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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星港(六)

第四十二章 星港(六)

衡南翻了個身,抱膝坐在樓梯上,冷眼看著爬起身,戰戰兢兢想要往後退的黎沅。
黎江的目光掃過一旁的衡南,冷笑:「你別在外人面前表現得道貌岸然。你羊羔跪乳,剛才你怎麼不跟著去醫院?你心裏想什麼,自己兜好,別說出來讓人笑話。」
黎浚氣喘吁吁,拉著她不放:「不要亂跑,危險,就待在這裏,好嗎?」
盛君殊從樓上下來,目光沉沉地掃過兩人,低頭掃了黎沅一眼:「起來。」
「是大姐!」
黎浚看著地上的復讀機,半是氣,半是尷尬,眼圈都都紅了:「不好意思,讓盛總看了場笑話。」
指尖距離衡南頸后飄搖的的黑色系帶差了一毫米,衡南挽起裙子踏上樓梯。
黎浚喘著:「哥,好好的,怎麼會斷電呢?」
……
盛君殊俯身,迅速翻了一下黎向巍眼瞼:「趕快送醫院。」
身上還穿著帶血旗袍,哭得雙眼通紅的熟悉的稚氣面孔。
黎浚踩在門檻上的腳收了回去,后槽牙咬得吱吱作響,呼吸漸平,似乎總算找回些神志,回頭看向黎江。
黎沅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爬起來,看了黎浚一眼,膽怯地躲到了黎江背後。
餐廳距離客廳的樓梯還有一段距離。失去光明的別墅死氣沉沉,像黑洞將微弱的光吞噬,後置電筒的光很快在散開,到了樓梯前,只照出一個若有似無的輪廓。
一片黑暗中,細碎嘈雜的聲音這才如驚蟄蘇醒,隨著那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這嘈雜就越來越迫切,越來越高亢,好像把燈當做了唯一的指望。
黎沅攤在樓梯上,黑豆一樣的眼睛看過來,臉上紅腫,蓋著一道皮鞋印,淚痕斑駁,驚恐失語。
她黑眸沉沉,仍在向上,距離樓梯上的旗袍還有十步、五步……
衡南並不算訝異。這一次,她心口一點都沒痛。心口痛時,別人看不見的,她看得見;別人看得見的,她不可能沒感知——只有一個可能。
黎江推了下眼鏡,微笑:「我至少表裡如一。」
是盛君殊的手機後置電筒:「扶他一下。」
「嗯?」衡南靠了靠,把手機亮起來,給他加了一束光。不過沒湊得很近,她不是很喜歡血味。
樓梯上,的確有個東西。
他的手掌撫摸過這個落了灰的卡槽,目光沉思。
盛君殊略微放心,扯起根系蛋糕禮盒的紅綢帶,麻利地繞了椅子幾圈,綢帶緊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將那人綁在了椅子上,厲聲道:「在這兒坐著,別亂跑,師兄馬上回來。」
盛君殊輕盈地從床上躍下,回到走廊。挪開壘起的箱子,打開電閘塑料蓋,刀背將上面的雙擲開關「啪啪啪」全部推了上去。
「小浚你幹什麼!」一聲斷喝,黎江三步並做兩步上了樓,推開黎浚,「你怎麼打人?」
衡南向上看,剛要邁步,被人抓住手臂:「小姐。」
盛君殊冷冷彎唇:「你們現在是讓我看更多的笑話?」
那懸在樓梯上的、染血的半截旗袍越來越近,旗袍上精心綉出的鸞鳥和和泛著光的濡濕血跡都越來越分明。
「賤種,白眼狼,你就跟你媽一樣下賤!」
一聲尖叫變成了兩聲,兩聲又變成多聲,有人的椅子跌倒,有人踩在地上男人的手臂和肩膀,終於有人想起別墅大門在哪,人像蝙蝠一樣呼啦啦往出涌。
這會兒,提琴結束,滋滋電流聲傳出,女人的一聲喘息,嗓音愉快:「阿巍,生日快樂。」
到了。
話音未落,兩指挾一張符拍在男人身上,那昏倒的人連人帶椅子都遁到了醫院。衡南脊背也讓他拍了一下,一回頭,盛君殊人已憑空消失。
……裂了就算了。
衡南從地上撿起掉落的、褶成花的遁地符,翻過來看了看,遁地一次只一人,帶不了她。
衡南趴在樓梯上,灰塵並著腥味充斥鼻腔,有人布袋一樣墊在她下面,還好,摔得並不算痛。
她扔掉符,站起身來,站起的剎那,頭頂再度傳來小提琴粗嘎走調的聖誕歌聲。
腳步聲越來越亂,喘息聲糾纏在一處,腳下一絆,衡南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撲倒。
牡棘刀向樑上一勾,「啪嗒——」一個黑盒子落下來,砸在地板上,所有的聲音也跟著墜下來。
嚎叫中,旗袍染血的一面轉身,飛速向上跑去,高跟鞋咚咚咚地重重踩在樓梯,樓梯震顫,灰塵飄舞,衡南噠噠的尖細聲音緊隨其後。
……兩步。
衡南胸口起伏,無聲地調整呼吸,手心汗出得過多,幾乎握不住手機,光源隨著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樓梯上的女人,陡然動了,黎浚發出一聲慘烈的嚎叫,向後癱坐在地。
盛君殊向上看,目光專註而探究,月光落在他漆黑的瞳孔,半明半暗,勾勒出他的下頜和鬢角。
黎浚后心發涼,手腳僵硬,喉嚨似乎腫大數倍,立刻停步,伸手想夠她的肩膀:「小姐!」
「你說什麼?」
「開燈,開燈啊……」有人像牙疼一樣小聲哀求。
黎浚指著他的鼻子:「你他媽再說一遍!」
蒼白的光照著,盛君殊將男人抗到座位上。他背後刺蝟似的扎滿了破碎的酒瓶碎片,鮮血染了盛君殊一手,看上去相當可怖。
它靜止不動,因為「咚咚」的聲音已經消失。但天花板上的提琴聲還在繼續,旋律熟悉,是首走調的、節奏歡快的聖誕歌。
「你是不是有病?!」黎浚青筋暴出,眼底發紅,脫掉皮鞋上了樓,一把拽住黎沅的細胳膊將她拎了起來,一皮鞋抽在她臉上。
短暫的寂靜之後,更大的嘈雜發出,大約有人想往門外沖,在一片黑暗中撞在了桌子腿,又或者踩到地上的碎片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在地上。
抱成一團坐著,手上、臉上蹭的都是血,黝黑的眼睛悄無聲息地看著他,滿眼的無辜。
慘白的光向向下探去,照出摔倒在地上的男人痛苦擰起的眉,地上破碎的玻璃片和流淌的紅酒,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慌亂中,沒有人注意這道指令。
「這事是你安排的吧。」黎浚冷笑一聲,扔掉皮鞋,皮鞋順著樓梯咚咚滾落下去,「小丫頭片子,能有這麼大的能耐。」
衡南黑幽幽的眼睛盯著黎浚,猛然伸腳,一腳蹬在黎浚膝蓋,他站立不穩,扶住扶手,向下踉蹌地退了好幾階。
他兩腿微曲,穿著粗氣,拖著黎向巍就往門外跑,半路從抱著變成了背著,後面碰柜子、撞椅子,跟著被他叫來的姜瑞,語不成調:「我、我去開車……」
「怎麼回事……」
黎江:「我也不知道。」他捂著胳膊,略低下頭,似乎有些失神,「我先去修電閘。」
*
這男人已經昏過去,禮帽掉落,頭向一邊歪去,倒不是摔的,而是嚇的,和剛才的黎向巍一樣。盛君殊將他扶正:「衡南?」
黎浚用手遮住眼睛,適應了片刻,看清了趴在樓梯上的的人。
黎浚看著他擦肩而過,咬咬牙,從鞋底拔出一枚染血的玻璃片,仰起頭,罵了一句,無聲齜牙。
半晌,傳來一聲嘆息,好像演奏結束的喘息,嘶嘶電流聲頻閃,稍有些失真,倒好像是在聽收音機,收音機里女人的聲音幽幽:「阿巍,生日快樂。」
黎向巍西裝上的金龍仍然張牙舞爪,瑩瑩閃亮,他本人卻面如金紙,只剩出氣,沒有進氣。瞪大眼睛看向虛空,嘴一張一合,沒人理解他要說什麼。他的身體應激性地一抖一抖,左手攤在地上,五指痙攣收縮。
「老闆,老闆!」姜行嘶啞的叫聲埋沒在嘈雜的腳步聲中,盛君殊剛把地上的男人拽起來,靠在自己肩膀,聽到喊聲,電筒照過去,姜行癱坐在地上,懷裡摟著不住顫抖的黎向巍。
「哥,你真行。」黎浚撣撣黎沅身上帶血的旗袍,彎起嘴角,「你為了扳倒爸,連媽都能拉出來,還讓這個賤人生的野種穿媽的衣服,真厲害,還有什麼你幹不了的事?」
衡南反手伸到背上,試探著取,卻沒想到「刺啦」一聲,將盛君殊貼給她的那張護身用的符紙撕作兩半,飄落在地上。
「哥!她……」黎浚辯駁的聲音戛然而止,盯著黎江,目光變得有些飄忽,「是你吧。」
樓梯上那東西動了,就好像音樂盒上的芭蕾舞娃娃,一格一格,一顫一顫地旋轉過來。
復讀機啪嗒摔在地上,打著轉游到了腳邊。兩人動作一停。
這聲音是黎江的,扭曲得幾乎聽不出了。
他緊緊抓著衡南的手臂,控制著視線,不敢往樓梯的方向看一眼。
「爸、爸怎麼了?」黎浚從另一端爬過來,他呆若木雞地抬頭,視線一路跟隨姜行拖起黎向巍,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黎江嘴角緊繃,牙齒咬得格格,似乎在控制情緒:「不是的,我有我的考慮。」
盛君殊怔愣,隨即火冒三丈,雙眸黑得發亮,無法控制地舔了舔下唇,又拿齒咬住,礙於外人在場,只拿眼神看了她一會兒,把人拉了起來。
衡南舉著電筒,在音樂聲中,一步一步往樓梯的方向走。
「你有什麼考慮?今天爸過生日啊,五十八大壽,你策劃了好久了吧,羊羔還跪乳呢,你他媽的真會挑時間。」
「是你?」
「你比我還怕?」衡南的聲音輕而冷,又拿電筒惡意地照了他一下,照得黎浚拿手去擋,她便笑了。
「二哥,不是大哥,是我。」黎沅捂著臉仰頭看著他們,只是哭,還不敢哭得大聲,抽抽噎噎,吞咽口水,「是、是我,我的主意……」
關節脆響,肌肉吱吱緊繃,二人像磁鐵相碰,擦槍走火,立刻「碰」地吸在一處。
那個瞬間,她伸出臂,一把抓住了前面人的腳踝,尖叫聲中,兩人一起摔倒在樓梯上。
有這一道光亮起,大家似乎才想起有手機可以用,片刻間無數道光亮起,但都照在自己腳下,只有盛君殊手裡的光一轉,直直照向樓梯。
他本來不想召牡棘刀。可這刀有靈,又有點兒傻,感覺他手上沾了血,不管誰的血,都興奮地自動往出跳,攔都攔不住。
盛君殊正站在閣樓門口,在他的位置,小提琴的聲音擴大了數倍,拉琴的聲音,就是從眼前這個閣樓傳出來的。
那輛車東倒西歪,險些撞上路燈杆子,排氣管轟出乳白的熱氣,再次橫衝出院落。
靛藍色旗袍,浸濕半面黑血。
「都幹什麼!」樓梯上方傳來一聲斷喝。
盛君殊站定片刻,一腳踹開門,門「砰」地撞在牆上。屋裡空空蕩蕩,只有清晰的音樂聲。床上的白布扭成一團,似乎被人動過。天窗開著,冷月如霜,鋪陳在床上。
盛君殊低頭,地上躺著個老舊的復讀機。
黎江斜靠在門框上,依然捂著左臂,血順著他的指縫滴下。他一語未發,鏡片擋住臉上神情。覺察到弟弟的眼神,他也慢慢回過頭來。
把他的手撥下去,「別拉我,我有老公的。」
有人摔倒了,咕咚地跌在地板上,可很快爬了出去。
「開燈呀!」
她身形窈窕,半明半暗中的凝了光的脊線尤其美麗,細跟踩在樓梯上,跳舞一般,是輕盈的噠噠聲。
姜行在院子里摔了一跟頭,不過他很快扶著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拉開車門坐上去。
樓梯上轉眼站了四個人,連空氣都變得擁擠沉重。
「爸爸?」黎江爬過來,他似乎被扎傷了手臂,右手放在胳膊上。
黎沅慘叫一聲,再度撲倒在樓梯上。
酸棗樹枝條在地上投出扭曲荊棘的影,另一端握在盛君殊手裡。
「快開燈!」
她手下猛地一拽,一頂長捲髮的假髮被拽了下來,露出一頭黑亮的短髮。
與此同時,「滋滋」的一聲響,整間別墅頓時大亮。
帶著腐臭的血腥縈在鼻畔,雖然極其厭惡,但她想確認一件事。
別墅內信號消失,沒有無線網路。眾人在手機屏的映襯下臉色慘白,仰頭愕然聽著這詭異的曲調。
然後,音樂聲戛然而止。
男聲女聲混雜在一起,被一個惶恐的聲音壓下:「誰把電閘拉了!」
衡南身邊橫出一聲女人尖叫,險些將她耳膜震破。
閣樓頂上是斜坡屋頂對應的牆面,非承重梁層層降低。離他最近的橫樑上,有個淺淺的卡槽,剛才的復讀機,就是夾放在這個卡槽上。
盛君殊將復讀機夾在肘下,站在了床上,仰頭向上看。
好好的橫樑上,怎麼會有一個槽?
「爸、爸!」黎江追到了門口。黎浚也爬起來追到了門口,他失魂落魄,氣喘吁吁地看著父子二人把黎向巍扛在車上。
黎向巍那麼大的一具軀體,竟然讓姜行咬著牙托著兩肋抱起來,顫抖著大喊一聲:「姜瑞!」
腳踝旋轉,甩掉高跟鞋,高跟鞋「咚」地從樓梯上層層滾落,發出沉重的迴響。
他的語氣與其說是安撫,不如說是央求。衡南拿光照向他的臉,黎浚尷尬地別過頭去,額角汗珠細細密密,他控制著喘息,手都在微微發抖。
兄弟二人,短暫地對視,誰也不知對方心中所想。
她抓住前面人的裙擺,咬著牙向前爬了一步,就把那人死死壓在下面,溫熱的身體,氣喘吁吁,還在顫抖,亂七八糟的頭髮下,隱約傳來了細弱的哭腔。
前面那個窈窕的身影越來越快,若不是高跟鞋在響,簡直像在飄一樣,黎浚跟著走得越來越快,汗一滴一滴淌在地上,皮鞋答話。
盛君殊又往下走了一步,突然看見了赤腳坐在台階下、脊背貼著牆的另外一人。
冰涼的紅酒飛濺在衡南小腿上,她下意識地往旁邊靠去,有人反手抓住她,黑暗裡陡然亮起了一束光。