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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師妹(九)

第九章 師妹(九)

師門都給夷為平地了,就零星剩了這麼幾個人,還大派……
盛君殊正夾著電話,開電腦的另一隻手頓了頓,瞥了過來,張森就閉嘴了。一直等到他打完整個電話,張森才走進來:「這王總也太不守、守規矩了,怎麼老是直接給總、總裁辦公室打電話。」
張森一臉正氣地站起來:「不、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這、這就去標那五個九。」
衡南茫然看著托盤裡乳鴿大小的白兔布丁,外面光溜溜,像上了釉。
「來了來了……」郁百合放下工具,匆匆跑下樓去。過了一會兒,一樓傳來一陣嘈雜,招呼聲,說笑聲,不止一個人。這些人七手八腳抬了什麼,攝像機,打光板,還有沉甸甸的帶電線的工具。
衡南慢慢地走下來了。她的頭低著,眼睛往下垂,不看他們的臉,看到的只有幾雙穿著皮鞋的腳。
但凡女人,都會讓這近乎浪費的排場晃得意動神搖,可惜衡南除外。
衡南驀然站起來,從角落裡慢慢拖過一隻麻袋打開,從裏面取了七八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抱在懷裡,噠噠下了樓去。
「太太,太太……」
世界彷彿就此寂靜下來。自己的心臟在胸膛跳動衝撞的聲音,被無限放大,通通、通通、通通,一種瀕死的緊張和恥辱的快活,壓倒性地覆蓋了一切疼痛。
「這種怨靈你還應付不了,不要冒進。」
盛君殊把老闆椅轉向落地窗,表情捉摸不透。半晌,有些疑惑地瞥過來:「有錢,讓他買符啊。」
「好,再見。」西裝搭下來,順著披在座椅靠背上。
是的,聖星除了做家居產品以外,門店裡還兼賣鎮邪器物,掛符、玉貔貅、水晶擺件一類,最便宜的也有將近一千塊。自然了,生意十分慘淡,因為客戶見了好奇,拿起來看到標價,都嘿嘿一笑,還以為店家擺著不是為了賣,就是為了鎮店討個彩頭。
想當年,少年盛哥兒多麼的清正板直,一聽見坑蒙拐騙,劫富濟貧,那個面紅耳赤,深惡痛絕,眉頭擰成川字,那個「不做不做,我不做你們也絕不準做」的勢頭,這才過了一千年……
電話擱下去的瞬間,像是詐屍了一樣再度響起來。盛君殊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手就放在話筒上沒放開,敏捷地接起來,淡然道:「王總。哦,我就是盛君殊……」
郁百合見她主動下樓,有些驚訝,生怕忙中出錯,忙解釋道:「這是我們家太太。」
「太太!」
那兩個女生還在輕聲爭論:「絕對不是娛樂圈裡的。」
「喵——」的一聲嘶啞哀鳴,黑貓如箭一般躥過,污水濺起,再平息下來時,惶惶然的,只有衣衫單薄的短髮少女茫然的面孔。
「星港?」盛君殊心裏定位了一下遠在版圖邊陲港口的城市,閉上眼睛,「太遠了,不去。」
準備了幾秒,往上抬見到著空著的手,就把那些手拉起來,把懷裡小盒子往他們手裡一塞:「謝謝。」
「嚯,喜糖啊。」
「誰說閑得慌?」張森說,「就那個星港的老、老闆,給我打、打三次電話了,高價聘您出山。三、三顧茅廬都不為過,我們垚山還是、是大有生意的。」
「……」張森的汗差點流到下巴上。
衡南猛地坐起來,宛如夢魘后的大寒淋漓,萬物聲音灌入耳中。
恍恍惚惚中,她彷彿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外頭是瘋狂的夏夜蟲鳴,一隻肉乎乎的胳膊扒著她的腰身,清凌凌的少女哭腔兒:「師姐,山上有蚊子,還有臭蟲。你怎麼睡得著?我……我想回家。」
郁百合璀璨地笑著,手腕一抖,衡南的眼睛一眨,目不轉睛地盯著波浪般鬼畜翻滾的巨型兔子。
她聰明地辨認人群中對她有利的異類,尋求陽炎體的庇護。
「絕對不是。」
郁百合心想,叫醒太太,她也不一定分得清楚這些顏色。
郁百合忍著笑將她的臉抬起來:「太太不要動噢,我說睜眼就睜眼。」
郁百合興沖沖地反手關上門:「太太,今天有驚喜誒。」她眯眼笑著,手從背後伸出來。
*
衡南默了一下,垂眼:「嗯。」
「我看著像。」
拉開抽屜,架子上擺放好的各個大牌的口紅,按照色號分類,像是套裝水粉顏料一樣碼成一排。
電話鈴聲大作。盛君殊跨進辦公室,拎起座機,「喂?」
張森火急火燎地出現在門口:「老闆,那幾個部部部……」
「好好歹也是個大、大派掌門,放在過去,那是高坐坐望仙台,百、百萬徒子徒孫排隊捶背捏腳,哪、哪個掌門新婚之夜坐、坐在辦公室加班。」
霓虹燈下的城市,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流川街燈照耀下的川流不息,清河市中心的地標塔,夜色中光輝璀。
有人把那粉紅色的紙盒子放在膝上,沿著翹起來的愛心一拉,紙盒子攤開,滿噹噹的進口巧克力。
一群穿黑色制服的人,亂七八糟地站在客廳的一堆電線里,都停了當下的動作,面面相覷,好奇而拘謹地仰頭看著她。
「太太……」郁百合的雙手經過精心保養,掌心柔嫩,專修面部按摩,衡南任她撫摸了一下午,也很舒服地沒有醒。現在被她晃起來,手裡塞了一面化妝鏡,迷迷糊糊地,垂頭注視了自己的臉。
郁百合眼睛一彎,笑了。這小夫妻倆,還怪有情趣的。
衡南停在樓梯上,驟然見了這麼多生人,心臟狂跳。
「叮咚——」門鈴聲響。
睡了這半個月,太太的黑眼圈淡得幾乎看不出了……
衡南被郁百合晃醒的時候,一縷陽光正落在她眉心,她眯著眼,睫毛眨了又眨,全然無神。
「給您做了個大的,喜歡不啦?哎呦,喜歡死了喲。」
郁百合想給她摘下來,手還沒碰到,衡南便把手往身後一背,是個抵觸的姿態,郁百合就悟了:「老闆給太太綁的呀?」
這種撫今追昔漂亮話,聽聽也就算了。
張森聽著都頹了,一屁股仰坐在沙發上,一對三角眼沒精打采地看著天花板:「要不然您還是雇、雇一個職業經理人算了。」
鏡子里的少女眼半眯著,膚白唇紅,好久沒化過妝了,驟然一看,差點沒認出來。
這個麻袋是郁百合事先準備好的,先前囑咐了她,來了就要分發給客人。
張森:「人、人民幣就、就是腐蝕靈魂的毒藥。」
坐在閉蓋的馬桶上,呼了口氣。
畢竟,原本這雙眼睛很精緻,已經是這張臉上最濃墨重彩,錦上添花。
衡南默默抬起手腕來,纖細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細細的紐扣藤,離了土,上面的小葉片都枯萎打卷了。
她的手無意識地緊握著那枚正在發熱的佩玉,越攥越緊,彷彿要將它捏碎一般,它卻漸漸涼下來了。
「是盛先生嗎?」
郁百合支著她的手臂,防止她掉了鏡子:「太太,睫毛還需要畫嗎?」
*
張森:「才一千萬,您不是出手就給了丈、丈母娘一千五……」
雨夜裡,她撐著傘,渾渾噩噩地跟著每一個人視線中雙肩發光的路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懷疑自己上輩子是生活在下水管道的野貓,不然怎麼會有著與生俱來的苟且偷生的本能?
原本蒼白的面孔,靠著散落的正紅,彷彿被一點點地注入了生氣和靈魂。
聽到有蟲,衡南渾身汗毛倒豎,從小到大她最怕蟲。她的手摸過去,摸到一顆毛絨絨的腦袋,還有肉乎乎的臉頰。
灰色琉璃瓶里一束帶露的新鮮百合盛開。衡南的脖子被環形頸托固定住,一張臉微微仰起,劉海兒拿小夾子夾住,側對著郁百合,眼睛閉著,濃密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翳。
瞥見盛君殊飛過來的眼刀,後半句話適可而止,咕咚地淹了口唾沫,走過來給盛君殊倒水。
她的額頭抵著他頸下,少年身上熱極,混雜有潔凈的松香氣味,一隻手將她的腦袋按在胸口,骨節分明的手,倉促而敷衍地在她鬢髮上揉了一下,手腕無意中碰至她的耳尖。刀光乍現,風聲過耳,肅殺得乾脆利落,旋即背後「噗嗤——」一聲,有熱血濺在她裙擺上。
再是時光倒轉,風雲倒置,無數片竹葉颯颯搖動,兵戈作響,有人叫了一句「衡南」,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力道極大,她整個人踉蹌幾步,沒防備地一頭撞在他懷裡。
「……買那個999,還、還是9999……」
不知怎麼的,他們的笑鬧慢慢消減,只能聽見她自己干而冷的聲音,衡南背後生汗,越發越急,越發越快,直到發完了七個,把剩下的一個擱在茶几上,如釋重負地掉頭走向了衛生間。
「……唉,這真是。」郁百合急得跳腳,又怎麼能怪太太這個小可憐,「老闆誤事!」
「怪眼熟的,是個小明星啊?」
郁百合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抓著她的肩膀,把她從被子里拖了出來:「太太,下午有重要的事情啊,可不能睡了。」
兩張臉貼得近了,郁百合嗅到衡南身上一股不濃不淡的蘭花香,沁人心脾:「呦,什麼東西這麼香。」
「……」
是什麼聲音?
郁百合輕輕在衡南耳邊喚:「太太,太太,衣服要我幫你換伐?」
自搬到別墅以來,衡南把十六歲到現在夜夜驚恐失眠的覺全補上了。不過再困,基本的羞恥心還是有的,眯著眼睛,渾渾噩噩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裡的衣服角,郁百合嘻地一笑,關門出去了。
盛君殊盯著屏幕,彎出個冷笑:「職業經理人,一年一千萬,你替我出?」
「不客氣,不客氣。」話筒對面的人回得更加客氣,「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同僚,我們提供一點方便也是應該的。下午三點,麻煩讓您太太準備好兩寸半身免冠照片和其他資料。」
她一點都不懷疑,如果不是老闆娶了個睡神,那一定就是老闆晚上太不節制。不然太太怎麼一整天都在睡覺,皮膚還光滑透亮,神氣越睡越好了呢?
「沾個喜氣。」暈在眼梢。
「通通、通通、通通……」
盛君殊按了發送,靠在椅背上就勢灌了半杯茶水:「當個掌門有什麼好,一天到晚閑得慌。」
盛君殊的眼珠被熒光屏映得很亮,靜靜地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時間:「讓他們坐五分鐘,我馬上過去。」
「再沾點喜氣。」摩拳擦掌,撲在雙靨。
與此同時,一陣熱流,猛然汩汩流入胸口,似乎將碎片包裹起來,疼痛如退潮般煙消雲散。
衡南垂頭看著鏡子半晌,很肯定地點了頭。
她自作主張地為大日子挑了一支正紅,指腹擋著,一點點沾在衡南的菱形唇上。
張森說:「沒、沒大事。就今天早上九點不是有有有個例會嘛,您頭一回到點不來,他們以為出出什麼事了。」
衡南抱著衣裳,木然對著鏡子,費力地拉開裙子背後的拉鏈,開始混沌地想自己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沒想出結果,睫毛顫顫,眼皮又重了。
盛君殊看窗外景色,思考片刻:「我給他畫一紙鎮宅,標五個9賣給他。」
馬路上積水如明鏡,「嘩啦」輕輕踩過去,破碎的倒映抖動著,慢慢歸於平靜。倒影中雙層長裙、鴉青鬢髮斜插木簪的少女緩步走過,裙下一盞黃色橢燈,燈下流蘇像雲霧一樣飄起。
可是夢那個自己將懷裡的人抱著,輕聲安撫著,說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客廳里的人,這才在郁百合的招呼下,慢慢地坐下來,趁郁百合倒茶的功夫。幾個女工作人員,側頭倒吸一口冷氣:「不是……這也太好看了吧。」
這個年紀的女孩,到底還是愛美。
大家七手八腳地,捻一枚,剝開在嘴裏吃:「怪客氣的。」
「開了天、天價。」
盛君殊安靜聽著,略低下頭,睫毛微動:「……那就今天吧,我下午三點左右到家。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太太沒有病……」她隱約聽見二十年來,聽到的一個篤定的說她沒有病的判斷。
郁百合見衡南停在樓梯上,心裏也直打鼓:「……太太,下來嗎?」
盛君殊扭過一張沒表情的俊臉:「你說什麼」
盛君殊沒作聲,原來已經開始噼里啪啦地回復郵件:「你剛才說部門經理怎麼了?」
郁百合等了半天,不見裏面有動靜。再進屋時,衡南乾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藏藍連衣裙背後拉鏈拉了一半,就被主人放棄了,拉鏈歪著,露出頭髮下面一節雪白的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