,看上去顯得很精神。
郁百合拿著雞毛撣子掃過真皮沙發背,但笑不語。
盛君殊把幾份資料平整地裝進檔案袋裡:「空了去查查長海小區這個診所。」
還未蹲下去,便讓盛君殊熟練地架住手臂,端了起來:「王姨,不必。」
盛君殊側頭過去,衡南正無措地站在走廊的陰影里。
單據油印得模模糊糊,還有一項檢查費用單,是五官科檢查。
盛君殊覺察到身旁的人僵直的身體慢慢變得柔軟,傾倒向他,彷彿要融化了一般。頓了頓,輕輕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點點加力,變作了扶正她坐姿的捏。
純情?
盛君殊心裏明白,王娟雖然一口一個「掌門」叫著,這多年來相依為命,更像是把他當親生兒子疼的。
氣氛猛然熱烈起來。
兩個女孩耳語調笑:「還這麼局促。沒看出來,好純情哦。」
「這個單子,」盛君殊把幾張單據疊起,鋪平在桌子上:「好像不太對。」
有人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小盒子:「嫂子還給發了喜糖,盛總就別客氣了。」
移動背景牆慢慢鋪開,紅色的,鮮艷如旗幟。
張森的腦袋湊過去,在盛君殊指尖按住的地方瞅了瞅,反應過來:「……流水單號一模一樣。」
盛君殊小心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雙手放在膝上,客氣地問:「可以了么?」
大家鬨笑了一陣。
幾個工作人員便起鬨:「都是專業的攝影師,盛總放心。」
雖然王娟原本只是一個掃地阿姨,現在垚山缺人手缺得厲害,有一個掃地僧能用,是必然要放在身邊待命的。
盛君殊讓這話給說愣了。
平時不覺得衡南委屈,這個時候看見衡南遠遠站在陰翳里,盛君殊心裏像被針陡然刺了一下,他招了招手:「衡南,來。」
王氏臉上有鄙夷色,鼻子里悶哼一聲:「有好糧,放在倉里爛了,也不予牲畜、小偷。」
盛君殊把烤雞往張森那邊一推,隨口應道,「有個屁的規矩。」
張森屁股一挪,把椅子拖過來,坐在辦公桌對面,伸長了手就往烤雞上招呼,讓盛君殊一筷子敲在手背上,慌忙接住掉下的一對筷子:「去給你王姨搬凳子。」
衡南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
王娟「哎」了一聲,麻利地將餐盒收在一處。
太近了。
「……好。」盛君殊頂著無數道嘲笑的目光,把懸空的手掌放下來,自然貼住衡南的肩膀。
直到聽到盛君殊說:「說說那邊的情況。」這才回過神來,恭恭敬敬答:
結婚證上的兩個人,男的英俊而面色嚴肅,女的貌美而眼神放空,中間隔了一大段不尷不尬的空氣。
盛君殊信箱里塞滿了投訴,就倒出來扔了,全然沒放在心上。因為他早就不用吃飯了,吃什麼都隨便。例行餐點,就是為了看起來更像個人,補充精氣神。
那是你們不知道,太太每天晚上都被折騰得睡一整天哦。
盛君殊回過頭看衡南。身旁的少女直挺挺地坐著,望著面前的空氣發獃,翹起的睫毛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一動不動。
張森端著飯盒,在沙發上狼吞虎咽,見他掃過來,把飯盒展示給他看:「老闆你看、你下屬區別對待,我、我就只有一個雞蛋香腸炒飯。」
她的眼睛微眯起來,像植被嚮往陽光一樣,無法抵抗這種可以驅散一切陰暗潮濕的暖和。
「這個方便必須得行。」
攝像機前的人擠成一團,憋著笑看他,像在看一個笑話:「還有十分鐘,二位就是合法夫妻了,盛總可以不用紳士手。」
客廳里的一撥人,見了風塵僕僕回來的盛君殊,急忙站起來,親切熱鬧地握起手來。
衡南慢慢地從走廊走過來,默然地走到他身邊,他伸手一牽,衡南的手冰涼如玉筍,掙動了一下,他稍一握緊,她便任他拉到了椅子前。
王娟僅站著,臉上既羞愧、又感動、又惱怒,急急勸道:「大哥兒,亂了規矩。」
工作人員一拍手:「OK了。」
打開看了一眼,又忍不住放在眼前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