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鬼胎（十七）
半分鐘后，衡南頭髮蓬亂、氣呼呼地赤腳站在地上。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那個人並不是企圖侵犯她。
他聲音嚴肅，又很有耐心：「想變強，首先腿骨不能是歪的。」
「啊？」
「我今天回自己房間睡。」
反鎖的洗手間里，衡南黑著臉撕紙，從腳踝往上擦拭。
城市華燈初上，清河派出所的審訊室一燈如豆，劉路正抓著頭髮抽泣，斷續交代。
衡南出來的時候，走路的姿勢有點古怪。
幾個人耳朵「嗡」地一陣耳鳴，七十五歲的陳總，首先「唉呦」一聲，再度扶住了心口。
等他覺察自己走神，衡南已經變了臉色，捂著肚子跑到了衛生間。
還沒出大門，王娟的電話慌裡慌張打進來，帶著顫：「盛哥兒……」
劉路抬起一雙淚眼，邪氣，隱隱約約有一絲嫌惡和怨懟：「怎麼了？那婊.子……」
面前李夢夢漂浮在空中，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拎著領子，舉在盛君殊面前，臉色青白，滿臉淚水，恐懼地搖著頭。
盛君殊的眼珠微微一頓，手掌在車玻璃上輕輕一拍，彷彿有什麼東西以他的掌心為原點，像結冰一樣快速擴散開，直到包裹整個車廂。
*
盛君殊見郁百合的嘴巴幾乎到了耳朵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匆匆下樓。
抬眼時，眸色深沉：「出來，不要等我找你。」
王娟摸了摸符紙，咬咬牙，一頭衝進黑暗的樓道。
剩下的一位先前沒吭聲的，自然是洪小蓮的第二下家、輕工紡織城曾經的負責人，因當年也是憐憫洪小蓮的遭遇，放過她一馬的，心中稍定，寬慰道：「冤有頭債有主，應該不會。」
「啊，有可能，有可能。」王娟轉身，腳上布鞋大步往長海小區邁去。
可是等他垚山派三百外門自己做了對不上名字的屈鬼怨魂，他無論如何努力也湊不回一個師妹，他在日復一日的恐懼、焦灼、屈辱和無奈中這麼磋磨著，磋磨到今日，竟也生出了師父這樣平和的禪心。
「有。」劉路的眼淚滾落下來，恨恨地、木然地說，「不是我給她留門。是我家的鎖，還沒來得及換。」
夜裡十一
倒是陳總先緩過來，擺擺手：「沒事。沒事。事情的根在我這裏，我老頭子活不了幾年了，死之前也給我兒子、孫子積點德。」
「我，我犯錯了……」
「她說她肚子餓，想吃個飯糰墊墊，才進超市沒多久，她就說屋裡悶，要出去透透氣。我熱個飯糰的功夫，出來就沒見人了！我在附近巷口都找過了……」
走廊對面響起「砰」的關門聲。
衡南一手捂著肚子，彎腰一個一個拉開抽屜，果然裏面要麼是空的，要麼只有一些未拆封的牙膏和男士剃鬚膏，散發著淡而潔凈的香味：「……」
本應該緊鑼密鼓加快施工的「都市驪山」三期工程，因為附近居民投訴施工噪音而暫時停工。綠紗網籠罩的腳手架寂靜地矗立在夜空之下，宛如被蛛絲重重纏繞、死去已久的大型動物。
這是不打算跟她細講，她也沒興趣多問，衡南垂下眼。
她忘不了被冰涼的指掌觸索過全身的感受，冷冰冰，毫無生命氣息的觸碰，甚至像是用匕首的冷刃粗糙地刮過皮膚。
話雖隨意，裏面蘊含的殺氣和威壓卻極重，如果有尋常人在，承不住內臟破裂，血漿四濺。
胖子張開嘴，無比絕望地發出了一聲：「啊？」。
那怨靈幾次守在三番長海小區那處地址，怨靈是劉路的媽，李夢夢肚子里懷著別人的種，就敢往那兒跑，要是落在她手裡……
話音落下片刻，一陣有氣無力的低泣靠近。
盛君殊如願以償地看著她正步走過去，高抬腿走回來，走著走著，她自己走神了，手指卷著頭髮絲，玉刻般的足尖踩在淺灰色長毛地毯上，輕盈地一踮腳，另一腿屈起，戲耍似的，做了個不成型的小轉。
「給太太煮點紅糖水。」
路燈黯淡無光，宛如妖冶的橘色米粒。在這裏，城市的車聲、鳥雀的笑聲都像是被看不見的屏障隔絕在外。
還沒鑽進去，又被盛君殊拽著胳膊拖出來：「你不是覺得自己弱嗎？」
「……」衡南看他的眼神，簡直跟看著把新衣套在娃娃身上、還非要讓娃娃轉兩圈的父母沒什麼區別。
她原地敷衍踩了兩下腳，轉身拉開被子往裡鑽，「正了。」
水珠滾下，隱約間好像聞到什麼味道。
這一邊，王娟將手機握在手裡，幾乎狂奔起來。
洪小蓮本是冤鬼，車裡的三個有惻隱之心的老闆，都是渡她之人。可是她既挾持了李夢夢，就放棄了被渡的機會，既然已成惡鬼，何必留情。
一牆之隔，瘦弱的男人面前的熱水，早已涼透。
盛君殊黑眸微轉，坐著反思自己的言行，反思了一會兒，毫無頭緒，忍不住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誰也沒坐過這麼不要命的車，因此盛君殊說了什麼，他們也沒能聽進耳里。
她的笑容愈發詭異，肩膀都聳起來了：「啊呀，我不周到，早應該在老闆房間里也準備一點的……」
「不用。」盛君殊忙打斷，「讓她好好休息吧。」
高空處溫度驟降，烈烈冷風揚起髮絲。
還未來得及挑眉，盛君殊已俯身，靠在她耳邊低聲囑咐了什麼。
盛君殊沉著臉，並未太意外，剛剛減速一點的車子，再度「嗡」地加速，幾乎飄起來：「通知蔣勝和肖子烈，把劉路帶來，跟我的車。」
這一頭蔣勝按著藍牙耳機，扭頭厲聲問：「劉路，李夢夢有沒有你公寓的鑰匙？」
那個人大概也沒想到，她細細的胳膊腿和腰，能有這麼拗的性子。鬢角浸泡在冷汗里，呼氣如火焰爆開，驚懼忙亂中被活活掰斷了一隻腿，還是將雙手死死護在胸前。
盛君殊並沒打算讓她睡覺：「站起來走走，看正了沒有。」
一陣隱隱約約的哭聲和女人絮絮低語，被風揚入耳中，混雜還有空靈的一陣粗啞的桀桀笑聲。
三道光線宛如有生命一般，「唰」地擊出，直衝霄上。
「李夢夢跑了。」
「問你話呢！」蔣勝一掌拍在桌上，「如果你不想罪加一等……」
只這一下，睡裙如花瓣溫柔旋起，又很快落下。
年少的時候，他對這些鬼魂，也缺乏耐心，加上陽炎靈火旺盛，整個人身上
他齒根咬緊，慢慢向上一撐，翻身立在了腳手架的頂上。
四周無人。僅看見了幾個拉得暴躁，沒來得及合縫的抽屜，還有……紙簍里多出一倍的衛生紙。
他說話又急又快，「這個我應該沒責任的吧？那個繩子，我們找人看過，是那個女工自己割裂繩子偽裝成事故現場的，本來不該我賠錢的，我還賠了五十萬，我這是人道主義精神啊。我們做樓盤的，最怕最怕遇到這種事情……」
正骨揉了這麼幾天，陽炎體熱量灌入，把她氣血不足、缺席了三個月的大姨媽都給揉來了。
盛君殊積累了千年的鎮定，遇事不慌，看人的眼神總是定的。
現代裁剪得體的西裝，只適合做一些比較紳士的活動，此刻他褲腳和皮鞋上已經蹭上灰塵砂礫，彎腰不悅地拍了拍。
「……」盛君殊靠著牆，一絲薄紅，不太自然地暈染上耳廓。
她側著頭看，黑暗中沒有人，也沒有手。隱約有一團黑氣，迅速聚攏起來，溜到拐角后，走得過快，甚至險些散在了空氣里。
「實在不好意思，諸位。」盛君殊餘光看著儀錶盤上的指針一點點偏到了最右，淡淡道，「今天情況有點緊急。」
因此，他的善後工作可謂仁至義盡，一個臨時工墜樓，他沒有糾纏，立刻賠錢，還找郊外的道士做過法事，在血濺三尺的地方栽了一棵桃，一棵柳，讓冤魂安息。
衡南看了看他：「可能是舞台效果。」
車窗降下來，盛君殊緊繃下頜，指尖略顯焦躁地輕敲方向盤，克制地催促：「上車。」
他們這些刀尖舔血的人，對這種鐵鏽味再敏感不過。盛君殊條件反射地綳直身體，快速觀察四周隱蔽的角落。
盛君殊把外套丟給張森，又去扯領帶，好像是在耐心地同他閑聊，「樓盤，多少錢。」
三個人里，最為年長的是七十五的陳總，最年輕的是個不停地轉著佛珠的胖子，約莫五十年紀。胖子一面不安地撥著佛珠，一面飛快地拿手絹擦脖子上的汗：「盛總。」
胖子直直地盯著不遠處的腳手架，
盛君殊「嗯」了一聲：「太太睡了嗎？」
而是在她身上，急切地搜尋什麼東西。並且，沒能找到。
盛君殊的車子迅速發動，飛馳貫下街道，握著方向盤思索半晌：「是不是去劉路那兒了？」
窗外的樹影、亮起的隧道還沒成個形，就「呼」地嘯過，後座上的三個男人擠在一起，鴉雀無聲地拉著車頂把手，揪著前座的真皮座位套，耳膜微微鼓起。
對盛君殊來說，動手的事情從來不難，難的是費盡心思地調查，牽線，抽絲剝繭。師父曾說，人不平，氣凝而生鬼，所以鬼是氣，鬼亦是人。垚山祖訓，怨鬼誅之，冤鬼必渡之。
外地人來清河市做房地產的，多少有點迷信，最怕樓未建成先出人命。別管是自殺還是意外，這對他們來說，會影響整個樓盤的風水和氣運。
燈影亂晃，腳步雜亂，老師同學大喊大叫地衝下來，有人把她攔腰抱起來，慌亂抬上擔架，送到醫院。
「我把她從桂香公寓帶出來，她問我去哪兒，我說先去見你爸，當時她愣了一下，低著頭沒說話，我就應該注意，她可能是不想見她爸。」
盛君殊疑惑地看著她理也不理他，只著急地拽著熊，一拐一拐地快速出門。
蔣勝剛要說話，便被門口一陣嘈雜打斷。
盛君殊身形一閃，轉眼已是凌空，手臂肌肉突出，弔掛在深處的鋼管上，直至「啪」地崩開扣子。
郁百合上樓時碰見了系著腕扣匆匆下樓的盛君殊，大為震驚：「老闆晚上還要出去啊？」
「盛總，我這自願過來了，我勸勸她，求求她。」胖子又不安地追問，「你看，我們『都市驪山』三期還沒建成呢……這、這、她應該沒道理再跟我們過不去吧？」
七十五的陳總，沒忍住「啊」地驚叫了一聲，其他兩個趕忙給他胸口順氣。陳總手抖著，哆哆嗦嗦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了小葫蘆瓶，倒出幾顆塞進嘴裏。
「腿有什麼問題？」盛君殊心底一沉，伸手扶她，卻被衡南抵觸地躲過去。
「
郁百合眼神頓時變得玩味。
「不是。」盛君殊短而篤定地搖了下頭，再定神時，容色又變得極從容。把她的腿放下，「好了，推回去了。」
盛君殊默著，直到刺耳的鈴聲響在車內，王娟的聲音近乎驚恐：「盛哥兒！怎麼辦？她不在劉路這兒了！」
等她說完，盛君殊定定看著她：「黑氣？」
他回頭看著玻璃外漸漸籠下的夜色，臉色由不安，變作焦躁，再到恐懼。
風聲吹成一線，嗚咽聲，低訴聲，混雜成怨懟的利劍。天空好似悶不透風的大網，盛君殊走向腳手架，仰頭看向頂端。
外面的刺耳聲音，暫時聽不到了。
紅綠燈路口，盛君殊一個急剎，黑色vanquish蹭著馬路牙子停下，路邊站著揮手的幾個男人都向後退了一步。
此刻，他的目光卻罕見地有些飄忽，似乎回憶起某些事，又好像有什麼深層的情緒。
風中喃喃低語，受了這一擊，赫然變成惡毒的尖嘯。
盛君殊拉開車門，回頭安撫地笑笑：「我盡量給你保下四千萬，剩下的，找清河派出所。」
幾個民警都沒攔住瘦弱的男人，他眼眶赤紅，手裡握著一個捏扁的紙杯：「同志，我家夢不是下午來嗎？她到底怎麼了，她真沒事，我要去見她。」
還沒關上副駕門，車子就飛起來，一大股風撲進來，甚至掀起了盛君殊的衣領。
車門「砰」地關上了，整個車子震了一震。
「怎麼了？」
盛君殊睜開眼。
她繞開他，快速地拉住一隻熊胳膊，整個大熊極其可憐地被她拖在身後。
「不好意思了，翁總。」盛君殊猛打方向，轎車急轉彎，「我們現在得去你的『都市驪山』。」
胖子真沒忍住哭了：「五、五千萬。」拿手掌擦眼淚，「媽個.逼，投了我五千萬啊。」
盛君殊的目光停了片刻，有點忘了自己想說什麼。
後面車子的鳴笛聲和辱罵聲尖嘯，半晌，游魚一般繞開它繼續前行。
「睡下了，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