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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師妹(八)

第八章 師妹(八)

畢竟是二十歲的小女生,有點骨氣,又很幼稚。盛君殊笑道:「一千五百萬,你兼職工資一個月兩千七百塊,要掙四百年。你還想著還?」
盛君殊想到從前出早課,雞叫第一聲就得起床。他身為大師兄,準點靜室里等一刻鐘,然後一間間踹開師弟師妹居住的小屋,冷著臉拿著劍柄從床頭敲到床尾,打地鼠一樣驚醒一窩揉著眼睛的小崽,再有不醒的,劍柄就招呼在他們屁-股上。
「……」
「……」盛君殊驀然有種衝動,想把她揪起來問一句:「我叫什麼名字?」
——左右衡南也不鬧人,有跟沒有沒什麼兩樣,現在和過去也沒什麼兩樣,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覺察他走近,衡南的動作便慢慢停下,從容地從他座位上起身,裙擺輕旋,繞到了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郁百合跟著他走到門口。他停了停,又微微轉身:「那個兔子,再給太太做一個。」
但是今天,沒有。
並不是後悔把靈犀給了衡南,而是在衝動之下把養了整整一千年的攻擊向武器隨便地碎成了一枚相思豆都能代替的聯絡向法器,實在暴殄天物。
「我們家也不是大富大貴,你看要不……」
房間里有了一個人。
他走回靜室時,大鼎內香薰已經燃起,煙霧幽幽裊裊,細細一縷,小蛇一樣向上盤旋。
但是……
盛君殊扣上袖口,瞥了她一眼:「會抖的那個。」
盛君殊:「……」
手指上一涼,另一隻手指覆上來。
郁百合輕手輕腳往二樓去,門縫裡,陽光散落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女孩柔軟的羽絨被捲起來,散落的黑髮陷進枕頭裡。
「哦……知道了。」
郁百合張開的嘴,馬上化作了意會的笑容:「哦~~~」
他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手指一松:「我去上……」
彷彿有一捧玻璃渣,在她心口攪動——又來了。
再然後,師父乾脆把他們叫過去訂了婚……
四目相對,盛君殊意識到,一個男人一大早出現在女孩子床頭,拽著人家脖子上戴的佩玉,看人家睡覺,確實有點……
……也好,省下他許多愧怍和負擔。
七點鐘的鬧鐘嗡嗡作響,打破寂靜,盛君殊單手伸向懷裡,按掉。
盛君殊扭過頭,衡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定他。貓一樣冰涼而漂亮的眸,布滿警惕和戒備時,全然不透光,鏡子一樣,倒映出他的倒影。
更可怕的是,她作為普通人的童年開始慢慢褪色,所有前半生出現在生命中的人,在記憶中變得逐漸模糊。她所有正常的感情,流沙一樣褪去,一股陰冷的、長久的孤寂像暴雪一樣將她籠罩其中。
郁百合戴上隔熱手套手套,將淌了湯的櫻桃吐司從烤箱取出來,摘下圍裙。
「太太沒病,所有精神類的葯,都給她扔了。」飽滿的日光將男人修長的影子投在地毯上,盛君殊的叉子落在盤邊。
往常這個點,是盛君殊雷打不動的上班時間。她習慣了在分針對準一刻鐘的那個瞬間,聽見盛君殊下樓梯的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盛君殊無聲地一嘆,揪著被子角向上一拉,蓋住了小熊睡衣之上女孩的後背。
衡南捏了玉,眉眼一斂,冷不丁翻了個身,絞斷了這半句話。盛君殊面前只剩下一個後腦勺。
十六歲那年夏天,她的人生脫軌,忽然被這莫名其妙的、不屬於任何臟器病變的痛楚擊倒。
「配合電擊治療,醫生怎麼會害你?」
*
她變得極其冷血,不會再為師長親朋的哭臉或失望感到一絲一毫的憐憫。
她將絲帕疊起揣進袖中,翻開線裝書,垂眸看著,睫羽微動:「師兄早安。」
盛君殊就有點後悔自己泄露了千年積累出的居高臨下的刻薄,頓了頓,仔仔細細給小師妹解釋了一下:「垚山答謝孕母承了你的魂,走賬,不用你還。」
少女的臉蛋隱匿在其中,顯得格外孱弱,臉色灰白,額頭上布滿冷汗。她雙眸緊閉,濡濕的睫毛微微顫動,雙手按在胸口,發白的指節痙攣地抖動著。
眼前,衡南輕薄蓬鬆的荷葉領真絲睡衣蓬起來,褶皺中隱約露出銀線,綉了只日漫風格的開懷大笑的熊,再向上,是衡南散落著黑髮的光潔的一片肌膚,蒼白得不像活人。
衡南坐在他靠窗的座位上,素手捏著一塊白色的絲帕,正仔細地擦拭他的桌子。她的手指纖而長,脊背挺直,紗衣上凝一層薄薄的晨曦,那畫面便雅緻得像在行某種特殊的儀式一般。
隨後她開始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得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盛君殊擦了擦嘴:「聯繫一下傢具公司,沙發給我換了。」
耳中充斥著刀兵相碰的刺耳的銳嘯,還有鼓動耳膜的呼呼風聲,看見反覆從空中墜下的灰色陰影,抓著路人裙擺被拖在地上的半截殘肢,看得見建築表面大量乾涸的血跡,毛細血管一樣分支流下,變成細密的網狀脈絡,包裹整座大樓。
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她無助哭泣的數百個夜晚,離她遠去。
凝魄回魂,還是同一人。但作為普通少女的衡南的記憶已洗去,全不認識他,也不再躲避他的注視,而是像炸了毛的貓,半步不退地與他對視,戒備、抗拒、還有一絲警告。
郁百合瞧著他,略有迷茫地張開嘴巴。
時間長了,他覺得單方面承著師妹的厚意,心裏很過意不去;於是,分果子時多留二師妹一個,吃飯時停一刻鐘等衡南練符歸來,出門歷練回頭看一眼人在不在。
然後,他就發現……其他師兄妹竟然總是在有他兩人同時出現的場合,自動退讓到一邊。而衡南既無沾沾自喜,也無羞澀不安,只是在他的身邊,默默並肩而行。
「好的呀。」郁百合小心地瞄掛鐘,今天遲到這麼多,不要緊么?
父母、同學、老師,滿臉擔憂地捧著她的臉,嘴唇一張一合,她瞪大眼睛,彷彿失聰,什麼也聽不到。
「……影響到其他同學……」
即使那時,他已經答應了婚約,他們並肩跪在一起,咫尺之遙,衡南的髮絲蹭過他的肩膀,衣袖碰著他的衣袖,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甚至連他回頭看著衡南的時候,她總是斂目,或看向一旁,淺笑著,不與他眼神相對。
挺拔的男人俯身,單手撐在床上,下頜線條凝著光,令人臉紅心跳的姿態。
七點十五分。
聽這語氣,倒好像是抱怨。
盛君殊手上正捏著的衡南頸上的佩玉,回頭看去,愕然看見門把手上的平安符震得來回晃蕩。
盛君殊拉好了被子,輕手輕腳起了身,忽然聽到被子里傳出不大不小的聲音,直截了當:「你給她太多了,我還不起。」
平平靜靜,若即若離,直到她死。
盛君殊順手攏了攏,女孩子的頭髮,摸起來像是小貓的毛,毛絨絨的,盛君殊無趣地揉了兩把,又變了主意。
確切地說,衡南從來都不用人叫醒。天蒙蒙亮時,他路過衡南房間,內里被褥已經疊齊,屋裡打掃得纖塵不染,門窗緊閉,空無一人。
冷氣十足的房間里,蓬鬆的被子捲起來,幾乎蓋到頭頂。
衡南長久地表現出的安靜的、從容的、恰到好處的體貼,從不給人任何壓迫感,而後來他發現,師妹這比同僚情誼多出一分的體貼,只是針對他一個人。
但是他從來沒有叫過二師妹衡南起床。
衡南背對著他,不吭聲了。
郁百合順手「咔噠」關住了門。
目光轉向床頭柜上的幾個白色小藥瓶,還有吃掉一半的錫紙膠囊板,他皺著眉頭看了看說明,滋啦滋啦團成一團,全扔垃圾桶里。
極其寬大的雙人床,她還是佔了個小角落,衡南蜷縮在被子里,無聲無息,頭髮絲隨著呼吸均勻起落。
……班前看一下你有沒有把我的靈犀戴好。
他走過去,衡南半長的頭髮散落在枕上,柔軟乾燥,黑絲絨一樣綻開。
半晌,他注意到團成一團的蓬鬆被子微微起伏,衡南好像早就又睡熟了。
那家人坐過的,果然還是嫌棄……
睡了一宿,冷靜了一下,他是有點後悔了。
「都是心理的幻想,堅持堅持不行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