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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丹境(四)

第三十四章 丹境(四)

這樣想著,開始對共犯者的去向產生好奇:「師兄呢?」
她沒有背書的機會了,她被淹死在丹境里了。
郁百合仍然在說:「太太這兩天休息好了,找個時間,我們也收拾下東西。」
洪小蓮有些急,回過頭來擰著眉,待看清楚牆上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大火柴人拉著一個小火柴人,聽他說那大的是「媽媽」,她眉頭舒展,「嗤」地笑了,拍著退笑得前仰後合。
盛君殊頓了一下。大概是丹境詭譎,讓人不太舒服。衡南日常喜歡哭,吃飯咬到嘴,都要哭一場。這個地方陌生,受不了哭,是正常的,不能停步。
他驚得往後跳了一步:「小二姐?!」
「……算成了吧。」
「……」衡南吃飯的動作放緩,矜持優雅:「我想去聖星轉轉。」
盛君殊自閉了。
衡南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拿過鬧鐘一看,直接下樓吃午飯。
劉大富死得很突然。
人生荒唐。許多人的最後一面,竟是無話可說。
衡南的黑眸卻在定在他臉上,仔細瞅了一會兒,啟唇:「……小狐狸?」
他從此獨活世間。
「……」他記得李夢夢今年好像已經二十一歲了吧?跟衡南一樣大。
噩夢驚醒,齲齒髮炎,夏涼被過不了冬,過得非常苦的時候,他總有一些狀態想要別人知道,但除了媽,誰又肯耐心地去理會?他想傾訴給媽媽,但神形俱滅的意思,是這個人在這世間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好像從未來過。
盛君殊:「沒有家屬?劉大富呢?」
他險些和慢吞吞走進來的女生相撞,女生穿了件低腰牛仔褲,絲綢棒球外套敞開著,露出一截細腰,頭髮隨意地披散在肩膀。
奇怪,剛才那股強烈的帶著恨意的心慌恐懼從何而來。
盛君殊沉默,沉默了好半天,無比艱難地說了一句:「責任在我。」
半夜,衡南又被盛君殊叫醒,他的臉色異常凝重,端了杯熱水,輕柔地哄她喝葯。她渾渾噩噩,半夢半醒,想到他那麼篤定地說「不會」,原來是這個不會,吞下膠囊,滑進被子里繼續睡。
「……過世了,上個月的事情。」
清河的上流階層,華麗誘人得就像一個夢,正如她在開往清河的火車上,第一次遇到穿著一身名牌、帶著墨鏡拍vlog的徐小鳳。她的頭髮是栗色,柔軟整齊,手腕散發淡淡香水味,耳墜也閃閃發光,紅唇綻開,沖她露齒一笑。
劉路這一輩子,被洪小蓮呵護得太好了,導致他心裏只有自己,沒有別人。他進了監獄,才發現原來飯盒不刷,只會發霉;床鋪不疊,就永遠凌亂;臟衣服不會自己變乾淨,洗凈的蘋果和溫水也不會自己出現他床頭。
土坯屋廁所牆壁上,有幅簡筆畫,是他三歲的時候,不知道從哪撿到的半截粉筆,咿咿呀呀亂畫的。
老人和女學生推辭,但最終還是三人一起下樓。
按她之前的幻想,走完整個丹境,大概是一邊挨打一邊背書……為了活命,也勉強能接受。
衡南攪著圓子湯,人有點分神,還鈍鈍地停在上一句話:「有急事。」
李夢夢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聖星一層吊頂上繁複華貴的水晶吊燈。
那副塗鴉,她沒擦,數十年如一日地留在衛生間的牆上,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簽了合同,馬上就要上班了。」李夢夢回頭看著父親,笑道,「想離我爸近一點吧,他還不樂意。」
她倒沒有什麼過特別不適的感覺,反而下樓時路過鏡子,偏頭看了一眼,發現雙頰已帶上血色,肩膀和後背暖意縈繞,倒有了身體底子很好的錯覺。
等他發現自己不是氣運之子了,洪小蓮已經不在了。最後一面,他還因膽怯錯失告別。
早年生活習慣不好,從年輕的時候就煙酒不離手,結婚時已經有了脂肪肝。拿了洪小蓮的賠償款獨居以後,更是放縱,大吃大喝久坐,等發現右腹隱痛,去醫院查看的時候,早就發展成肝癌晚期。
李夢夢的父親聞言,紅著眼圈羞赧地笑了笑,半是欣慰半是憂愁。欣慰的是她在家鄉腳踏實地,健健康康,憂愁的是這段經歷終究打消了李夢夢對於異鄉新生活、步入新階層的全部熱情和渴望。
張森聽見門外腳步聲,以為盛君殊落下什麼,匆匆迎出去:「老闆……」
燒掉的黃紙、墓碑前的冬青,可以寄託所有的人哀思,但唯獨送不了他的。
「……丹境成了嗎,師兄?」
只不過坐在了辦公室里,又有點心神不定,擔心只留郁百合一個人看著,又出什麼岔子。
「沒有。」
丹境結束的瞬間,四目相對,衡南頭一次看見盛君殊沉靜的眼睛里,出現難以置信、驚慌和狼狽混雜的情緒。
他低頭一看,瀲灧山水暈成一團,視角如醉酒一般紊亂,陌生而勾魂,再然後,快意凝成的灰色雲頭立即千百倍擴大,洶湧而來,瞬間將他壓倒淹沒,蠶食鯨吞。
衡南本來是在好好背那個拗口的心法的。
洪小蓮化成了鬼,也沒去找他,他自己折在了自己手上。
「老闆么?」郁百合說,「他說去公司處理點急事,讓太太好好休息一天。」
衡南突然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她低頭,心跳砰砰地攪著碗里的桂花圓子。
「……」
劉路在第三監獄服刑,被迫剃成光頭。李夢夢接到電話給他送棉被的時候,他正穿著囚服跑圈,滿頭汗水,嘴唇里呼出團團白氣,看到她,愣了一下。
不想這一快壞事了,幻境四面空間不穩,傾倒壓合,將他擠在中間;天邊現了雲層幻景,大團灰色的雲頭,雲頭上隱約有金剛怒目、凶獸雄獅,朝他森森獰笑,耳邊的聲調卻更加明晰,幾度打破空間穩定,他恍惚之下,下意識低頭看。
「嗡嗡——」手機震動,男人的手立刻將它拿起來,熟悉的聲音傳來:「師兄——」
「咦?老闆沒告訴太太?」郁百合見她臉紅撲撲的,眸裡帶著水光,看起來比昨天可愛,一個甜蜜wink甩過來,「出差加蜜月哦。」
修了那麼長時間的「漸法」,一直以為他的控制力相當不錯,就算出問題也是衡南那邊出問題。沒想到第一次實踐入丹境,他自己出了這麼嚴重的紕漏,對象還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可憐師妹。
「劉路被判了十年。」李夢夢輕輕地說,「因為他……沒有家屬,我還去給他送過棉被,他看起來,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李夢夢和她爸爸要趕火車,強硬地把果籃留下,盛君殊也沒有推拒,只是起身:「電梯要刷卡,我送你們下去吧。」
「畢業證拿到了嗎?」
盛君殊精神過於緊繃,就像一邊做俯卧撐,一邊在腦算高難度數學題,哪邊都顧不上,整個人的感官麻木,像飄在半空中。入了丹境,衡南開始還安靜,哽了一下,眼淚掉出來,開始抽抽搭搭。
媽媽不罵他,只是覺得他才拉了褲子又拉,有些煩惱,急急忙忙地彎著腰給他洗褲子。他就光著腚亂畫一氣,畫一個媽媽,再畫一個他,畫完之後,拉拉媽媽衣角,請她看自己的大作。
「參加了補考考試,已經拿到了。」李夢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斟酌語句,「謝謝……」
「太太想去外面嗎?」郁百合不放心地盯著他,「老闆囑咐過,去哪裡我都陪著太太一起。」
但是背著背著,不知哪裡衝出的河水,冷不丁淹沒了腿,她就有點蒙了。再然後,她像是水中泡發的種子,洪水越卷越高,沉沉壓迫至心臟,一種極其危險的預感襲來,她停住了,整個兒將心法拋到腦後。
站在這樣清朗的環境里,兇險丹境,完全成了一場夢。
「……」
今天上午,李夢夢和李父專程到聖星給盛君殊送錦旗。
他不敢回想重大失誤的過程,簡直是……災難。
她和盛君殊,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她知道那天是盛君殊把她從樓上救下來的,看著這張年輕的臉,想叫得親近些,但男人身上氣勢又很沉,西裝華服,距離感強,讓人覺得有點兒膽怯,她低下了頭,「謝謝叔叔。」
她發誓她不是不背,只是想先停一停,好奇地想看它能漲到哪兒,誰知剛一停,浪花「咕嚕」一下子涌沒了發頂。
——說不失落是假的,但她保住的是一條命,又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呢?
入丹境受心念影響巨大,猶如高處走鋼絲的人本來心境平穩,低頭一看下面是萬丈深淵,這還得了?
會客茶几上擺了兩個果籃,一個裝錦旗的盒子。李夢夢只化了淡妝,頭髮剪到了耳朵底下。住院的日子,她清減很多,細胳膊從基本款外套里伸出來,挽著父親的手臂,看上去特別青澀,像個高中女生。
兩個人靜靜坐著,等到了時間,李夢夢放下電話,轉身走了。
「喂?」
他給師妹打包票承諾「不會」,是因為按垚山術法,入丹境講求的是「行而不出」,陽炎靈火是通過陰蹺脈升華還補於丹田,呼吸吐納,完全脫離普通的過程。結果呢?他行了,他還……
「沒有?!」
衡南倏地抬頭,瞳孔收緊,好像畏光的小動物驟然被強光照了一下。
肖子烈瘋了:「到底成了沒成啊?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但是這個世界上,他實在不知道還能聯繫誰,獄警打過去,她還真的來了。
盛君正緊鑼密鼓背的心法,梗了一下念錯了一片。
郁百合:「呃?」
盛君殊之前推辭過這份好意,這一趟本來可去可不去,但早上起來,衡南還睡著,他終究存了點逃避什麼的心思。
*
一直以來,他活得太舒坦了,都是因為媽跟在他身邊沒離開過,哪怕她死了,變成個獨眼的鬼,也還在半夜裡妥帖地給他蓋被子。
衡南的眼神變了變,有些意外:「……我也要去星港?」
李夢夢把冬天的被子從窗口遞過來,兩個人都低著頭。他沒打算給她打電話,他們都貪,和自己的虛榮的幻想談了場戀愛,分手時也沒有太多傷感。
但她的大腦已經轉不動了,容不得思考發生了什麼,眼睛一閉便沉入夢境。
他在前面開道,初始走得穩妥謹慎,丹境也正常、穩定。不知道在丹境走了多久,他恍然意識到耳邊的聲音不太對了,丹境迅速如萬花筒旋轉,逐漸脫離預測,他正揮刀遁地,猛然間地裂海現,鑿穿一口泉,澆了他一身。
現在她離清河而去,和她來時一個樣,一個包,一隻小箱子。
劉大富聽說肝癌的擴散迅猛,心態先垮了,約好第二天住院,頭一天租客聽見土坯屋裡傳來陣陣聲嘶力竭的哭聲。第二天一早再看,劉大富直挺挺躺在床上,雙眼瞪圓,屍體都硬了。
是吃午飯時,平時一驚一乍的郁百合,低著頭邊盛湯邊同她輕聲細語地說話,看上去好像一無所知。
他見衡南幾次,她都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躺著,腦袋垂著,睫毛闔上一半,驟見她非常正常地站在這裏,反倒讓人覺得很詫異。他不禁往她身後打量:「一、一個人來的?」
電話掐了,他把手背在額頭上,閉眼。
衡南這一死,盛君殊就被一個人困在兇險變幻的丹境中。越是焦急萬分,越是頭腦空白,想不起來剛才背到哪裡,好不容易接上前面,背誦的速度瞬間快了幾個等級,他想速戰速決,趕緊退出丹境。
但盛君殊面上沒表現什麼,停頓片刻,接著問,「以後怎麼打算的?」
她和她背後的世界,像糖果裹著一層精緻的玻璃紙揭開一角,吸引她頭破血流地往裡鑽。那大概也是一場夢。
醒來時,盛君殊早就走了,從床單到地毯全部換過一遍,窗戶大敞著,別墅外的風把紗簾吹得鼓起來。新鮮空氣對流,屋裡只剩陽光和風。
「對哦,不知道什麼事情。上午還打包了一些行李搬到車庫,好像過幾天要出差去星港。」
「生死無常。」盛君殊只好淡淡地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