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鬼胎（十九）
這句話，她想問劉吉祥，也想問老天。
有一次，她和室友逛到商場負一層，走得腳痛了，鬼使神差地排隊合買了一杯最流行的台灣奶茶。
從小到大，他接受的是無神論教育，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怨靈，何況那個口鼻出血的是他的媽。即使他知道媽愛他，可媽已經死了。
腳蹬在床褥上的頻率越來越緩慢，大腦昏漲，彷彿有水灌進耳朵里，又有波浪將她整個人托起來。
那時候，她還懷著無限的幹勁和無限的憧憬。
「咳咳咳……」衡南的手指微動，向下攥住了戴在頸上的靈犀，指腹還能摸索到玉石上冰涼的、被小心黏合留下的縫隙，「師、師兄……」
洪小蓮這一生中，最快樂的兩段時光，一段是跟作為小學老師的丈夫新婚的那三天，另一段，就是在艾詩橡膠廠當女工時。
「不是想知道你錯在哪兒了嗎？」肖子烈句句如刀，「寡婦就非得結婚？卵子就非要變成孩子？說了要做你的兒媳，就是欠了你兒子的？就算是你的兒媳，非得活得跟你一樣，一輩子當個兒奴？」
她躲在兔兒面具背後，低頭羞澀地笑了。這樣真好，他永永遠遠，只看見一隻滑稽無害的小兔兒。
泥土散落，吊蘭紅色的根系裸.露出來，像是擱淺的魚一般跳動著掙扎兩下，綠色的葉片，枯萎發黃。
她眼中流露了恐懼和怨恨，但她並沒來得及彈起來，因為他的手即刻扣住了她的咽喉，逐漸收緊。
「小洪！」
風送來了顫巍巍的喊聲，幾人一
她感覺自己好像短暫地忘記在家裡的吉祥，忘記了癱瘓公公和地，甚至忘記了她嫁了人。但這怎麼可以呢？
「夢夢！」
老人皺著眉，他年事已高，每喊一句話，都要撫著胸口緩很久：「小洪，我是你廠長——」
*
她的眼睛里，一定充滿了醜惡自私的貪婪和佔有。不過還好，師兄看不到。
被黑氣籠罩的男人緩緩俯身，歪頭不疾不徐地打量片刻床上躺著的人，拽著她的被子，一點點拉下，手指勾住睡裙肩帶，向下一挑，兩邊肩膀並平直的鎖骨露出。
「師兄……」
盛君殊一低頭，李夢夢面白如紙，腿間腥熱的血染了他一身。
男人的五官和四肢都在黑雲里，隱約可見尖細的下巴，趨向于未長開的少年。雖然看不清臉，也一言未發，可對她的反應似乎有點掃興，因為他的手勁，暴怒地驟然加大。
「媽！」
洪小蓮忽然大叫一聲，往盛君殊刀上撞去。
它稚嫩地大喝一聲，伸出全部藤蔓，八爪魚一般捲起他的手，讓男人反手一拽，將花盆從床頭柜上拽了下來，「嘩啦」在地毯上跌得粉碎。
洪小蓮的血淚流淌，從她胸腔中傳出一陣陣的嗚咽。
劉路早就被嚇癱了，蔣勝扶都扶不起來。
「是啊，是啊，」下車的是臉上還掛著淚痕的翁總，雖然他很接受不了事情發生在自己的樓盤，但此夜此景，兩個老頭不顧心臟病和高血壓，站在底下喊話，
前面的人，終於回過頭來，目光在她臉上停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好看。」
「看到了嗎？」肖子烈說，「你從就底下這些人身上賺錢，交給現在都不敢出來見你的劉吉祥和劉大富，就讓他們在沒你的地方去嫖，去賭，去快活！」
但她已被牡棘刀消融得太多，還未靠近，白骨散落，化作一灘血水，淅淅瀝瀝順樓留下。已休克的李夢夢，轉瞬便從高樓墜落。
那時，她不用下地幹活，不用伺候公公，不用在土胚屋裡打轉，給難以忍受的丈夫做飯洗碗。
溫熱甜膩的奶茶吸進嘴裏的時候，她忽然間被愧疚擊中。
洪小蓮瘦弱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樓頂上，滿臉血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被這噩夢中的冰涼的手一貼住，電光火石間，她下意識將雙手護在胸前，浮現一種極其冰冷的預感：
她好像突然從一場罪惡的美夢中驚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你有什麼不平的呢？」盛君殊淡淡問，「劉吉祥是你的孩子，李夢夢也是她爸爸的寶貝，換做是我，我也會往上爬。你的生氣沒有道理。」
他會等她的。他聽到她的聲音，總是會停上一停，雖然他臉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
「還房貸的叫房奴，還信用卡的叫卡奴，還子女債的叫什麼？叫兒奴。你都死了，還去劉吉祥的出租屋給給他掃地扔垃圾。你當一輩子兒奴，你從沒當過人。」
男人的手，待要再向下，衡南卻驚醒，眼睛驀然
右手牡棘刀「咔拉拉」一路在腳手架上摩擦出藍色火花，最終，堪堪懸停在大樓半中央的位置。
原來瀕死，並不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情。她甚至因此而放鬆下來，大片陌生的場景場景，一股腦灌進腦海，她飄起來了，一個倒轉立起來，在如夢似幻的場景中行走。
攤主笑嘻嘻遞過來，她無措地接住，擋在臉上，鬼使神差地戳了戳師兄的肩膀。
他彷彿脫去了滿腦肥腸和虛與委蛇的應酬，變成了兒時武俠小說里濟世的英雄：「沒個難處，誰跟自己的命過不去？」
老嫗兩隻眼珠已在牡棘刀的壓迫下消散，劇痛中只剩空洞的黑框，她森森笑起來，上唇也漸漸消失，粗糙的肉紅牙齦露出：「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
他並未著急動手。因為這個無知無覺又半遮半掩的模樣，勾起點別的方面的興趣。
樓下的呼喊尖叫驟然爆開。盛君殊身形一動，襯衣轉瞬御著呼呼的冷風，急速向下，一把撈住了李夢夢。
「師兄。」少女的嗓音里，無論怎樣克制也掩蓋不住的，雀躍和歡喜，小心翼翼藏匿著情緒，拎起裙子奔跑著追上去。
「小洪，你是個好孩子。」陳廠長撫著胸口喊道，「人啊，都會做錯事。」
絲絲甜蜜，夾雜著一股無法承受的悲愴湧入心口，竟然化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從幻覺中一把推回現實。
廠長啊，洪小蓮一生中唯一的一句由衷的「好人」，和她感激的淚水，在離開艾詩橡膠廠時，送給
房間里點燈頻閃，發出卡拉拉的電流聲音。
她正在做跌落台下的噩夢。睜眼時，噩夢就在眼前。
樓底下站著七十五歲的陳總。他的手背青筋暴出，在嘴邊擋成喇叭：「十多年沒見你了，還記得我嗎？」
衡南脖子幾乎被他掐住提起，頭向後仰，嗓子里出了「咕嚕」的一點細弱哀鳴，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你看，他不敢來。」盛君殊回頭，刀掂在手上。
「那場意外，我看出來了，我也不怪你。」說話的是紡織城的負責人，皺著眉抽煙，「你有難處。」
「劉路。」盛君殊低頭喊了一聲，真氣將聲音送下來，沒得到任何回應。
她住在乾淨的女工宿舍里，窗戶外能看見一樓碧綠的爬山虎。
面具前的兩個窟窿眼，是她的屏障，是她藏身的山洞。她終於敢安心又放心地躲在山洞里，直直注視著他的眼睛。
她跟著師傅學習操作機器，下班和其他女工手挽手逛商城，不買，就只是看看也足夠快樂。世上還有這麼多沒見過的新奇玩意，漂亮衣裳，櫃員用幾支筆可以把小姑娘打扮得像仙女一樣。
「我知道你為什麼聽不懂人話了。」少年輕笑，盛君殊擰眉，看著拍著屁股後面灰塵、又爬上來湊熱鬧的肖子烈。
「李夢夢懷孕體陰，曾與你通靈，困在了有孩子的廚房和廁所。」盛君殊注視著她，「你從來不敢承認。孩子，廚房，廁所，就是你一生不甘不平的心魔。」
走不完的廊道，無數變幻的側影，秋天的銀杏鋪就的
穿過熱熱鬧鬧的集市，踩在竹竿上的是社火，搖頭擺尾吐火的是魔術獅子，挂彩色燈籠是有頭牌姑娘的新酒館，人間的新年即將來臨。
洪小蓮黑洞洞的眼眶裡已經沒有淚了，一連串污血順著消散的皮肉流了下來。
攤位上擺了一排花花綠綠的面具，有一個紅眼睛的白色小兔兒，兩隻毛茸茸的長耳朵，最是滑稽。
一雙眼睛睜大，臉色立即因缺氧而漲紅。
「我要，見吉祥。」洪小蓮的血淚落下。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她永遠都不想離開艾詩。
忙亂中，他身上似乎地掉出一塊小小的玉石，「叮咚」跌落樓下。
他親眼看著她火化的，他沒有戰勝未知的勇氣。
花盆裡的吊蘭藤蔓陡然伸直，宛如驚恐的人毛髮倒豎。
當初沒找到的東西，他總有一天會回來找。而她會被貫穿胸口，殘暴地殺死，然後拋屍。
「師兄！」
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一股熱流浸透了他的袖子。
兒時她割不完麥子，父親會拿皮帶抽她的背，哥哥會打她的耳光，可是在艾詩橡膠廠，同她父親一樣大的廠長，會和藹地微笑回答女工的問題，會在女工輕微感冒的時候批假休息，會在大會上點著她的名字表揚她，鼓勵她好好乾。
「師兄……」泡沫般的安適褪去，頸上沉重的壓迫感和窒息再度襲來，蓋在眼皮上的，是她房間白色的日光燈，圓而亮的一個燈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